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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桃花笼·旧忆(十八) ...

  •   ——

       “杀人啦!”
      “有妖怪杀人啦!”
      最先清醒过来的两个妇人还未从被夺魄的茫然中恢复,就被眼前胸口渗血的白发少年吓得失魂逃走,口中发出怪叫,也顾不得思考自己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坏了。
      贺玠盘旋在少年身边,寻找着那鸠妖的去向。他深知现在的情况对少年有多不利——失去心脏的尸体,受伤的老妇和外表奇异的妖怪。
      怎么看都是一场惨绝人寰的妖物剖心杀人事件,而凶手,除了在场的阿玠之外,没有第二个人。
      “呼呼……”
      阿玠并不知道自己现在糟糕的处境,只是呆愣地看着身下护着的老人。那成河的血液一滴滴落在老人的脸上,她双瞳剧烈抖动,嘴唇无助地开合嗫嚅。
      “别、别杀我……”
      她说。
      她让他不要杀自己。
      阿玠睁大了眼睛,他不明白为什么那个温和的,给自己吃糖的阿婆要用如此惊恐的眼神看着自己,也不明白她为何要对自己说这样的话。
      “来人啊!在这边!”
      “快来!别让他跑了!”
      “有谁快去把裴家老大找来!他是会杀妖!”
      “我有绳子,把他捆住!”
      聚拢的百姓越来越多,妇女们带着孩子纷纷绕开,回到自家将门窗关好。男人们则气势汹汹地抄着家伙将那妖物团团围住。
      不是,不是这样的,人不是他杀的!
      贺玠疯狂地绕着那些男人飞舞,想要让他们把手中的棍棒麻绳放下。可他只是一只孱弱的蝴蝶,没有任何人在意他,也没有任何人能听见他的声音。
      “唔……”
      受伤的少年懵懂地转过头,口鼻间血沫不断喷涌,张开的羽翼也因为疼痛不住地痉挛。
      他的身体对伤痛很是敏感,平日里练武时的磕绊都能让他狂冒冷汗,而方才阿玥那不留余力的一手却是冲着贯穿胸膛而去,在他的背部开了个血淋淋的豁口。
      那一刹那的疼痛大过了百姓对他所有的辱骂和踢打。
      阿姊她真的很恨我,她想要杀了我——他想。
      父亲疼爱的子民们用一根根粗壮的麻绳捆住了他漂亮的羽翼,将他掀倒在泥土里。
      那卖糖的婆婆被人拉了起来,惊惧无比地躲在人群后面,视那一袭白羽如洪水猛兽。
      阿玠不懂,她明明说过自己这一头白发是上天投下的恩赐,可为什么现在却又将他看作厄运的征兆?
      千百年前,由世间所有怨念与邪恶交织孕育的百妖之王自了却谷横空出世。带领众妖掀起了人界至暗的腥风血雨,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人类痛恨妖物,贺玠可以理解。
      他们吞噬人类的气运为自己所用,杀害人们的至亲用作取乐。
      妖物活该被唾弃,活该被斩尽。
      可是……这个鹤妖少年,他什么都没有做错啊。
      爷爷教导过他。除至恶,留善念。
      少年是善妖,他身为神君之子,却为人界降下慈悲的注视。
      他不该被这样对待。
      可该死的是,自己被困在这无能为力的蝴蝶躯壳之中,除了扇打那两只薄如丝织的蝶翼以外,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被暴怒的百姓压在地上揍骂。
      他无法开口为自己辩解,因为人群的污言秽语掩盖了真相。
      他无法运用妖术保护自己,因为那样会真的伤害这群无知的百姓。
      为什么?为什么那桃木妖要让自己看到这些?
      贺玠目眦尽裂,整颗心都在滴血。
      他恨透了什么也做不了的自己。
      谁来救救他?
      “让开让开!都在干什么!”
      男人急促慌张的声音犹如天籁落进了贺玠耳中,也让蜷缩在地上的少年睁开了眼。
      “是裴家老大!”
      “让他过去!他能把这妖物脑袋都给拧下来!”
      百姓们兴奋的声音此起彼伏,纷纷为这十里八乡出名的斩妖人让道,期盼着目睹一场大快人心的妖物处决现场。
      裴江满头大汗地走到阿玠身边,粗重的呼吸都紊乱了。
      他简直不敢想象,这个满身是血脏乱不堪的孩子,会是他前不久那个光鲜亮丽的白鹤少年。
      “还能动吗?”裴江敛住呼吸轻声问,生怕自己恐慌的声音会让他立即破碎掉。
      污血糊住了嗓子,阿玠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在干什么裴江?快杀了他!”
      有人见裴江并没有如他们所愿那般快刀斩乱麻,当即心生不满催促他。
      “你没看见吗?他杀人了!”有人指着那余温未散的妇人尸体,痛心疾首地喊道,“裴江!刘二娘可是看着你长大的!你要为她报仇啊!”
      七嘴八舌的声讨是淬了毒的利刃,裴江无措地低下头,看着呜咽不已的少年左右为难。
      “杀、杀了我……裴公子……”
      阿玠突然扭过头,无神的双眸中满是凄凉。
      他的瞳孔中原本应是万里晴空,可现在只有阴霾浓雾。
      半空中的蝴蝶停滞住了。
      贺玠感觉难受到无法呼吸——他知道少年为何央求裴江终结他的生命。
      作为未来陵光护国宗门之主,倘若他在还未稳固权势之际就在苍生眼中包庇恶妖,那这个宗门可以说是从根部就开始溃烂了。
      不会有人再相信伏阳宗的建立,不会有人愿意跟随他学习剑法。
      父亲长远的计划再也不会有所成就。
      “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不知从谁开始,正义的呼声传遍了整片大地。
      裴江的手在发抖,而地上那名少年的眼神却是那么坚定。
      一滴雨水从翻滚的乌云中落下,却在快要降落在嫩芽上的前一刻被定住了身形。
      刹那间,所有百姓的咽喉都像被一双无形的大手扼住了一般,无法发出一点声音。
      周围清冷的空气骤然变得稀薄,站立的人们一个接一个倒在地上,陷入了深沉的睡眠。
      新芽压弯了腰,雨水升腾成雾。
      神明发怒了。
      贺玠也被那恐怖的威压打在了地上,只能微微仰头看向那缓步走来的身影。
      “抱歉,给你添麻烦了。”
      陵光神君从裴江接过阿玠的身体,语气平静地和他致歉。
      明明神君他没有做任何过激的行为,甚至脸色都算得上淡然,但裴江已经痛苦地捏住了心口,额角突突跳着。
      陵光神君轻柔地将阿玠搂在怀里,像对待新生儿的母亲那样温声说:“没事的,睡吧。都交给父亲。”
      阿玠缓缓垂下了眼皮,靠在神君怀中安然睡去,但余下的事情却并没有收尾。
      “抱歉,是吾教子无方,吾会请求天君命官让你遁入人道富贵命的。”
      陵光神君蹲下身,慢慢合上了那死不瞑目妇人的双眼。随后起身朝着西南方向冷声道,“雀火,带回杜玥,关押进归隐山七重石牢,吾会亲手降罚于她。”
      语罢,五团耀如扶光的焰火从神君身侧显形,只在原地留下一抹虚影便飞身潜入四方不见了。
      裴江冷汗涔涔地看着神君,扬起一抹苦笑:“您要是早些时候出手,也不会沦落到如此境地了。”
      神君垂眼看着怀中安睡的少年,轻声道:“神君本就不能过多出手干预。就算是吾,也没想到鸠妖之子竟如此冥顽不灵。谁能料到,她对家人都能下此毒手。”
      裴江沉默半晌,换了个舒服的坐姿道:“您要怎么做?杀了她?”
      神君摇头:“夺其性命反倒是最轻的责罚了。”
      “她执着于获得不义的力量,走火入魔不听劝阻……她是吾立誓养育的子女,事到如今,吾也有错。吾会将她一同带往天界。至于如何惩戒,就由三界上神大人定夺好了。”
      “不是吧?”裴江踉跄着站起来,满脸惊恐,“你不是告诉我,这次天界只命你一人前去吗?带个有罪的孩子算什么?我看你把她交给我,斩断这些尘缘好生前往天界复命才是上策。”
      “并非如此。”神君叹息道,“自妖王封印于了却谷中以来,吾与其他三位神君一直恪守在自己的国家,用各自的方法维持着天下太平。但这次天界颁布的急诏令,只有吾一人收到,吾并不认为这是个祥瑞之兆。”
      “了却谷位处万象之西南,与陵光接壤。我想……恐怕与妖王再世有不可磨灭的关系。”
      “那难不成你要将这鸠妖变成药人,下蛊毒培育成死侍,让她前去杀了妖王?”裴江抹了把脖子上的汗,笑得很勉强。
      神君看了他一眼,并未回答。
      “行吧,我不问了。”裴江举起双手,“那阿玠你打算如何?没了你的护佑,他虽是千岁高龄的鹤妖,本质上却还是个单纯懵懂的孩童。他太过于纯良,迟早会被恶妖恶人骗得体无完肤的。”
      “不是有你吗?”陵光神君脸上终于浮现出了淡淡的笑意,“还有你的宗门后辈们,都会成为他的益友良师。吾会让他在吾空缺的时间中,坐上吾的位置,守护陵光世世代代。”
      “天上一天,人界一年。你这一去,怕是跟我再见不上了。”裴江耸耸肩,沉重地吐出一口气。
      “无妨。吾需要传授予你的剑术,你已经全部精通了。甚至还能自创改良。吾也甚是欣慰。”神君轻唤来一阵风,俯视着坐在地上的裴江,“待到吾归来之日,定是伏阳宗声威四海之时。到时候吾会带上你的后辈之人,来你墓前与你对饮。”
      “哈哈哈哈哈!”裴江仰天大笑,“神君一言九鼎!”
      陵光神君轻抚开阿玠额前的发丝,最后再朝裴江颔首。
      “后会有期。”
      ——
      贺玠是自己一路寻回归隐山的。
      陵光神君自那一别,化作仙雾而去,眨眼间就没了踪影。
      他们谁也不知道,无人在意的角落,有只蝴蝶目睹了事情全部的经过。
      贺玠一边往回飞,一边梳理着自己得到的线索,大概能还原出这几百年中神君周围发生的一切。
      因为妖王再世的可能,神君被召回天界领命,而犯下重罪的鸠妖被他一同携往。在陵光神君空缺的百年间,那鹤妖便一直替他尽着护国佑民的职责。
      可是……
      贺玠想到在金寿村,裴尊礼与鸠妖的那一场对峙。
      他也强硬地询问过鸠妖陵光神君的下落,可鸠妖却说……神君已经死了。
      在那之后又发生了什么?
      事件愈发扑朔迷离,贺玠不敢妄自揣测,只能先安于当下,想办法破开这跨越百年的幻境。
      他作为一只无人问津的小蝴蝶,怡然自得地趴在神君家外的窗台。看着神君为阿玠疗伤,看着他在阿玠沉睡期间写下临别的书信,做好最后的嘱托。
      神君走后的那天,他停在阿玠身边,陪他看了一整天的太阳。
      贺玠不知道这个少年和自己到底存在着什么关系,但光从至亲离去这一点来看,两人倒是出奇的一致。
      往后的时间便像加速了一般,日升日落快得惊人。
      阿玠就这样一个人待在那曾经三人居住的屋子里,白日里练武,晚上就挑灯看书。
      那些神君收藏的书籍他一本不落地全部看了下来,无聊的时候甚至能依葫芦画瓢学上几招仙术。
      什么《万仙古籍》《降神秘典》《涅槃禁术》都被他学了个遍。
      裴江有时会来看望他。给他讲述宗门如今的见闻,教导他与人相处的道理。
      但凡人寿命毕竟短暂。
      在那裴江最后一次伛偻着身体离开归隐山后,不久就病逝而去,成了一方矮矮的坟墓。
      阿玠很听神君的话,一直安分地待在山中,除非陵光出现重大天灾绝不露面。
      不要暴露身为妖物的事实,不要告诉除裴江以外任何人你的名字——这是神君对他的警示。
      裴江一走,世上再无人知晓归隐山中白鹤少年的真名。
      贺玠就这样恍恍惚惚地看着他度过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
      神君一直未归,少年却出落成了稳重的青年。
      枯燥无味的日子持续了两百多年。直到某日,起床准备练剑的阿玠突然抬头看向金光大放的太阳,觉得自己应该改变点什么了。
      神君只说过让我不要露面,可没说过一定不能出山啊。
      抱着这种百年来意外出现的顽劣之心,他化身为一只通体雪白,唯有羽翼尖带有墨痕的仙鹤,飞出了归隐山。时隔百年再一次来到了陵光国中。
      贺玠飞速翻阅完了这两百年一成不变的日子,跟随着白鹤降临于陵光,看着他满是好奇地盘旋在已然繁华恢宏的陵光主城之上,遨游在那坐落着伏阳宗的山巅之际。纵情观赏着自己从未领略过的光景。
      “哇——!”
      一声刺耳的婴儿啼哭声从伏阳宗内传来。曾经荒芜一片的宗门如今也是群楼竣起,弟子如云。
      裴江真的没有辜负神君的期望。
      阿玠被那持续不断的啼哭声吸引,展翅飞到了源头处。
      那是一片竹林密布的邬地,清澈到鱼影映石的湖心处有一幢攒尖顶式华美的楼阁,正是百年前阿玠亲自提名的郁离坞。
      楼阁共有七层,底部修缮精致的房门前,一群年长之人围着那发出阵阵啼哭的屋内焦躁地踱步。
      看服饰和面容,那些相聚此处的人身份都不凡,很可能是宗门的师祖长老。
      “宗主到!”
      湖心处驶来一艘船舫,阿玠停在屋顶上,和贺玠同时回头看向此时的伏阳宗宗主。
      男人身材雄壮高大,比当年的裴江更显粗犷霸气。浓眉紧锁,腰佩一把玄铁黑剑,沉默不语地走向楼门前。围聚的长老纷纷俯首让道,静待男人的下一步指示。
      “宗主留步吧,夫人此时身体虚弱不便见人。待稳婆将孩子抱出来就好了。”一位浓眉长须的老者凑近到男人身边低声道。
      “是个女婴?”男人没有理会长老的劝告,而是死盯着房门沉声问。
      “这……”一众长老支支吾吾,不知如何开口。
      “是个女婴?”男人又沉声问了一遍。
      “回宗主。是、是一名千金。”
      男人冷哼一声,毫不犹豫地回头就走。
      “爹!”
      突然,男人身后跳出一个身材矮小的褐发男孩,大约只有五六岁,一把抱住了男人的胳膊,指着屋顶上停留的白鹤说:“爹你看!是仙鹤!都说仙鹤送子,是吉兆!妹妹一定是福星降世啊!”
      福星?阿玠歪了歪脑袋——曾经也有人这样说过他。
      男人斜眼看着化为白鹤的阿玠,突然手中寒光一闪,一束剑光便朝他飞去。要不是阿玠身法了得,早就被那一剑贯穿了身体。
      “什么仙鹤!我看连聒噪的鸦雀都不如!”男人愤而再次举剑准备刺向阿玠,“明明说过了这一胎是男孩,怎么会是女婴?”
      什么情况?贺玠也被这个宗主吓了一大跳,听了半天后才隐隐察觉,这男人多少有些不对劲。
      “爹!不要杀它!”男孩哭喊着抱住男人的胳膊,却被他一脚踢在心口,滚向一边。
      “没用的废物东西!要不是你天资平庸,连最简单的开云一式都做不好,我又何必再生一个累赘!”男人冲着地上的亲骨肉呵斥着,仿佛他是什么路边的野犬。
      男孩已经习惯了父亲的打骂,一声不吭地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自己身上的泥灰,低声道:“孩儿知错,还望爹……放过那只仙鹤。”
      男人深吸一口气,突然拔出黑剑,朝着男孩左手手腕刺去。六岁的孩童哪里懂得躲避,当即就被父亲刺得惊声尖叫。
      “那就用你的手筋替它的命吧。”男人神色冷漠地收回佩剑,头也不回地走了,“反正留着也没用,倒不如残废了省事。”
      屋顶的阿玠和贺玠齐刷刷看呆了。全然没想到伏阳宗当代宗主是这样的人。
      不过那个孩子……贺玠小心翼翼飞到他身边,仔细描摹着那尚且稚嫩,还未长开的五官。在那水灵灵的委屈琥珀瞳孔中,看到了那张冷淡的高岭之花脸。
      这不正是……裴尊礼裴宗主吗?
      贺玠呆住了。
      但那仙鹤却毫不知情地展翅飞下,待到那些长老都跟着宗主离开后,轻盈地落在男孩身边。
      “你叫什么名字?”
      阿玠突然开口说话,吓得那男孩微张着嘴巴,小脸煞白。
      “妖、妖……”
      毕竟是斩妖宗门世家公子,这点常识他还是有。
      “你叫什么名字?”阿玠抖抖翅膀,又问了一遍。
      “我、我叫裴尊礼!”男孩哇的一声吓哭了,边哭还不忘寻找武器反抗,但无奈手边空空,只能跌坐在地上往后退,“求求你不要吃我!我不好吃!我很瘦的!”
      阿玠好似被他可爱的样子取悦了,蹦跳着上前两步,尖尖的鹤嘴杵到了他的脸上,犹豫半晌后开口道,“我叫云鹤。谢谢你救了我。”
note作者有话说
第33章 桃花笼·旧忆(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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