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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陵光(五) ...

  •   ——

      伏阳宗之上,叠嶂山峦间。一湾金光浮动的湖泊堤岸被茂密的竹林覆盖。
      片片竹叶间垂下丝绦般的白花,点缀了翠绿,却压弯了节干。
      竹子开花了。
      裴尊礼独立在湖边,垂眸盯着脚下打圈转动的游鱼和那映射在清澈湖底的阴影。
      忽而鱼群倏地散开,清朗的声音打破了方寸静谧。
      “不是说你忙得脚不沾地吗?还有心思喂鱼?”
      庄霂言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他身后,眼色不善,神情倨傲。
      裴尊礼侧目,一阵剑风裹挟着掉落的竹花向庄霂言飞速斩过。庄霂言下意识拔剑相抵,却还是让那剑风斩断了脸侧的头发,身后的竹节也齐刷刷拦腰斩断。
      “哦哟,不就说了几句实话吗?把我丢在了却谷还不解气?”庄霂言嗤笑一声,收剑回鞘。
      “孟章使节是怎么一回事?”裴尊礼懒得与他废话。
      “嗯?”庄霂言歪头想了想,意识到一定是有人将城外发生的一切禀报给了裴尊礼。
      四殿下带着持有孟章神君银令的使节,在城外与康家人发生了冲突——多半都是这样讲的。
      “先不说这个,我有两个有趣的事情跟你讲。”庄霂言漫不经心地摸着玄剑上的剑穗。“一件关于了却谷,一件关于云鹤哥。”
      裴尊礼一顿,神色变得复杂:“有条件?”
      “我想带走阿鸢的身体。”庄霂言直言不讳,他从不喜欢弯弯绕绕那一套。
      “那就免谈。”裴尊礼转身就踏上船舫,“我有办法自己去查。”
      “只看一眼!”庄霂言急了,想撑着扶手站起来,却又颓然地瘫下,“只看一眼总行了吧。”
      裴尊礼背对着他沉默半晌,最终幽幽道:“你说。”
      庄霂言松了口气,正色道:“我的一个下人死在了了却谷。”
      裴尊礼皱眉:“怎么回事?”
      “是被蝠妖附身而死的。”庄霂言道,“很奇怪不是吗?”
      “我们所有人都没察觉到蝠妖是什么时候动的手,而且恰好就在你归还法器之后就出了这件事。”
      “你在怀疑我?”裴尊礼眼色沉了下来。
      “自然不是,这对你又没好处。”庄霂言摆摆手,“而且更加奇怪的是。一般的蝠妖套用人皮都是为了捕食,但那只没有。相反,它还装得很像那副皮囊的原主人,我说什么做什么,甚至因为完成我的命令而丧了命。”
      “是眼线。”裴尊礼冷声道,“不求财不求命,它表面忠心耿耿地服从你,就是为了博得信任套取需要的情报。”
      “跟我想得一样。”庄霂言拍拍手,“那么问题来了。是谁的眼线呢?”
      裴尊礼垂头,脑中闪过那日在孟章神君殿外见过的那个小丫鬟。
      倾倒的法器,松动的封印。
      那盘踞于渊底的妖王,再一次成了众人头顶的阴霾。
      “我会再去一次了却谷的。”他难得脸上露出一抹不安的凝重。
      庄霂言抬眼看着他,继续道:“还有一件事,就是关于那个孟章使节的。他叫贺玠,说是和你认识。”
      “你知道的,我可不是什么轻易相信陌生人的人,但那个孩子身上有你和尾巴的气味,所以我也就稍稍帮了他一下。”庄霂言打了个哈欠。
      “他跟着你来了陵光?”裴尊礼犹豫着开口,“他怎么会有神君的令牌?”
      “这我就不知道了。”庄霂言摸摸下巴。
      “关于云鹤的呢?”裴尊礼问。
      庄霂言好整以暇地看着他,欣赏着裴尊礼难得表露出的急躁。
      “那个孩子的眼睛,和他很像吧。”庄霂言喃喃开口,“我一看到他,就知道你个疯子内心想的什么了。”
      裴尊礼听见自己咬牙的声音。
      “说重点!”
      “我不是已经说了吗?”庄霂言沉下脸,“带我去见阿鸢。”
      裴尊礼额间青筋暴起,几欲拔剑砍人。
      “混账。”
      他低声骂了一句。
      “彼此,疯子。”庄霂言笑道。
      ——
      与此同时,烟柳巷的满花苑中。一个披头散发的艺伎尖叫着从楼中跑出来。她脸上的胭脂花成了块,身上轻薄如蝉翼的纱衣被扯成了褴褛的条丝,只能用双臂狼狈地捂着身体。
      “杀人啦!救命呀!”
      艺伎整张脸都惊恐到扭曲,已经完全忘了平日里被教导的梨花带雨。
      路过的行人都好奇地凑上去往满花苑内张望,却被里面时不时飞出的凳子香炉砸得四散奔逃。
      四楼高的屋内,一条金赤斑驳的巨蛇拖着双人合抱般粗壮的蛇尾,直立起头颅,猩红的蛇眼与那站在三楼围栏处的少年平视,吐露的蛇信闪着寒光。
      巨蛇只一摆头,就将那围栏齐根扫断。飞裂的木桩扑簌簌落下,楼底的客人和伎子纷纷抱头尖叫,只有尾巴大剌剌地坐在桌子上,啃着原本供给贵客的香梨,兴奋地在一片狼藉中拍手叫好。
      “贺玠,打蛇打七寸!”尾巴侧头躲过一件不知道是哪位姑娘的肚兜,抬脚闪避径直砸下的榻板,明明不是他在打,却依旧激动得手舞足蹈。
      贺玠喘着气,看着巨蛇微微鼓起的腹部,更加确信就是他吃了那对母子。
      满花苑的老妈妈连滚带爬地躲进尾巴身下的那张桌子底,和一众来不及逃出去的姑娘客人挤在一起。
      “到底是怎么回事?”老妈妈脸色比白粉还要白,“那小子是谁?不要命了去招惹康家的爷?”
      “我们也不知道啊。”姑娘们哭哭啼啼道,“方才那小子突然闯进来找佘爷,还没说几句就逼得佘爷现了真身,然后就……就这样了。”
      老妈妈唾沫横飞地骂着脏话,掏出算盘开始噼啪算着两人打斗造成的损失,想着一会儿一定要狠狠敲他们一笔。
      而此时的贺玠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已经负债累累。他双手握着连罪,再次发动合身,将它的力量转移到手边的茶盏,再一个个将其扔飞刀似的丢出去,打在巨蛇的身上。
      因为体型庞大,巨蛇不方便挪动,只能大张着骇人的蛇口,想要将贺玠吞进腹中。
      打在身上的茶盏力道不小,让那巨蛇痛苦地扭动身子,蛇尾愤怒地摆动,打破了一楼的窗户延伸到街道上,整个满花苑都被他打了个对穿。
      他本就不是野化善战的蛇妖。长年在康大少爷身边过惯了锦衣玉食的生活,拍拍马屁就能得到好处的日子让他忘记了厮杀的能力,除了大张着嘴恐吓和吞噬,他几乎做不到其他。
      而面前这个人——蛇妖愤恨地盯着贺玠。他根本想不明白这个在城外看着一无是处的废物为什么会知道自己和少爷的秘密,又是如何在这里找到自己的。
      是因为那个瘦男人找到的假银子吗?莫非那是他故意让自己捡到的?
      就在这时,贺玠左右躲闪的身形突然停住了。蛇妖自以为找到了破绽,立刻将嘴张到最大,露出森然的尖牙朝他咬了过去。
      咔咔——
      预想中人肉与骨骼的吞噬感没有传来,蛇妖却惊恐地发现嘴里被竖着塞进一把冰冷的刀器,紧紧卡在口腔中,无法再张大,也无法闭上嘴。
      “吐出来。”贺玠看着被连罪卡住蛇口,无力摇摆头颅的蛇妖厉声道,“把他们吐出来。”
      蛇妖知道他说的是那对母子,恶狠狠地用蛇瞳盯着他,发出模糊不清的声音。
      老子吃进肚子里的东西就没有吐出来的道理。
      更何况那娘儿们还是个有点修为的妖,只要妖丹能在他体内化掉,对于妖物来说就是妥妥的大补之物。
      “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他用喉咙发声,笃定了这小白脸似的年轻人不敢拿自己如何。
      贺玠喘着粗气,看他冥顽不灵的样子,突然拿起手边的茶壶,附上连罪的力量后用壶嘴对准蛇妖的下颚,沿着咽喉猛地插了进去。
      蛇妖瞳孔倏地放大。
      而贺玠的动作还没停下,他的目的并不是一击杀死蛇妖,而是……
      “啊啊啊啊!”
      楼下躲避的人群骤然爆发出惊恐到极致的尖叫。
      亢奋的尾巴也瞪大了眼睛,呆在了原地。
      贺玠从三楼直直跳下,手里握着插入蛇妖体内的茶壶,从他的咽喉一路向下急坠,那壶嘴也顺着蛇妖的躯体一路剖开,竟就这样将他的腹腔竖劈成了两半。
      鲜血喷涌而出,人群乱作一团。
      “哇哦。”尾巴愣愣地惊呼,麻木地抹了把脸上喷溅的血液。
      蛇妖还没从剧痛的震惊中回神,身体已然被剖开。他瘫软地倒在地上,从腹部流出一大团被血肉和黏液包裹的东西,乍看之下竟是具蜷缩的人类身体。
      蛇妖藏匿在腹腔中的妖丹也闪着光滚到贺玠脚边,被他踩在脚底。
      没有了妖力的支撑,巨蛇的身躯也漏气般地急剧缩小,变得只有手臂般大小,躺在地上垂死挣扎。
      “你家少爷带着那只山雀去哪了?”贺玠趁着他还没咽气,握着他的蛇头问道。
      蛇妖两眼翻白——这人连自己最后一丝价值也要榨干。
      “告诉我,我能救活你。”贺玠不知从哪里摸出一颗丹药给蛇妖看。
      蛇妖痛苦地喘息两声,最终还是怕死,含糊着说:“死、死门……死门河……”
      死门河?贺玠转身看向尾巴,想向他询问,可是尾巴却一副与他无关事不关己的样子别过头,吹起了口哨。
      “好。”贺玠大汗淋漓地将丹药塞进蛇妖嘴里。
      蛇妖用尽最后的力气将丹药嚼碎吞吃入腹,可身体上的疼痛并没有被抑制住,腹部依旧血流如注。
      他眼睛暴突,死死地盯着贺玠,却见他双手合起,朝自己拜了拜。
      “抱歉,我骗你的。”贺玠诚心实意地说。
      蛇妖:“……”
      千算万算,他也没想到自己会栽在这样一个愣头青手上。
      贺玠跑到从蛇腹中解救出的人身边,发现正是一个紧闭着双眼的女人。
      女人身上有数道贯穿伤,身躯已经没有了起伏,但怀里却死死地护着一个估摸六岁的男孩。
      “对不起,我来晚了。”贺玠看着母亲涣散的瞳孔,声音哽咽。他颤抖着手摸向男孩的脉搏,感受到皮下微弱的生还讯号
      “孩子还活着。”。
      尾巴跳到他身边,看看那对母子,又看看死掉的蛇妖,捂住脸怪叫一声。
      “完了完了全完了!”
      “怎么了?”贺玠问。
      “你怎么真的把他杀了!”尾巴欲哭无泪。
      “刚刚你不也叫得挺欢的吗?”贺玠没懂这是什么意思。
      “我以为你就吓吓他,哪知道你真敢下死手啊!”尾巴将脑袋上的头发都抓乱了,“这蛇妖可是康家老人啊!要是让那大少爷知道了,就等于皇后娘娘也知道了……你这无疑就是在挑战她的威信!”
      “可是我不这样……这孩子就活不了了。”贺玠并不觉得自己的做法有问题。
      “别担心。就算真找到我头上,这也是我一个人的事。”贺玠拍拍尾巴的头安慰道,“不会让你受牵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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