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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丢伞 ...


  •   中考成绩下来,周家双亲回了家,一顿狂风暴雨输出,周凡就被禁足了。

      暑假放飞自我的计划彻底泡汤,但活祖宗不会这么老实。

      一哭二闹三撒娇,孟泊跃就被周父揽着肩膀请进门,在小冬瓜补习期间,充当哄孩子的陪玩。

      周父说:“我们平时抽不开身的时候多,实在给你添麻烦了,小跃,你以后有啥子需要,随时给叔打电话。”

      孟泊跃走在周父身侧,感受肩膀上没有多少重量的胳膊。

      温和的,亲昵的。

      如果他是我的父亲,我该多幸运。

      “没得事啊叔,不麻烦。”孟泊跃点着头,局促地说:“我正好也无聊,没有啥子需要。”

      周父带孟泊跃穿过客厅,往上二楼的旋转楼梯处走。

      “我听说了一些你家里的事……”周父目视前方,想了想,又向孟泊跃低声解释,“正好有位朋友,认识令尊和令堂。”

      孟泊跃忽略掉前半部分,近乎自嘲地笑了笑。

      “我妈她,一言难尽,不知道她是不是傻。”

      周父表情凝重,行走间将乌檀色中山装领口的扣子解开两颗,到了书房门前,他换上和蔼笑容,扭头看向孟泊跃。

      “我们终将老去,谁也无法做到,干预或庇佑他人的一生。等将来你为人父,或许就能懂你妈妈了。父母给予你生命,不代表你就要因为他们而牺牲自我,你可以试试去找寻自己。”

      孟泊跃听得一知半解,进书房前,脑子里还在转着周父这几句话,下意识地答着:“谢谢叔,我回头仔细想想吧。”

      他后来的确认真地想过。

      妈妈傻不傻?

      那要从妈妈的出身和家庭说起。

      这个家庭往上数,几代女人,都有着一个极其令人不适的传统痼疾——

      重男轻女。

      痼疾最难愈的,是妈妈的外婆,孟泊跃的外曾祖母。

      外曾祖母生于1927,南昌起义爆发那年。

      她家很穷,战争年代无疑是雪上加霜。

      她妈病故之后,她被她爸卖给镇上的杀猪匠。

      年代太久远,后辈说起她的事情大多颠三倒四,独有一桩,翻来覆去都一样。

      杀猪匠在街口卖猪肉,每天早出晚归,别家清汤寡水,他家顿顿有油水,外曾祖母成为村里妇女们争相羡慕的楷模,因为嫁得好。

      杀猪匠肥头大耳,为无知女性顶起一片天,外曾祖母因此坚持生五胎,四女一子,必须生儿子。

      “只有靠男人,女人才能活好。”

      这句话,是她留给她女儿的人生哲理。

      随时代改变,“哲理”变成狗屁。

      不过,狗屁不妨碍被传承下去。

      1945年,孟泊跃的外婆出生。

      1962年,杀猪匠吃鱼卡死,外曾祖母改嫁,外婆的后爹刻薄,被指给河对面裁缝铺的外公。

      出嫁那天,外婆哭得气都喘不上。

      外曾祖母劝她:“哭啥,你的好日子在后头。”

      不为别的,这家男丁多。

      外公的妈生了六胎,他有三个弟弟、两个妹妹。

      同年,中印边界自卫战打响,外婆在帮外公的妈带不到两岁的小女儿。

      一晃结婚两年多,外婆还没生出孩子,外公的妈嘴上不饶人,对外婆破口大骂。

      “买个鸡回来还要下个蛋!占着茅坑不拉屎!”

      铺盖被扔门外,外公的妈要分家。

      三斤麦子三斤豌豆,加那床烂铺盖,是外公外婆分到的所有家产。

      外婆回娘家诉苦,外曾祖母痛斥她。

      “你男人还有一门手艺!你要好好伺候!”

      因为这句话,外婆灰溜溜回到河对面。

      后来,外公和他二弟进城,凭给人打衣裳搞钱,养家糊口,顺带接济兄弟姊妹,外婆更坚信外曾祖母说的话了,为外公生三女一子,凄惨人生从此拉开帷幕。

      外婆的大女儿是个小学老师。

      某天放学路上出车祸,人当场没了。

      外婆的小女儿生得水灵。

      隔壁村的恶霸见了她走不动路,祸事一起,悬梁自尽。

      这还不够让人痛心。

      最让外婆接受不了的是第三桩大祸。

      她儿子不爱读书,学人要混社会,成天不着家。

      不知道和谁结的仇,抬回家的时候血肉模糊,只剩最后那口气,她握住儿子的手,他张嘴想喊妈,没喊出来,闭了眼。

      接连三个孩子就这样没了。

      办舅舅丧事那一天,外婆颓废地坐在屋门口的地上,哭干眼泪,捶胸顿足。

      “贼老天啊!你不公!”

      外婆的二女儿,也就是妈妈,刚从外地回到家,上前要扶人,被外曾祖母推开,嘴里骂骂咧咧:“死的咋不是你这个讨债鬼!你还知道回来了啊!”

      外婆的哭声随哀乐嚎响,外婆也学外曾祖母,对妈妈进行责骂。

      “对啊,死的咋不是你!我儿子没了,我儿子没了……喊我男人……去喊你爸回来啊……他为什么不回来?”

      外公挨了刀。

      城里的裁缝铺子原本做得好好的,后来他二兄弟怂恿他合开歌舞厅。

      某天晚上,外公正和舞女私会,听到有人来叫门,说他二弟跟人打麻将起口角,提起裤子冲过去。

      某条窄巷中,口角之争发展成聚众斗殴。

      雨水和血水共舞。

      二外公找到妈妈单位宿舍楼下,对着宿舍楼喊妈妈的名字。

      妈妈打着伞出来了,看到他白汗衫上全是脏污脚巴印。

      “二伯!出了啥子事!”

      二外公扯着妈妈,浑身打颤,“打死人了!”

      妈妈并不是什么拖油瓶,那是外婆的后爹骂过外婆的话。

      她生了一副好嗓子,读书不行学唱戏,文.革动乱末期,外公一边给别人戴高帽子搞批.斗,一边又觉得戏子能捞大钱,偷偷供着妈妈去城里学,一学多年。

      到外公挨刀这年,妈妈已经是小有名气的花旦。

      为了救外公那条混命,她低下头,和有家室的男人偷偷在一起,怀孕期间赶回乡下给自己弟弟奔丧。

      外公为什么不回?

      他还躺在医院,好吃好喝养背上那条砍刀造成的伤。

      1989年,吃好喝好的外公发现妈妈怀孕,捡回来半条命,悔不当初。

      妈妈叫车送外公回乡,途中,外公眼眶红红地说:“是我害的你。既然不能和他结婚,回去就把孩子打了,你还有家,你不要怕。”

      未婚先孕在那个时候是丢脸的丑事。

      可那一家人的态度,都发生了很大的改变。

      晚上黑灯瞎火,外婆抓着妈妈的手说:“家里只剩你了,明天妈带你去镇上看,如果是儿子,就生下来,随孟家姓,如果是女儿,就悄悄打了,给你重新找个上门女婿……”

      妈妈被关在乡下整整九个月。

      1990年,孟泊跃出生。

      弄清其父背景,这家人又把她送进了城,送进城之后,又画地为牢。

      她傻。

      不知换汤不换药。

      不知为任何人都不该低头。

      -

      临到年关,孟父因为孟泊跃投资的项目有起色,难得踏进家门。孟母喜形于色,饭桌上给父子俩都倒上了酒,指望他们能好好说说话。

      “你这两年和周家弟弟走得很近啊。”

      孟泊跃刚端起杯子,隔着山珍海味看对面的陌生中年人。

      “您想说什么?”

      “周家什么门庭?”孟父扬首喝掉白酒,咂嘴说:“出去少给老子丢人。”

      席上一滞。

      孟母赶紧又给孟父倒满酒,在桌下踢了踢孟泊跃的鞋子,她的意思都写在脸上,一辈子也就这点出息了。

      孟泊跃控制住快要狰狞的表情,冷笑着干掉酒,放筷。

      “我吃好了,您二老慢用。”

      他离席出门扬长而去,连外套都没有取上,樊妈看到孟母使眼色,赶紧取了跟上去。

      “少爷,您等等啊,外面冷得很,还下着雨夹雪!”

      “看看,你教出来的好东西!”

      “消消气,大过年的,你别再把自己给气病了,小跃其实跟着周家大哥,也没见到几回,已经有长进了,今年他,他干得还不错的,回头你给他在分公司安排个……”

      “安排个屁!我对你们母子还不够好?今天啥日子……”

      孟泊跃使劲掏耳朵,塞进耳机,边走边给合伙创业的朋友打电话。

      “老徐,组个局。”

      “啥子啊?喂?孟哥,你等一下,我这边太吵了,我找个安静的地方……”

      后半夜,孟泊跃撑着伞歪歪扭扭回家,院子里的那辆车已经不在,雨夹雪下得太大,任何痕迹都没有留下。

      本就是淋雨的人,何必要撑伞。

      孟泊跃丢掉手里的伞,扶着墙走,到小门口,听到13号院里有人声。

      他艰难地挪脚,背靠着门,慢慢滑下去,坐在冰冷彻骨的潮湿里,反胃,想吐,头晕,然后闭上眼睛。

      在院子里赏雪的少年回过头,盯着门,眼眸亮了亮。

      “爸爸,门那边有动静!”

      “都这个点了,你哥哥早睡了,明天再找他玩……哎?你走慢点!别摔了。”

      小门从13号拉开,靠门的人歪倒在阶上,脸颊通红,眼睛紧闭,嘴唇发白,根本没有醒。

      “孟泊跃。你怎么在这儿坐着睡觉?”周凡惊大嘴巴,“爸爸!”

      周父走过来,抬头看了看对面别墅还亮着的灯,又低头看倒在地上一身狼狈的孩子。

      “哥哥累了,凡凡乖,帮爸爸一起扶哥哥回去睡。”

      “往他们家扶吗?”

      话音未落,那边亮着的灯突然熄灭。

      周父沉默一瞬,说:“往咱们家扶吧。”

      孟泊跃夜半发高烧,周凡守在床边,提心吊胆不敢走。

      周母端醒酒汤来,周父扶起人强行喂下去,没到一会儿他就要吐。

      “爸爸,哥哥好像在哭……”

      “嘘。”周父拍着孟泊跃的背,轻声哄,“睡吧,睡吧,睡醒天就晴了。”

      孟泊跃在周父怀里哭,泪顺着眼角不停地流。

      周凡安静了下来。

      他见孟泊跃紧握成拳的手晾在被子外边,伸手过去握了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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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丢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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