《见龙在田》八节长欢

15、翌日

　　卯时，些许日光透过纱帐照进床榻里，床上两人中间似是隔着楚河汉界，相距甚远。

　　窦明昭有一瞬恍惚，头顶的百鸟朝凤图栩栩如生，金线在日光下闪着细碎的柔光，身侧异常明显的呼吸声，无一不在告诉她，这里不是窦府，而是椒房殿，大雍历代皇后居住的地方。

　　二人一动未动，明知对方已经醒来，却皆是默不作声。

　　直到殿外响起岳坚略带着急的声音，赵祈安才清清嗓子，沉声道：“进——”

　　岳坚与承影各领着几人进来，掀开珠链纱帐，捧着用具侯在床前。

　　赵祈安率先下床，洗漱过后站在床前张开双臂。

　　岳坚捧着衣裳上前，正欲为帝王穿衣，却听帝王轻咳一声，意有所指地看向他。

　　他动作一顿，下意识看向正在洗漱的皇后娘娘，见陛下轻点头，遂脚步一转捧着衣裳走到娘娘跟前。

　　窦明昭放下帕子，瞧一眼忽然出现在她面前的玄色衣袍，又转头看向目光灼灼盯着她的人。

　　天子衣袍，何其繁琐，更何况今日要去宗庙祭拜先祖，眼下这件衣袍精致华贵堪比昨日成亲的冕服。

　　窦明昭神色未变，缓步上前，接过衣袍为陛下穿衣。

　　独属于这人身上的气息忽然贴近，眼前人一举一动，体贴入微。

　　赵祈安却突然觉得身上这件衣裳不合他意，声音辨不出喜怒：“朕倒是没想到，皇后将门出身，举止间却宛如文人世家大族教导出来的闺秀，想来江南柯氏……亦或是永信侯府林家，教了皇后不少东西？”

　　“陛下说笑了。”窦明昭并不看眼前人，视线随手整理陛下衣领，不慌不忙道：“柯家江南小族，怎堪入陛下之眼；林家金玉其外，与臣貌合神离，并不亲近，如何比得上皇祖母在世时道教导。”

　　赵祈安听见这话，却是率先捕捉到眼前人的自称，而后才将思绪放在这句话背后的意思上。

　　窦明昭捧起冕冠，男女身高有异，她已算高挑，只是眼前人却仍然高出他半头。她忽视面前人饶有兴趣的目光，踮起脚举起冕冠。

　　这人却微微低下头，忽然的贴近让她无所适从，窦明昭后退半步，继续为帝王戴冠。

　　“陛下。”窦明昭松手，拉开两人距离，后退半步，“一切妥当。”

　　赵祈安收回手，看向面前人平淡如水的眼眸，忽然起了一丝兴致，“皇后辛苦，朕怎么能没有丝毫表示？”

　　他上前一步，“不若礼尚往来，朕为皇后画眉如何？”

　　窦明昭猛然睁大双眼，不可置信道：“陛下说什么？”

　　赵祈安哈哈大笑，不等窦明昭拒绝，转身走向梳妆台，拿起一枚螺子黛端正坐下。

　　窦明昭十分纠结，她可不想顶着两道乌漆嘛黑粗长无比的眉毛见人，可赵祈安一直看着她，大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意思。窦明昭暗叹一口气，豁出去般走上前。

　　捏着螺子黛的手近在眼前，窦明昭闭上眼，微微颤抖的眼睫揭示她并不平静的内心。

　　“皇后怕什么？画个眉而已，还是说……皇后羞于见朕？”

　　窦明昭睁开眼，撞进赵祈安调笑的目光中，四目相对，历经一夜纠缠，早已无法重回当初的平静。

　　赵祈安率先移开目光，视线上移，一只手微微捏住面前人洁白如玉的下巴，另一手于眉间轻轻描绘。

　　窦明昭不喜欢被人掣肘的滋味，她看着这位少年帝王的面容，忽略厚重的玄色冕冠，眼前人不过二八年岁。意气风发，容貌正盛。

　　她看在这副长相的份上，忍住脾气没有动作。

　　许是察觉到面前人的不耐，赵祈安轻声道：“皇后放心，母后当年难道没有告诉过你，朕精于笔墨，区区画眉，不在话下。”

　　最后一笔收尾，赵祈安后仰，捏着窦明昭的下巴来回看了看，颇为满意地点点头。

　　“大功告成。”

　　闻言窦明昭不着痕迹挣扎开，转身面相铜镜。

　　赵祈安收回手，不急不缓道：“眉如远山含黛，人人皆道其忧郁，朕却觉得此眉源远流长，大气端庄，想来皇后应是喜欢。”

　　窦明昭看向镜中的人，诚心实意道：“臣多谢陛下。”

　　她没想到陛下当真善于此事，倒一点儿不像初次画眉的人。

　　像是看透窦明昭所想，赵祈安戏谑道：“皇后莫不是在想些什么？幼时见母后描眉，朕总是好奇，可那时母后总说待朕成亲，自然有给妻子画眉的机会，如今得以实现，还要多谢皇后了。”

　　窦明昭转头看向他，从容道：“臣只是有几分感慨。”

　　“那就好。”赵祈安见她又成那副平淡样子，忽然涌起一股念头，若是再捏住这人的下巴，她还会不会像刚刚那样露出一两分隐秘的不耐。

　　下一瞬，赵祈安神色一冷，暗道荒谬，他怎会生出这种想法。

　　“陛下，时辰到了。”

　　待窦明昭换上袆衣凤冠，赵祈安走到她跟前，忽然开口：“人多眼杂，真假难辨，朕不喜热闹，尤其后宫之事，皇后可明白？”

　　窦明昭看向着他冷淡的目光，道：“臣明白。”

　　赵祈安又道：“欲戴王冠，必承其重。后宫第一人，必是风口浪尖之处，皇后可惧？”

　　窦明昭从容笑道：“臣从不惧。”

　　“那便有劳皇后。”

　　“是臣该多谢陛下。”

　　四目相对，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椒房殿殿门大开，赵祈安伸出手，窦明昭搭上去，二人摆出一副含情脉脉之态，浓情蜜意好似插不进旁人。

　　赵祈安牵着身侧之人，略过凤辇，径直走上御辇。

　　帝后二人先至长乐宫，殿门关闭，烛火幽幽，檀香缭绕，窦明昭松开手，走上前跪在蒲团上，目不转睛盯着上方的画像。

　　赵祈安也缓步上前跪下。

　　“儿臣赵祈安——”

　　“儿臣窦明昭——”

　　“参见母后。”

　　窦明昭双手合十，再三叩首。

　　娘娘，时至今日，我终于踏上这条年少时向您承诺的道路。窦明昭看向那双柔和的丹凤眼，隔着数年岁月，一如往昔。

　　赵祈安点燃三炷香，神色肃穆插好，后退几步，再次跪下。

　　阿娘。

　　他在心中喊。

　　我虽不知她为何要嫁我，可您看中的人总不会错，何况……赵祈安转头看向身侧之人，除她之外，儿子也不知道该与谁结为夫妻。

　　两人各有心思，唯一相同的是，眼中皆是对画上之人的怀念。

　　自长乐宫出来，赵祈安又伸手牵住窦明昭，二人一副恩爱之相，在来往宫侍隐晦的探究目光中，前往宗庙祭祖。

　　自此，新帝发妻窦氏，正式入主中宫。

　　椒房殿内，窦明昭换了一身轻便的深衣，刚派人去叫云淮，就听陛下驾到之声。

　　“陛下怎么去而复返？”窦明昭钗环俱卸，只一只玉簪挽起发髻。赵祈安看着这身寻常素雅打扮，眼中含笑，凑至身前轻声呢喃：“新婚燕尔，朕抛下皇后独身前往宣政殿，岂不与朕和皇后恩爱异常相悖？”

　　窦明昭微笑：“陛下所言甚至。”

　　“娘娘，小公子到了。”

　　话音刚落，眼前人眼底涌起真情实意的笑意，赵祈安熟悉的很。他转头看向来人，一个两岁孩童被人牵着，以一种急促却不失礼仪的步伐往这奔来。

　　那孩子长相倒是与他身侧之人极为相似，巴掌大的脸上一双桃花眼清澈见底，只是放在他阿娘脸上顾盼生辉的含情目，放在孩童脸上却尽显娇憨。

　　窦云淮看向坐在阿娘身边的俊美男子，双手相叠，口齿清晰一字一板道：“给陛下请安，给阿娘请安。”

　　赵祈安招手，饶有兴趣道：“到这来。”

　　窦云淮看向阿娘，见阿娘点头，方才走向陛下。

　　赵祈安一把抱起孩子揽在怀里，乐道：“叫什么名字？”

　　窦云淮轻声道：“云淮叫窦云淮。”

　　“窦云淮，”赵祈安笑道：“好名字，是谁给你取的？”

　　“是阿娘取的。”

　　赵祈安看向窦明昭，侯府嫡长子之名不是父亲所取，不是祖母所取，反倒是由“家道中落”的母亲所取。

　　他轻声笑笑，嘲道：“父皇还真是指了门好婚事。”

　　窦明昭道：“过去之事，何须再提？”

　　赵祈安没有回应，捏了捏怀里小孩的胳膊肩膀，好奇道：“根骨不错，可练武了？”

　　窦云淮点头，不慌不忙道：“回陛下，祖父教我打过拳。”

　　赵祈安满意道：“不错，窦大将军也算后继有人。”

　　见小孩频频看向阿娘，赵祈安放了人，起身坐到书案后翻看奏章，为母子俩留下独处的空间。

　　窦云淮终于能抱着阿娘，双他眼微红，却始终没有落下眼泪。

　　“云淮做得很好，阿娘都没想到云淮做得那么好。”窦明昭紧紧抱着孩子，轻轻拍拍他的后背，柔声道：“云淮睡得好不好？房里的摆设喜欢吗？伺候你的人可尽心？”

　　怀中的小身子只点头，窦明昭轻笑，认真道：“算上今日，阿娘给云淮放三日假，这三日可以不读书，不练武，只来请安便可。只是三日后，云淮必须每日来阿娘殿里读书，记住了吗？”

　　寻常孩子听见读书总要头疼，可窦云淮双眼却是“唰”的一下亮起，急迫道：“每日都来找阿娘吗？”

　　“对，”窦明昭笑道：“读书一事怎能荒废？当然要每日都来，还要待上一整天。”

　　窦云淮高兴起来，挣扎着下地，先给阿娘和陛下行了礼，这才乐道：“那云淮先去和承黛姐姐玩，阿娘别忘了叫云淮读书！”

　　说完，窦云淮噔噔蹬跑开，没一会儿就不见人影。

　　殿内响起一声轻笑，赵祈安头也未抬，戏谑道：“想不到皇后是位严母，才两岁的孩子竟已经开蒙了。”

　　窦明昭答道：“不过是看些画册罢了。”

　　“哦？”赵祈安很快反应过来，抬头看向窦明昭，“原来是慈母，只是为何是三日后？难不成……皇后不想那孩子与朕相处？”

　　“怎会？”窦明昭否认道：“不过是小孩子不懂礼数，怕冲撞到陛下罢了。”

　　赵祈安不置可否，抬手示意窦明昭过来。

　　“帝后大婚，三日罢朝，皇后既已明示，那这椒房之宠，自当合了皇后心意。”

　　赵祈安看了一眼岳坚，岳坚明了，放下徽墨，后退三步，让出书案一侧的位置。

　　“礼尚往来，劳烦皇后为朕磨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