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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霖霪(二) ...

  •   ——

      贺玠回到房间的时候,那地上鼓起的被子里已经发出了阵阵轻浅均匀的呼吸声。
      裴尊礼本想强行将尾巴拎回去,可贺玠想到他方才哭得哆嗦的样子,心下一软,就同意了让他留下来。
      对面房间从裴尊礼回去后灯火就一直长明着,偶有响起书页翻动的声音和轻咳声。看来这场雨让他也受了点寒。
      原本睡得安安稳稳的小山雀,从尾巴进房间后就被吓得弹了起来,缩在床角警惕地看着地上那坨。冲着贺玠啾啾叫着,似乎在质问他为什么要把这么危险的妖物放进来。
      为了防止尾巴半夜饿了起夜将明月当成夜宵吃掉,贺玠将小山雀塞进了衣服叠成的窝里,放在自己枕边。
      尾巴好像真的气急了。只冒出了一颗白色毛绒绒的脑袋顶在外面,脸部以下全部缩进了被子里,整个人蜷成一团。
      这样睡觉会窒息的吧。
      贺玠轻手轻脚地走到他铺前,将被角往下掖了掖,露出那张被憋得粉红的脸。
      还是个孩子啊。
      贺玠垂眼看着眼尾通红的小猞猁,自己都没意识到嘴角已然微微上翘。
      “咳咳。”
      对门房间的咳嗽声即使相隔两个门板,也清晰地传进了贺玠的耳中。
      他听得出来裴尊礼在竭力压制不适,可侵入的寒气还是化作淤堵在胸口的气结,让他咳喘连连。
      贺玠坐在床边,听着那难耐的咳嗽声,心下愈发堵得慌。
      再怎么说,裴宗主也是对他有过救命之恩的人,现在人家淋雨害了病,自己于情于理也不能坐视不理。
      于是在房间内一鸟一猫的交错呼吸声中,贺玠弯腰在自己带的行囊中翻来翻去,刨除一堆无关紧要的小玩意儿,找到一包用布料包裹着的药草。
      这些都是腾间晾晒在自家后院的宝贝,他既然不带走,那也就别怪贺玠贪心了。
      城外的打更人敲响了丑时的锣声,如麻的雨声还未断绝,客栈里一片漆黑。
      贺玠摸索着走进厨房,熟门熟路地用锅灶熬煮了一锅驱寒的汤药。
      窗外又是一阵雷光劈过,不远处神君殿红色的灯笼还遥遥亮着。贺玠叹了口气,深知自己这次恐怕真的见不上孟章神君了。
      笃笃笃。
      正当贺玠额头冒汗地鼓着火时,身后的门被敲响了。
      披着玄色长袍的男人抬手放在门上,默不作声地看着火光照映下贺玠的脸。
      裴尊礼拆开了成髻的头发,凌乱地披散在脑后,比他平日里庄穆的模样多了丝柔和。眉眼如画,眸落星辰。晃眼间贺玠还以为是画中走出的仙君。
      “你在做什么?”
      他开口打破了这南柯。声音还有些沙哑,几缕浸润的发丝滑落在额前,让贺玠看不清他的神色。
      “额,我……”贺玠只感觉脸被火光烤得发热发烫,满脑子都晕糊涂了。
      “姜脾,莲心,灵绒……”裴尊礼轻轻吸气,就辨别出了药汤的成分,“都是驱寒补阳之物,你是做给尾巴的?”
      尾巴?他现在估计已经跟周公喝上三杯茶了,才没功夫喝药呢。
      “宗主您放心,他睡得可香了,没生病!”
      “他没事吗?”裴尊礼偏偏头,看着贺玠的眼睛,“那莫非是你不舒服?”
      他快要把这里认识的能喘气的都猜完了。贺玠莫名觉得有些尴尬,在衣服上擦了擦脏兮兮的手,从锅中盛出一碗药汤捧到裴尊礼面前。
      “这其实是给宗主您的。”
      那碗中黑乎乎的药汤上还飘着零碎的药材,卖相不佳,味道也不尚好闻。贺玠见裴尊礼怔在原地,还以为是他嫌弃,立马缩回手讪笑道:“您、您要是觉得这不妥……”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裴尊礼伸出手,托住了药碗的底部。
      “我只是没想到……”
      他偏过头捂嘴咳嗽两声,眉头紧皱。
      “多谢。”
      裴尊礼接过药碗,吹开表面的浮沫一口一口喝进肚里。
      “前日一事多亏宗主出手相助。您如今体虚抱恙,这也是我该做的。”贺玠紧张地搓搓衣角,在那上面留下两个清晰的木灰指印。
      “体虚抱恙?”裴尊礼看着空空的碗底,疑惑地抬起头。
      “您……”贺玠斟酌几番,小心翼翼地开口道,“您一直在咳嗽。”
      裴尊礼将药碗放在灶台上,顺手又盛了一碗放在贺玠面前。
      “你也喝点。这雨一时半会儿是停不了的,气候也会转凉。”他直立在灶火旁,跳动的火光不停在他挺立的鼻梁上闪烁。
      “并不是什么要紧的病,旧疾罢了。”沉默半晌后,裴尊礼轻声说,“这十年都是这么过来的,一旦天气转凉就会这样,我已经习惯了。”
      “这怎么行?旧疾那更得根治才好啊。”贺玠对他这种漫不经心的态度不太赞同,“说什么习惯了……等人老了可是有罪受的。”
      他这话说得很认真,裴尊礼盯着他的脸,紧抿着嘴唇,抿掉舌尖上残留的苦涩。
      “不是所有病,都能被治愈的。”他盯着贺玠的眼睛,那碧穹色的瞳孔在柴火的灼烧下美得惊心。
      他也曾被这样一双瞳眸注视。无论自己是伤痕累累还是春风得意,只要一推开归家的门,就能看见。
      可现在,眼前的人终究不是他。纵使这双眼睛极为相似,那也是不属于他的珍宝,不能妄自采撷。
      裴尊礼别过脸轻咳两声,放在唇边的指尖凉得锥心。
      “裴宗主。”
      许是察觉到了裴尊礼太过于直白的目光,贺玠鬼使神差地叫住了他。
      “我长得……真的很像您的故人吗?”
      他想起之前尾巴的调侃,心脏陡然怦怦直跳。
      那个连路都走不稳的孩子,在被父亲严厉责罚后遇上了治愈他的仙鹤。而那只仙鹤的眼睛,和自己的一模一样。
      尾巴说的那位故人,就是那只化名云鹤的鹤妖吗?
      “尾巴告诉你的?”
      裴尊礼在短暂的震惊后很快就意识到是谁告了密。
      贺玠没吱声,不知道承认后尾巴的禁闭会不会再延长一个月。
      “不像。”
      裴尊礼回答得很是干脆,但说这话时却并没有看着贺玠,而是近乎自言自语似的回答。
      “一点也不像。”
      他对自己轻声说道。
      “可是宗主……”
      贺玠还想说点什么,裴尊礼却叹息开口道:“贺公子。我前日于虚有山中出手相助,并非因你相貌的缘故。”
      “惩恶扬善,维护安定本就是我的职责。就算孟章并非我统领之地也不能忘本。”
      “公子行侠仗义,挽救百姓性命。若我旁观岂非罪人?所以,这都是我该做的,还望公子不要多虑。”
      说通俗点就是。我出手救你只是因为我高位使命在身,不能袖手旁观。跟你长不长得像我的故友没有任何关系,不要多想。
      这划清界限的说辞让贺玠瞬间冷静了下来。
      是啊,就算长得像又如何呢?自己只是一介出生乡野间的平民,只是偶然窥见神明起居就自命不凡,未免也太过傲慢。
      “我知道了。”贺玠牵起嘴角,淡淡地笑了笑。
      “那我们算是友人吗?”为了缓解这怪异的气氛,他半是玩笑地说。
      裴尊礼拢上了衣服,静默片刻后道:“如果还能见面的话,我会以友人之礼款待。”
      如果还能见面的话。
      贺玠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
      自己只是个初出茅庐的斩妖人,连刀剑都不会舞弄的废材。而人家却已是一宗之主,一国之君。
      云泥之别,天壤之差。
      “那就祝宗主明日一路顺风。”贺玠捧着药碗弯起眉眼。
      “你也一样。”裴尊礼道,“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可是真的有期吗?
      他们谁也不知道。
      回到房间的贺玠蹑手蹑脚爬上了床,见枕边和地上两只妖都没有苏醒的迹象后才长长呼出一口气。
      窗外的雨势好像渐渐弱了下来。点点雨丝飘到窗框上,滴滴答答催人入睡。
      贺玠也实在是累极,脑袋刚一沾上枕头就睡得不省人事了。
      而在他睡着后,地上那团鼓起的被子忽地动了动,一双浅金色的猫眼在黑暗中缓缓睁开,盯着贺玠沉睡的背影出神。
      裴尊礼回到房间后也并没有睡觉,而是着手收拾起散落在房间里的东西。
      摊开在木案上的话本,一并带出的药罐……
      胸口又是一阵撕裂般的翻涌,他低低闷咳两声,捂住的手心中却染上了点点血迹。
      裴尊礼熟练地从药罐中摸出一个瓷瓶,倒出三粒药丸吃进嘴里。
      畏寒其实并不是什么大病,好生配合不出一年就能痊愈,可他却硬生生拖了十年。拖到病根加重,一遇冷就咳血。
      宗门里药修的长老都骂他傻,有药不治,非拖着一副病体四处奔波。可只有他自己知道这是为什么。
      “云鹤。”
      他坐在窗边低声呢喃,目光落在新洗的枝叶上。
      十年前的那场暴雪化作带毒的针,让他落下了病。也是在那场雪中,他眼睁睁看着那只高傲的白鹤永坠凡尘,再也不起。
      这不是他的病,这是他的铃。
      只要病未愈,他就永远不会忘记那刻骨铭心的痛。
      ——
      第二天贺玠神清气爽地从床上睁开眼时,榻边地上已经空空如也了。对门房间的房门也大敞着,床榻干净整洁,丝毫没有居住过的痕迹。
      他不知道尾巴和裴尊礼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但单从那凉透的地板来看,两人已经出走多时了。
      书案上还留下一封字迹歪扭的信件,写着让他有空去陵光玩的字样。末尾处还留下一个乌七八糟的小猫头,一看就出自谁之手。
      “年轻人?年轻人你起床了吗?”
      门外忽地响起老婆婆沧桑的声音,贺玠跳着脚穿好衣服,打开门就看见老婆婆拄着拐杖站在门口。
      “楼下有人找你。”
      老婆婆赫赫喘着气,传完话后就背身一步步下楼了。
      有人找我?贺玠走到窗边往下看,只看见一个个圆润的伞面在楼下来来往往,根本看不清有什么人。
      “斩妖人大人!”
      还未走下楼梯,一位衙役就抱拳上前冲贺玠行了个礼,摘下腰间沉甸甸的锦囊呈到贺玠面前。
      “这是戚大人答应过给您的酬劳。”
      贺玠目瞪口呆地接过那沉如磐石的锦囊,打开一看差点被里面满登登的银子闪瞎了眼。
      “这、这也太多了!”贺玠粗略地点了点里面的银两,都是平日做梦都梦不出来的数目。
      “大人说过,还请您千万不要嫌多。”衙役抱拳道,“阁下对孟章百姓的帮助大人已向神君禀报,这里面还有神君大人的赏赐。”
      “老天爷……”贺玠拿着锦囊的手都在抖。这下他算是不用担心修行之途的花销了,这么多钱,他省着点花,半辈子都够了。
      “对了,戚大人他现在在何处?”回过神的贺玠向衙役问道,却见他苦笑着摇了摇头。
      “大人他正被那白家老爷闹得焦头烂额呢。”
      白家老爷?
      贺玠目光一顿,随后汗如雨下地大叫一声:“坏了!把他给忘了!”
      也怪他当时被那桃木妖和守山人整得身心俱疲,把那个和自己一同被敲晕抓走的白峰回忘得一干二净了。
      “我现在就去找他!”贺玠说着就要往外跑,那衙役却快一步拦下了他。
      “阁下莫慌。白公子已经被我们回来了。”
      “回来了?”贺玠擦了一把冷汗,“那就好……诶?那白家人为何要闹事?莫非白峰回他……”
      “不不不,白公子性命无忧。”衙役摆摆手,而后压低声音说,“不过他现在活着,倒也和死了无异了。”
      “为何?”
      衙役莫测一笑:“那守山人显然对他愤恨已久,居然生生砍下了他的命根子将他丢弃在山洞中。我们找到他人时已经昏死已久了。”
      “他现在成了阉人,还是白家独子。他老子正在衙府前哭天抢地讨说法呢!”
      听衙役直白的描述,贺玠感觉手臂上一片鸡皮疙瘩。但悚觉后又是一阵暗爽——天道好轮回,这下那人渣算是彻底没法去祸害别的姑娘了。
      正当衙役说得起劲时,贺玠晃眼看见门边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扭捏地趴在门框边往里看。
      “那不是……”贺玠看向门边踌躇的小姑娘,朝她和善一笑。
      “哦,这姑娘跟了我一路了,好像说什么也想来亲自答谢你。”衙役一拍脑袋,将藏在门后的女孩提溜进来。
      扎着麻花辫的姑娘从脸红到脖子,踮起脚双手捧起一个丑丑的手作娃娃。
      “谢谢……谢谢大哥哥救了我。这、这是我自己做的……”
      她就是那位卖粥的女孩,小小的手上还有数不清的水泡伤痕,唯有手里的小布娃娃干干净净。
      “谢谢!”贺玠夸张地张大了嘴,满脸欣喜地说,“这么好看的娃娃真的要送给我吗?”
      小姑娘看他喜欢,兴奋得眼睛都亮闪闪的,狠狠点了点头。
      “对了。”衙役看着这温馨的一幕,突然摸了摸女孩的头说,“我们通过询问这些被绑的女孩后得知,她们好像都在那深坑里做了梦。”
      “而且无一例外,都是梦回自己小的时候。”
      “对!”女孩大声应和,“我梦到和奶奶一起学做粥的时候了!可是……可是奶奶前年已经去世了。”
      “还有的姑娘以旁观者的视角看到了过去自己的经历,我们怀疑这和桃木妖的术法有关。想问问阁下当时有没有做这种奇怪的梦。”
      “都是看到了自己儿时的经历?”
      贺玠喃喃自语,手中捏娃娃的动作也停下了。
      那的确是因为陶安安的妖丹中存有锁昔术法所致,而原因大概是为了让选中的少女们回忆儿时往昔,以便散发更多她所需要的“真纯”精气。
      但自己不同啊。
      “你们,真的都是看到了自己的小时候?”贺玠问小女孩。
      “对啊,所有的姐姐都是这么说的。”小女孩点头。
      那为什么我不是?
      贺玠慢慢直起身,那种诡异的不安再次萦绕在心头。
      为什么自己看到的是那鹤妖的过去?
note作者有话说
第40章 霖霪(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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