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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五日:寒樱暗语(贰) ...

  •   午时。高耸入云的青铜像脚下,有个渺小孤单的人影正背朝那一排排竹楼民居,不顾一切对着青铜女子双脚所踏的金灵位点一顿冲杀。
      “为什么……为什么不让我死?这一身力量与生俱来,又有何用?!”
      “伤人伤己,却无从摆脱……难道要世人皆知,父母亲人、朋友知己……这些与我亲近之人,都是我杀的么……”
      “该死的金灵,为何不与我的生命一同毁灭!”
      他一边绝望嘶吼着,一边发狂地挥舞自己手中已然与血肉相连的金剑,气势凶猛,如狮如虎。怎料,被临岚灵血修复后的幻阵之力亦比他想象的要强大数倍——那作为金灵位点的青铜像在此情境下自发形成的护体结界,竟令他毫无头绪的攻势无一例外地反扑回来,令他浑身暴露在万千道利芒之下,毫无防备地被划出万千条细密灼骨的伤痕。而他双瞳染血,头脑却已麻木,任由无极剑芒撞上坚如玄铁的金光结界,一时间火花四射,几欲夺人眼目。
      混乱间,他自是看不清此时斜后方有一名身材单薄的少年,正远远躲在一处相对安全的屋檐之下,也已拼尽全力抵御那灵光相击所荡开的锋锐之气,却仍是自身难保。
      少年半蹲于墙边,双眼已被金色剑芒刺得无法睁开,依然扯着嗓子对他喊道:“陆无鉴——你不要再往前去啦!我、我的魂魄快受不住了……”
      金灵强盛之气一如寒天极境里的风刀霜剑,狠狠刮掠着少年远离真身已久的微薄灵体。他喊完这一句时已用尽全身力气,不觉又蹲下了一点身子,恨不能将整个人蜷作一团。可是对面男子根本不管他这般竭力地要唤他回来,似是难以自控般,回身甩给少年一记狠厉的光剑,又以血肉之躯朝着眼前巨大金灵发狠地撞去……
      临岚月琢赶至城西时,正见到那来自陆无鉴的炽烈金芒与焦黑皮肉如天女散花般四处飞溅。二人皆为此场景惊撼,有一瞬相对无言,不过很快,月琢便飞身上去,先将碧寒从那逼至身前的光剑下生生夺了出来。
      少年闻到一丝得救的气息,一下抓住了月琢胸前的衣衫,口中含混不清地道:“无鉴……陆无鉴体内金灵又暴走了!大神我……我没办法拉住他,求求你!快去制止他吧,不然我俩……就都要殒命于此了。”
      碧寒强撑着说罢,胸中郁积的灵气猛一上涌,猝然便喷出一口青色的血来。原是方才那道光剑虽未及至身上,但其蕴含的金灵之息仍使他受了内伤。
      临岚遂将自己肩膀一侧,本已扶住少年的手臂又顺势抵住了他摇摇欲坠的瘦小身躯。她扶稳了碧寒,让其原地坐下后,才对月琢道:“你去吧,我来为他治伤。”
      “姐姐,你果然……”碧寒一语未完,便已靠着女子柔软的臂膀再无响动。潺潺如水的木灵之力从她掌间不断涌出,倏尔便将少年虚弱不堪的灵体包裹在了一层巨型荷叶状的青玉色光膜里。
      月琢微一颔首,旋即紫衣掠去,临岚便见他已轻松穿破漫天金芒剑雨,徒手挥出一道乳白月晕般的柔光结界,将青铜像与陆无鉴横空隔断开去。霎时,一切激荡的灵气都似凝止,月琢只是堪堪抬起手来,陆无鉴那如游龙般狂舞疾走的金色剑锋,未及近身,就已被他伸出的两指牢牢钳住。
      双方僵持之际,又见月琢长袖轻拂,便若有一阵清风于无声处袭来,探入此间……片刻后,无论是那青铜像的金光结界,还是自陆无鉴魂魄里爆发出的灵机,都被卷进一团无根无源的蓬软云气里,转瞬化于无形。
      紫衣人稍待片刻,弹指一挥,失去一身锋利剑芒的陆无鉴就像被人狠狠劈了一记手刀,面朝大地晕死过去。
      解决了发狂之人,月琢转身拍拍两手沾上的灰尘,略带嫌弃地提起陆无鉴后颈处一块尚且干净的衣领,向竹楼后一起避着风头的少年与临岚阔步走去。
      远处金光辉映,青铜像好似发出一阵感激之鸣后,也缓缓收起那护体结界,兀自黯了下去。
      “大神,谢谢你……”碧寒半边身影虚晃,但仍在临岚及时的救治下悠悠醒转。
      月琢闻言上前,随手一指陆无鉴,没好气道:“他,怎么处理?”
      少年从临岚怀中挣扎坐起,仰头望向月琢道:“我想无鉴的魂魄……啊不,是我的魂魄,在他体内怕是待不住了。若不趁此机会尽快换回来,让他依靠幻境之力陷于沉睡,我们两个……恐怕都不得好死了。”
      到底做了几年小厮,碧寒如何不会察言观色。但见月琢微抿的唇角越来越垮,赶紧轻轻拉住那紫墨长袍的一角,低下头只作委屈状。那一脸卑微示弱的可怜样,倒引得身旁女子禁不住伸手摸了摸他半虚半实的脑袋。
      “呵……若非他诓了临岚来此,我们如今又怎会摊上这一连串的麻烦事?”华袍男子居高临下,冷笑道。
      临岚听出他语气不善,心里一惊,也探手过去轻拍月琢的袖子道:“人命关天……先不说这个了。”
      看在临岚面上,月琢才隐去这莫名上头的怒气,恢复神色想了一想,凛声问碧寒道:“要在此处施法换回命魂,你的身体,可行吗?”
      碧寒幽幽点头,苍白清秀的脸上挤出一个故作坚强的笑:“没问题的。我们现下就在金灵位点附近,无鉴命魂属金,我亦带着二魂七魄而来,恰能通过法阵之力召引出幻境中的无鉴之魂。只不过换魂后,我亦会昏死过去一阵,届时还请姐姐和大神将我二人抬回客栈了。”
      “这都好办,我们岂会真把你们丢在这儿。”
      临岚扶着少年虚浮的后背,手中灵光流转,治愈之力如仙藤生长、漫溢,蜿蜒缠上倒地不醒的陆无鉴。她将伤势或轻或重的两人来回打量,叹道:
      “你刚才差点中他一剑,丹田内的灵力一时也难以凝聚,如何能够施法换魂?况且,你体内不是还有……”
      “对,还有一道法术禁制。”碧寒又露出一个惨惨的笑,眼光低垂,却向无鉴望去,“当年与他割魂相换,灵力折损亦是巨大,稍有不慎便会双双死去……还是永离在旁为我悉心护法,我们才能顺利活下。”
      少年顿了一顿,怀旧之情涌上心头,竟化作一股热泉,不由自主地,从眼眶里点点浮现。
      “……所以今日,我也不奢求大神你能为我们护法,只望你将我身体里的禁制暂时撤去,好教我尽力发挥,以确保换魂之术不出差错——行吗?”
      月琢听罢,俯首沉吟,不置可否。碧寒见他仍自犹疑,不禁抓住他垂在身侧的宽大衣摆,任由自己的瘦弱之躯往他身上扑去:
      “求求你了,大神!我不想无鉴死,你也不愿看着幻阵又一次崩塌,是不是?”碧寒这一拽,倒让月琢迫不得已蹲下来,好像生怕自己昂贵的衣料会被少年扯坏。
      “大神,你是心怀众生之人……”碧寒近乎哀求道,“我若身死,通灵树再难现出生机,到时波及的可就不止我与无鉴,还有僭灵城百姓的命,而姐姐忍痛划下那二十九刀来修复幻阵,也都白费了啊!”
      “……这都什么跟什么。”月琢似是一怔,无奈地拨开了他细弱的手腕道,“我可以为你解开禁制,但若你暗藏异心,我也一样可以将你和陆无鉴置于死地。”他的后半句话淡漠如常,却足以令人心生敬畏与凉意。
      “好、好……”碧寒忙不迭答应着,不由绽出一抹凄楚但欣慰的笑。他努力支起身,扶过陆无鉴沉重的身躯一并坐好,方对月琢道:“大神,请吧。”
      月琢漠然扬手一挥,即有一束细长如索的紫电灵光从碧寒的心口奋力挣开,若银蛇般乖乖绕上月琢捏诀的五指,未待临岚看清,便已被他收回掌心。
      碧寒再次向他道谢后,亦迅速念起咒诀、结起手印,催动一身精纯木灵,以一种委婉之法向远处青铜像所在的金灵位点打去。灵力之流乍一触碰青铜像,本应被其金灵克制而自行消退,但却在某处缓慢没入后,倏而拐了个弯,朝碧寒对面昏迷坐着的陆无鉴徐徐输送。
      这种引魂之法与云崖当初在巫凰山所使大有不同,但原理相通,若是学会了,待她回归凤凰树真身后,无须异己之魂维持灵体之时,或许还能将师父的命魂从她体内置换出来……这么一想,临岚遂目不转睛在旁看着,却不知月琢已沉着脸背过身去,似乎有点烦躁。
      呃……不至于吧。临岚不明白他为何浑身都散发着抗拒的气息,注意力便又回到碧寒引魂的手法上。
      当是时,青铜像脚下某处金光明盛,绚烈夺目,光纹如片片樱瓣,旋成一场浩白强风,挟带一缕幽隐剑魂自金灵位点杳杳送出。滚滚灵流,萧萧落木,眨眼间都随那缕脆弱但毅然存在的魂魄融入陆无鉴呆坐于地的身躯。
      等到魂体循着术法之理自然融合之后,碧寒曾以吊住无鉴一口气的命魂,也从那副笨重的躯壳中迫不及待地脱出,努力追着它熟稔而久违的青木灵流,一并隐入碧寒已近透明的躯体中。
      整个换魂术的过程并不长,但只剩稀薄灵力的碧寒却觉得自己仿佛在天边亲历过无数次日月更迭、山川变迁,魂体皆如堕冰窟,经受着漫长年岁的拷问,再三承受当时撕裂的剧痛——正如破镜难重圆,打碎,是一种决烈的残忍,合上,又是一种锥心的残酷。
      几番折腾后,他失去已久的命魂勉强算是被本体接纳了。若不是此刻全身气力所剩无几、冷汗涔涔,他差点就想破口大骂自己,为何十四年前竟会平白生起一丝慈念,顺口就答应了城主要救这个不喜言语而又薄情寡义的无趣家伙呢!
      他向来以为,妖都是强大且聪明的,可以风度翩翩地行走于世,不会为了人世间一点生离死别而牺牲自己苦心得来的修为,然后呢……
      他与洛永离,还有长明灯缃儿,他们异曲同工的行为,却处处印证了即使是妖,也有如人一般因为各种所谓的世俗情谊而变得极傻的时候。
      想到此处,碧寒心中既感悲凉、又觉知足,竟然……笑了。
      他这副一会难过得要哭、一会又像要原地跃起的笑容,倒让一直守在一旁参悟引魂之法的临岚吓了一跳。她虽不知施术割魂者难于言表的痛楚,但也知此举之后施术人必是形神俱损,怎会如他这样……傻笑呢?定是疯了。
      她用纤纤手掌在碧寒眼前晃了一晃,又轻轻扶上他颤抖的两肩,方才不确定地问了一句:“你没事吗?”
      碧寒定了定神,只觉先前模糊的视野确乎清明些了,便对她眨眼道:“嗯,没事……”
      然而刚说完这句,他便两眼一翻,歪头栽倒在临岚温香的怀里。与此同时,重获命魂的陆无鉴蓦地发出一声重重的叹息,像个吐完了一肚子气的空皮囊,仰面瘫倒下去。
      独自漫步在不远处的月琢听到响声,朝他们这边竖了竖耳朵,很快又折了回来。
      “这……换完了?”他狐疑地听着临岚窸窸窣窣的举动,指向碧寒道。
      “是啊,已经晕过去了。”临岚面色一红,赶忙拉着碧寒站起来,“我背他吧,他比较轻。你去抬陆无鉴。”
      “哦,好。”
      月琢依旧对躺倒在地的陆某一脸嫌弃。临岚凭着身高优势,很轻松地背起了孱弱的少年,往客栈方向走去。而他竟在那杵了半天,束手无策,忽而想起一事,才从袖子里唤出紫光莹莹的乌星杖,挑起陆无鉴的衣领,开始一路拖行……
      未几时,晴初客栈门前,便已聚集了一群看热闹的人。
      临岚本不想如此招摇过市,但月琢却是说什么也不肯像她那样,背了陆无鉴从客栈后门悄悄进来,于是二人只得大张旗鼓从正门走入。反正,丢脸的又不是她……只要月琢不觉尴尬就行。
      这么想着,她已匆匆跨进客栈大堂,将“小寒”交于柜台小厮手上,自己则与月琢一同拖起陆无鉴,以最快的速度逃上楼去。
      小厮一个人负起碧寒尚且温热的躯体,兀自在那跺脚转圈、感激涕零,而他一番庆幸后的千恩万谢之语,却早已被“落荒而逃”的两人抛在了身后。
      二楼走廊尽头。
      临岚“呼”地一声推门进去,又跑到窗边一勾朱棂,将纱窗合了上来。这般眼疾手快的动作,倒让刚踏进房门便将陆无鉴随地撂下的月琢也愣了一下。
      他挽袖收起乌星杖,回身关上房门,又俯身拾起陆无鉴满是血污的衣裳一角,将他拖到了客房内唯一一张床榻上放着。
      “你别过来。”屏风应声拉起,临岚也知趣地避开,在房中默默踱步。
      此时,陆无鉴那被金剑划遍的残躯已被她完全治愈,皮肤光滑宛若新生,只剩一身衣物脏乱破败,让月琢好一顿收拾。
      他想……左右也是一条人命,这厮虽然讨厌,到底不便让临岚亲自照顾。月琢一双眼睛虽是看不见,这种琐事做起来还不在话下,思来想去,就把自己扮作落魄巫师时所穿的那一袭青衫给陆无鉴换上了。这厮身形宽阔结实,但不及月琢瘦高,颀长的道服对他来说应无太大问题。
      约莫一盏茶的工夫,月琢便自彩纱屏风后绕了出来:“那张床……你暂且别去碰了。今晚我陪你坐会吧。”
      他叮嘱着临岚,却没有听到对方回应。只觉她立在圆桌边,似是对着什么东西暗自出神。
      “怎么了?”
      说着他也摸向桌边摆放的木制托盘,只是上面已不是他们早晨离开时的残茶冷食,而换成了一套青竹酒杯与两只冰白细腻的瓷器。高的那只壶里装着他并不陌生的龙雪玉液,丝丝酒香如雾,冷冷地飘了上来;矮的那只盘里却装着刚刚洗过的某种水果,颗颗圆润饱满,挂着细小的水迹,高高垒起。
      “……这里怎么会有樱桃?”临岚顺手拈起一颗鲜艳欲滴的果子,投入口中。
      品尝了一下并无问题,她便又拈起一颗,径直送到月琢轻抿的唇边:“你也尝尝,这东西在人间可不便宜。”
      樱桃入口柔润清甜。月琢脸色微僵,细细品完嘴上残留的指尖余温,没来由地一阵心悸:“嗯……确实妙极。”他由衷赞叹。
      两人吃着在当世也算珍稀的果子,闲谈了几句,便各自坐下,但却始终未敢去碰那壶清酒。
      “唔……刚才回来得急,险些忘了这个。”临岚忽然从腰间扯下一物,连着那红线编就的流苏一起,推给月琢。
      月琢闻言接过,虽已觉察这是何物,仍旧神色讶然。
      “师父跟我说,谢谢你的灵力,他并没用去多少,但还是希望你……下次别再那么慷慨了。”临岚笑了一笑,又道,“仙神修为便如同人之生命,都是很珍贵的呀。”
      她的话音回荡耳畔,有如春风化雪。月琢略微低下了头,仿佛平生第一次因为别人细致入微的关心,而产生了几分难言的愧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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