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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落灵台(三) ...

  •   ——

      贺玠在那女人冲进门的第一时间就打算翻身下床去察看,但旁边榻上的爷爷却毫无此意,翻了个身就打算继续睡觉,甚至还把被子罩在了头上。
      “爷爷,外面好像出事了。”贺玠小心翼翼地戳了戳爷爷的被子,示意他要不要下楼去探探情况。
      “有什么好好奇的?横竖不过是山贼劫持害人,阿茹他们能处理,睡觉吧。”老爷子好像对这种事见怪不怪了,说完这句话后当真没再理会贺玠,自顾自打起了呼噜。
      臭老头子。贺玠磨了磨后槽牙,心里暗暗骂了句真没人性,便自己披上衣服穿好鞋子,砰地摔上房门,噔噔噔跑下楼去了。
      客栈今夜居住的客人并不多,算上贺玠和爷爷也只有一对夫妻和一位刚从三溪镇赶集回来的商贩,但很显然,他们都不想掺和进这半夜突发的诡异事件中,客房的房门都紧紧闭着,一楼门前只站着阿茹和两个打杂的伙计。
      “已经让店里的人快马去镇上找大夫了。你先起来,我扶你去休息。”阿茹背对着贺玠,弯着腰低声对跪坐在地上的女人说话,语气里带着明显的慌乱和颤抖。
      “怎么回事?”贺玠跑得急,脚上的鞋子都没穿好,差点在楼梯上绊倒,等他冒冒失失走近时,却被那满地腥臭的血液吓得立刻噤声。
      “你怎么来了?”阿茹看到贺玠出现,立刻挡在他面前,“没什么,我们能处理好的。”
      没什么?贺玠沉默地看向脚底凝固的腥红,先屏息探查了一番四周的情况,确定没有妖息后才缓缓看向血液的源头——女人怀里的襁褓。
      “啊!”
      正当众人各怀心思的时候,女人突然发出凄厉的惨叫,随后跪行着抓住阿茹的裙边,痛哭流涕道:“我的念儿,我的念儿没气了……”
      阿茹的脸唰一下变得苍白,她立刻蹲下身用手指去探那女婴的鼻息,果然已经消逝了。
      贺玠绕到阿茹身后,垫脚一看,终于看清了那襁褓中婴孩的模样。那惨白的小脸失去了所有血气,转而化为头上那硕大的伤口,从额前裂开至脑后,根本无法想象是什么样的东西能把她害成这个样子。
      即使在看之前已经做好了充足的心理准备,可当贺玠直面这一惨烈的画面时,心脏还是不受控地飞速跳动起来。
      她还只是个未足月的孩子,什么东西能对她下这样的毒手?
      “还有的救,还有的救……”阿茹猛地起身,对身后两个伙计吩咐道,“先把她扶去休息,我马上回来。”
      说罢,阿茹急匆匆地走去了后院,两个伙计颤颤巍巍地将女人从地上拉起来,连同她怀里生死未卜的孩子,一起弄到了一楼的客房里,让她坐在整洁的床榻上。
      贺玠感到半边身子在发麻,刚刚那一幕带来的冲击感让他有些不能回神,思绪飘回了昨天爷爷给他看的那张麻纸,以及此行处理的事件上。
      西边那个村落的男孩死于家中,脑袋被劈开,灵台不翼而飞,而方才的婴儿脑部也受到了重创,莫非……
      一个大胆的猜测让贺玠的颈侧突突跳着,他吞了口唾沫,压下胃中因为过度紧张带来的不适,鼓起勇气走进了那女人的房间。
      房间内只有那女人一人坐在床上哭天抢地,两个伙计怕麻烦溜得比谁都快。就这么一会儿的时间,那婴孩头上的血液又沾染了床铺,很难想象她到底还有什么生还的可能。
      察觉到有人进屋,女人立刻扭过头看向贺玠,双眼中蓄满了泪水,浓浓的绝望弥漫在周身。
      “求求你,救救我的女儿……”她哽咽着看向这个年轻人,期待着他就是那悬壶济世妙手回春的大夫,“我已经没有翎儿了,我不能没有她了……”
      她含糊不清地说着,眼泪止不住地流,落到床榻上,地板上,和女儿的血融为一体。
      贺玠眉头一跳,颤声开口道:“你是从西边那村子里来的?”
      女人听到这话浑身一震,好半天才哆哆嗦嗦地说:“是、是……”
      “那你认识一户姓李的人家吗?”贺玠知道现在并不是问这些问题的时机,但如果不抢占时间获取线索,只会让越来越多的人受那不明之物的侵害。
      “姓李?”女人缓缓抬起头,指着自己的脸,木讷地看着贺玠。
      “我们家就是村里唯一一户姓李的。”
      ——
      “嘛呢这是,人给我放哪儿去了?”
      门外传来了阿茹质问伙计的声音,贺玠听到后连忙出去,冲着阿茹挥手:“姐,在这儿呢!”
      “哎哟哟,小郎君你可不能呆在这儿啊,快回去叫你爷下来。”阿茹火急火燎地走来,手里还捏着什么东西,贺玠只来得及看见那玩意儿闪着微弱的金光,还没观察清楚,阿茹一把将那东西塞进了女婴的嘴里。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暗示,那东西入口后,女婴脑袋上的伤口竟然奇迹般地渐渐愈合,血液也没有再涌出来了。
      阿茹脸色看起来相当疲惫,她将颤抖的手指放到女婴的鼻下,半晌后颓然地垂下手指,慢慢抬眼看向那位母亲。
      同为女人,阿茹这个眼神的含义几乎是当即就被她读懂了。
      “念儿……念儿没了?”女人不敢置信地喃喃低语,红肿的双眼已经连一滴眼泪都挤不出来了,但怀中孩子的生命,已经彻彻底底地消散了。
      “我已经尽力了。”阿茹叹了口气,有些不忍心说出这个事实。她将女婴口中的东西取出来,贺玠这时才看清,那是一颗形状浑圆的珠子。
      “念儿念儿,你看看娘啊,你别吓娘啊!”女人抱着婴儿的尸体哭得撕心裂肺,拼命地呼喊着孩子的名字,但那小小的眼睛却再也不会睁开了。
      没人会不与这样一个刚失去孩子的母亲共情。
      “走吧,让她一个人冷静一会儿。”阿茹拍了拍贺玠的肩膀,示意他出去。
      贺玠沉默地看着悲痛的母亲,垂在身侧的双手渐渐握成了拳头,指节都被他捏得泛白。
      就在这时,房间的门被砰地打开,贺玠回头,看见自家老头子摸着胡子走了进来,眼神里还带着几分睡意迷蒙的茫然。
      “爷爷!她……”贺玠正欲解释,腾间却抬起手打断了他的话。
      “劈其头首取其灵台,屋内门窗紧锁未见人入。”腾间站到那女人面前,一字一句地复述着麻纸上的内容。
      “你是那李家的媳妇?”
      女人没有回答,只是一个劲儿埋头啜泣。
      腾间皱了皱眉,抬臂就将手罩在那死婴的脑袋上,女人尖叫着躲开他,贺玠也上前一步,生怕爷爷做出什么过分的举动。毕竟这老头的想法他实在是捉摸不定。
      “的确是有妖气,而且修为不浅。”腾间顺了把胡子,“但具体情况我也看不清楚,你能说说今晚发生的事吗?”
      “爷爷!”贺玠语气有些不满,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此时的女人状态很不好,让她再一次回忆今晚的事无异于二次受伤。
      “有什么问题吗?”腾间突然转身严厉地看着贺玠,抓起他那只已经握成拳头的手将他带出房间,关上了门。
      “告诉我,你现在的心情怎么样?”
      贺玠咬唇看着他,半晌道:“很不好。”
      “对,亲眼看到一个活生生的生命在眼前死去,换谁都不好受。”腾间松开他的手,指着他的心窝子道,“那你摸着良心问自己,想为那个无辜的孩子报仇吗?想为她查明真凶吗?”
      贺玠吸了吸鼻子,眼眶通红道:“想。”
      “那就收起一副畏畏缩缩的样子,给我抓紧时间收集线索,这样才能最大限度保障下一个受害者出现前抓住真凶。”腾间很少对贺玠发大火,但眼下他确实有点焦躁。
      “调整好状态然后进来,少听漏听什么重要消息我可不负责。”腾间重重咳嗽一声,然后重新走回房间,将贺玠一个人留在了外面。
      不会为别人考虑的臭老头。贺玠冲着关上的房门吐了吐舌头,深呼吸几下调整好自己的情绪后才推开门走进去,站在墙角默默看着腾间询问女人。
      “孩子是什么时候,在哪儿发现问题的?”腾间一针见血地精炼对话,让女人一次性能说出最关键的线索。
      “我、我今日刚过晌午时候给念儿喂完奶,然后。然后就带着她出门了。”女人低低地嗫嚅着,时不时的啜泣让这句话更是难以听清。
      “为什么要带着她出门?”腾间的语气骤然凌厉起来,“我不是有回过信让你们好好在家里等着吗?”
      “是、是这样的……”女人哽咽得更加厉害了,“但是昨天早上念儿突然开始高热,她爹害怕出问题,就让我带着念儿来镇上找大夫。念儿很乖,一路上都没有哭。我刚带着她走到这附近,想着来客栈歇脚,结果一掀开襁褓,就发现我的念儿……”
      “怎么会突然高热?”腾间皱起眉头,“那家里那边是你丈夫在操持吗?”
      “他说您今天会来查明翎儿的事情,所以就没急着盖棺入土,他在家里守着翎儿……”说到这里,女人又想到了自己死去的儿子,掩面痛哭起来,再也不能说出一个字。
      一个母亲在短短三天之内接连失去一双儿女——贺玠看着她不断从指缝中滴落的泪水,只觉得脑子里嗡嗡作响,皮肤从脖颈红到了耳根,整个身体都在发抖。
      “阿茹,现在几时?”腾间直起身,沉着脸问。
      “快到卯时了。”阿茹靠在窗边,抬头看着外面蒙蒙亮的天际回答。
      “玠娃子,上去收拾东西,我们现在就去他们村。”腾间说完立刻背着手离开了房间,独留下贺玠和阿茹面面相觑。
      “你去吧,我在这里照顾她。”阿茹冲他点点头。
      贺玠盯着床上的女人半晌,突然转身拿起桌子上的茶壶斟了一杯热茶,端给了床上哭到颤抖的人。
      “喝点热的东西吧。”贺玠把茶杯递到女人手里,然后起身毫不犹豫地走出了房间,轻轻将门带上。
      女人颤巍巍地用手捧着杯子递到嘴边,温热的茶水滋润了她干裂的嘴唇和嘶哑的喉咙,怀中孩子的体温一点点地消散,而手中那盏茶杯不知何时变成了一个微笑着的布娃娃,干净的躯体上还留着温暖的余热。
      ——
      “怎么去了这么久?”
      客栈外的小路上,太阳刚从远山处冒了个头,薄雾还笼罩在四周茫茫的荒野,只有头顶随风飘扬的灯笼是这天地间唯一的红。
      腾间看着背着小包袱迟迟赶来的贺玠不悦地说:“做了什么多余的事了?”
      “一个小戏法而已,爷爷你不会这都要罚我吧?”贺玠讨好地笑了笑,沉默片刻后又问道,“爷爷你有方向了吗?”
      “我不好说,只能去了村里才能看明白。”腾间看向远处笼罩在白雾中的小路,“快些走,争取晌午时进村,把那个恶妖收拾妥当了给我打打牙祭。”
      女人的事情给贺玠一路上都心绪不宁,恨不得现在就手刃那穷凶极恶的妖物,不由得步伐都快了许多,几乎与爷爷持平。
      两个半时辰的路程,两人只用了两个时辰不到就走到了。当贺玠看见那块刻着“金寿村”三个字的石碑时,就知道他们已经到达了目的地。
      “我先去李家探探风口,你去周围找找有没有什么可疑的东西,注意探查妖息。”腾间停在石碑旁,用手指画了个圈,将这个一眼望到头的村庄框在了手掌中,“事情就是这几天发生的,如果真是妖物所做,一定会留下痕迹。”
      贺玠点点头,飞快地钻进了一旁的树林中去。腾间看着他急吼吼的背影,从口袋里掏出一根干肉放进嘴里,吸了吸鼻子,朝着村内走去。
      这村子并不大,绕着跑一圈也要不了多久,但当贺玠冲进那边树木横生的丛林时才意识到,难得并不是绕村一周,而是通过这幽闭的丛林。
      此时日头正高,太阳挂在头顶上方,成了四面树冠围住的明珠,毫不留情地嘲笑着脚下那位不停原地打转的少年。
      没错,贺玠迷路了。在他刚刚进入丛林后不到一刻钟,他就悲催地发现自己好像绕进了一个死胡同。没有人会在正午时分碰上鬼打墙,所以他也没有理由将自己的迟钝归结在别的身上。
      “臭老头子,就知道把脏活累活给我。”贺玠深吸一口气,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看向身边一棵高大的树木。
      只要爬得高,在高处不就能看见村庄的位置然后辨清方向了吗?这样想着,贺玠立刻摩拳擦掌地开干,手脚并用地攀在树干上,用轻功巧劲三两下就翻上了树梢。
      “叽!”
      还没等刚在树梢上停稳的贺玠认真观察四周,一颗毛绒绒白生生的熟悉脑袋就从他眼前被树叶遮挡的枝丫中探了出来,和贺玠大眼瞪小眼地望着。
      “啊!”贺玠心跳都停了一瞬,差点从树梢上跌下去。
      而罪魁祸首丝毫没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反而在看到贺玠的那一刹那,就立刻飞身扑向了他,站在他脑袋顶上疯狂地啄着他的头皮。
      一股熟悉的花香萦绕在鼻尖,贺玠又要保护自己的头发又要保持平衡不掉下去,前胸后背都被汗水浸湿了。
      “疼疼疼!”贺玠欲哭无泪地捂着头,实在不知道自己怎么招惹到了这只小妖,隔着老远都要追上自己。
      “啾啾叽!”小山雀眼看着贺玠被折磨得汗流浃背,这才高抬贵手地放过他,挺起毛绒绒的胸脯站在他头顶耀武扬威地扇翅膀,似乎在说“谁让你把我丢下”!
      贺玠一把抓住小山雀的胖身体,将它拿到眼前,屏息探查了一番它的妖气,确认和那女婴身上的完全不同后才把它轻放在树枝上。
      “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跟着我,但你最好还是不要再来找我了。”贺玠冲它笑了笑,刺眼的阳光在他墨黑的发丝上镀了一层金边,小山雀歪着脑袋疑惑地看着他,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推开自己。
      “我爷爷可是专门吃你这种小妖物的!你这样的他会晒干之后一口一个的!”这话虽然有夸张的成分,但贺玠知道,让爷爷发现这个小家伙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快走吧,找你爹娘去,以后做个好妖,不要伤害人类。”贺玠发现了不远处村子的踪影,扭头戳了戳小山雀的身体想让它离开。
      “你看你肚子上的妖纹这么明显还敢乱跑,到了晚上被厉害的东西看见怎么得了?”贺玠一边劝说着小山雀,一边将它放在高处的树枝上,自己则翻身跳下了树。
      “再见!”贺玠冲着树上的山雀挥手,却没想到它居然扑棱着翅膀落在了地上,一副誓死要跟着贺玠走的倔样。
      “你可真是……”贺玠叹了口气,正想再劝劝它,鼻尖却突然嗅到一股凶悍至极的妖气。那味道来得猛烈,夹杂着浓厚的血腥味,毫不避讳地向外界散发着杀意。
      一双猩红的眼瞳出现在贺玠正前方的灌木丛中,隐匿的掠食者放弃了长久的蛰伏,终于在猎物朝它露出后背时伸出了爪牙。而它的目标……
      “小心!”贺玠与那道黑影几乎是同一时间动作,他飞身抓过小山雀,将它护在怀里,滚地两圈后撞在了树上,疼得他直抽气。
      而那扑空的黑影灵巧地屹立在一块石头上,回望着自己逃跑的猎物,发出不满的低吼。
      那是一只白底黑纹的大猫,但比一般的狸奴大了不止一倍。粗壮的尾巴足足有一拳宽,浑身的毛发全都炸了起来。
      那尖锐的兽齿,锋利的爪牙。贺玠瞳孔猛地收缩,这只妖物的气息和女婴身上的有几分相似,他几乎能清楚地描摹出这只妖怪剖开那两个幼童时凶狠的模样。
      它的妖纹在尾巴上,但只有极为浅淡的一抹,说明此妖实力不容小觑。贺玠将小山雀藏在包袱里,自己两指一掐从袖口摸出一把匕首。
      “给我站住!”贺玠看见它有转身的动向,立刻大喝一声。
      可那大猫只是慵懒地舔舔爪子,睨了一眼贺玠,纵身跳入茂密的丛林里消失不见了。
      贺玠转身看着瑟瑟发抖的小山雀,知道要是自己将它丢在这里的话,它转身就会变成其他妖怪的盘中餐。
      “你要跟着我走吗?”贺玠叹了口气,想着反正这只小妖身上没有煞气,没作过恶,爷爷发现也不会怪罪。
      除恶念,留至善——这是爷爷教他的斩妖底线。而这只小山雀,是善妖。
      这样想着,贺玠打开包袱,望着那只傻兮兮的小鸟道:“进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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