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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长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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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的五年里,皇帝很少宣召独孤镜,起初是一个礼拜宣召两三回,可每次宣召,他都是一副无神的冰冷模样,皇帝见了,心中也憋着一股说不出的滋味。
后来,皇帝一个月只宣召他一两次,每次见面,二人不过说几句话,皇帝便让独孤镜离去了。
在独孤镜的记忆里,这五年很漫长。
在这漫长的五年之中,他总是只身一人待在庙堂里,看着母亲的牌位出神。
他想过要逃离这皇宫,却不知道该去往何处。况且,带着母亲的牌位风餐露宿,也实在非他所愿。
后来,独孤镜时常看着母亲送自己的平安符发愣;前几年母亲从宫外带给自己的衣物,也被他像珍宝一般珍藏了起来。
在独孤镜二十岁那一年,皇帝来了独孤镜的寝宫。
他是来送独孤镜及冠时所要用的金冠的。
那金冠镂有紫荆花图案,一旁附有几颗红色的玛瑙石,一看就价值不菲。
独孤镜接过金冠,淡淡道:“谢陛下。”
赵权欲亲手为他戴上,可独孤镜到底是后退了几步。
赵权明白了。
他瞧了他几眼,心道:又瘦了。
临走时,皇帝站在门口,看着空中耀眼的太阳将光投射到苑中,眼底有流光微动,他缓缓开口道:“纤凝翠微颠,扶光入沧渊……阿镜,‘扶光’二字,与你甚为相配。你的字唤作‘扶光’,可好?”
独孤镜坐在铜镜前,缓缓抬眼看着镜中皇帝的背影,开口道:“谢陛下赐名。”
皇帝扭头瞧着他的背影,背在身后的手紧了紧,终是没再多说什么,离开了这方僻静之地。
他走后,独孤镜方才起身走到门口,看着空中的太阳缓缓开口:“扶光……”
又两年,转瞬即逝。
皇帝的身体早在几年前便已开始隐隐犯病,时至今日,太医也只能跪在龙榻前俯首说着那听起来让人心惊胆战的话语。
皇帝对自己的身体再清楚不过。
他咳嗽了两声,唤道:“王胜。”
“老奴在。”
“去地宫,让他们把东西拿出来。”
“是。”
王胜出了殿门,悄悄吩咐一旁的小太监去镜苑把镜君请来。
独孤镜得到消息,心底有了几分猜测。这一次,他让小太监在门外等了他片刻。
约一盏茶后,小太监瞧见独孤镜身着一袭紫衣,从屋内走了出来。
他竟换了身衣裳,还梳理了仪容。
与方才所见相比,此套衣裳更添清新不俗,更衬出他如兰般夺目的气质。
“愣着做什么?还不快走。”这声音听来平静,却又隐约带着股躁乱。
小太监这才反应过来,忙道:“是。”
这身衣裳,与他刚进宫换的那套极为相似。只是八年之久,当初那套衣裳他早已穿不了了,也找不着了。宫里每年都会换新衣,他这些年,得了不下百套新衣裳。
这一身,是上个月织室派人送来的,独孤镜瞧见它的第一眼,便回想起自己刚入宫时的情景。也不知是巧合,还是天意。
独孤镜还未走到大门口,便听见了皇帝猛烈的咳嗽声,那声音好似穿透了五脏,直接把喉咙给撕裂开。
他的心不由得紧了紧。
小太监低着头走到皇帝榻前,“陛下,镜君来了。”
赵权惊讶了一瞬,后又捂着嘴继续咳嗽。
独孤镜挥手示意小太监退下,又走到离皇帝一米远的地方停了下来。
赵权缓了缓,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后,卖力地笑道:“阿镜今日真好看。”
独孤镜在心底轻声叹了口气,俯身道:“臣、参见陛下。”
赵权笑了笑,“难得你肯主动来见孤……你……可还怪孤?”
独孤镜垂着头,不曾回话。
王胜将那地宫里的人领了进来。
“陛下,炼丹师来了。”
只见一个身着黑衣、头戴高帽的中年男子端着一盒黑乎乎的东西走了进来。
“拜见陛下。”
赵权咳了两声,看着他端来的东西问道:“这就是长生之药?”
“这……回陛下,这药是否有效,臣不能保证。”
“咳咳……”
王胜看着炼丹师,声音里带着股轻飘飘的威胁,“有没有效果,炼丹师自己尝一尝便知。”
“这……”
几个小太监围了上来,其中两个人按住他的双臂,另外一个人把药丸塞进了他的嘴里,迫使他吞了进去。
独孤镜在一旁静静看着他们行事,想来,赵权也是默认这一切发生的。
长生药……如此虚妄的东西,怎么会存在于这世间?也难怪,皇帝不也相信自己命带紫薇,能使国运昌盛吗。这件事发生在他管辖的皇宫之中,可算一点也不稀奇。
半炷香后,炼丹师突然感到一阵腹痛,一股白沫从口中涌了出来,片刻后,那人便倒在了地上。
一个小太监前去探他的鼻息,果然死了。
赵权叹了口气,“看来是天意如此……咳咳咳……”
独孤镜暗自在心中叹惋,此前只是听旁人说起过这宫里前前后后发生过不少荒唐事,却不料,今日、他亲眼见到了。
果真是荒唐至极。
想来,这些年这皇帝做的荒唐事远不止暗中派人炼长生药这么简单,而王胜,应该是最清楚此中内情的人。
赵权挥手示意独孤镜来到他面前。
独孤镜顺着他的意走了过去。
赵权拉着他的衣角,“阿镜,孤要死了,可孤舍不得你……咳咳……后宫之中,除了皇后,其他妃嫔都得殉葬,这是传统……可孤…不愿你死……咳咳……”
独孤镜只在心中念叨:这么没有人性的传统能保留到今日,也不缺你明面上那无动于衷的支持,你又何必装作一副好人模样。
赵权握紧了他的手,“阿镜,你别恨孤,孤欠你的……下辈子还给你……可好?”
独孤镜不信轮回之说,这辈子欠了便是欠了,何必虚情假意说什么来生之言。何况就算有下辈子,又如何保证下辈子真的能记住今日之言……再者,斯人已逝,谈何补偿?又如何补偿?能补偿吗?
“阿……”皇帝的脸色越发苍白。
王胜惊了,“陛下……”
独孤镜垂头看着他,慢慢栖下身子,语气少了往日的冷漠疏远,多了分许久不曾浮现的温和,“陛下,别多想了,好好休息。”
“阿镜……”
赵权紧紧抓住他的手,眼底含着泪,嘴里一字一句艰难地往外吐着,“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若真有来世,还想与君……相……”
最后一个字,他再没有力气说出口。
那只死死拽着独孤镜的手,也终是垂在了软榻上。
王胜高声哀道:“陛下,驾崩了……”
独孤镜什么也没说,只缓缓地把他的手放回了被子里。而后坐在榻上静静看着他。
他死得,还算安详。
这张脸,他已经五年没有认真瞧过,原来,他已经这么老了。好像……还变丑了不少……
还怨吗?他问自己。
好像在他松开自己的那一刻,什么怨愤都没有了。眼前这个人,已经永远消失在世间,和母亲一样,再也不会回来。
皇后闻讯急忙赶了过来,瞧见独孤镜时,脸上却是从未有过的怒色。
“贱人!”她走到独孤镜面前瞧着他,厉声道:“好一张狐媚脸,难怪陛下对你神魂颠倒!你活该去陪葬!”
独孤镜第一次听见后宫的女人骂人,原来真的和传闻中说的一样:后宫的女人就是批了羊皮的狼,恶得很。
想来,她们以前是怕了皇帝,才对自己好言好语。今日皇帝刚走,她的狐狸尾巴便藏不住了。
独孤镜觉得可笑,这个母仪天下的皇后,左右不过是想自己死。
死亡……这对独孤镜来说,倒是一种解脱。
独孤镜走到那炼丹师的尸体旁,捡起一颗所谓的“长生药”吞了进去。
他转身看着皇后,“我吞了这毒药,活不了多久,这样,你可算高枕无忧了?”
他一步一步靠近,皇后却有点手足无措,“来人,来人啊!”
独孤镜顿住了脚,“你这样子,倒像是怕了我。”他叹了口气,“真是可悲!”
“你……你若敢伤害本宫,本宫定让你死无全尸!”这话听来像威胁,可惜她气势上不足,硬生生把威胁减弱了七八分。
独孤镜轻扬着嘴角,“你没有那个权利。后宫妃嫔殉葬,三尺白绫或是一杯毒酒,无论何种死法,尸体必须保全,干干净净地葬入皇陵。你想让我死无全尸,莫非想违抗老祖宗的命令?”
“你……”皇后的话好似堵在了喉咙里,蹦不出来,但也吞不下去。
独孤镜坐在一旁喝了口茶,想着要不然回自己的寝殿死好了。可若路上毒发,岂不是死在了路上……
回想方才炼丹师毒发也不过半炷香的功夫,这段时间,自己若是走快一点,或许能够再看一眼母亲的牌位。
他起身走了两步又被皇后叫住,“你想去哪里?想逃吗?”
独孤镜没再理她,径直走出了殿门。
“你……王胜!跟着他!他若敢逃跑,就地正法。”
王胜心惊了一瞬,皇帝临终前的意思,其实已经免了独孤镜殉葬一事,可皇后这态度,他不敢多言,只得道一声:“老奴遵命。”
这条路对独孤镜来说很熟悉,如今也是最后一次走了,他的步子慢不下来,也不敢慢。
到了庙堂,看到了母亲的牌位,独孤镜放下放下心,跪地叩了三个响头。
这一次,真的死而无憾了。
“娘,你很快就不再是一个人了,孩儿马上就会来陪你。”
跪着跪着,也不知跪了多久,独孤镜居然有了困意,“这毒怎么还不发作?”
独孤镜起身,腿却开始发麻,他想着:难道我吃的那颗药没毒?
王胜还在外面等他,见了独孤镜,赶忙上前道:“镜君,依老奴看,您还是暂且去地宫避一避吧!”
孤独镜推辞道:“不必。你若还听我的,便为我传唤一名太医来我寝宫吧!”
“是。”
皇后在皇帝的尸体旁哭了好一阵方才收起眼泪,看着地上盒子里的药丸,纳闷儿问一旁的小太监:“这是什么?”
“回娘娘,这是‘长生药’。”
“长生药?”皇后想起方才独孤镜捡了一颗药吃进肚中,“当真吗?”
“这……这是毒药。那名炼丹师自己服了一颗,已经死了。”
皇后眼中顿时惊骇,“那还不快把它拿去扔掉。”
“是。”
皇后深吸了一口气,“那独孤镜……岂不是已经死了……”
太医来到镜苑为独孤镜把了脉,不见他有什么毒发的迹象,体内也无未探得有毒素,这脉搏跳动,分明是一个很健康的人。
“回镜君,您的身体并无大碍。”
独孤镜疑惑,“同样的药,那个人怎么会……”
不仅没有任何的不适,甚至还感觉身体轻松了不少,好似脱胎换骨一般。
难道,自己吃的那一颗……真的是长生之药。
“太医,这世间真的有长生药这种东西?”
“这……臣不曾见过。若镜君无事,臣便告辞了。”
独孤镜点头。
皇后命人将太医在半路拦了下来,得知独孤镜并未中毒,反而‘提起长生药’一事,心中不免多想。
“难道……他吃的真是长生药?”
可那药已经被那小太监扔了。
皇后一时情急,亲自去了皇帝寝宫让那小太监再把药找回来。
再看到那药时,皇后好似看到了奇珍异宝一般,笑着拿过药盒,将里面的药丸全部吞进了腹中。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她便腹痛难忍,接着口吐白沫,连太医都来不及传召,便倒在了冰冷的殿中。
三日后,皇帝皇后和众多妃嫔一同入葬了皇陵。
独孤镜因“命承紫薇”躲过了殉葬。
独孤镜不禁失笑,那些听来可笑的事,却又帮自己活了下来。
新帝登基,改年号为“清明”。
独孤镜作为先帝遗孀,被册封为“紫薇太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