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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四日:南国旧事(叁) ...

  •   “姑娘……”
      光影曚昽间,一个温和亲切的女声在临岚耳边叫道。
      “姑娘,你是新来的吧?”
      随着模糊光团如雾散去,临岚神思微定,视野亦清晰起来。
      这是一个白得发亮的僭灵城。阳光耀眼,屋舍华丽,处处朱檐玉瓦,都似镶了一层金边。不同于水墨画般湿润含蓄、仙气袅袅的南疆城镇,这幻境中的幻境,更像一座从天界坠落人世的琼顶仙宫,微缩于僭灵幻阵的阵眼之中。
      她仰起头,顺着声源望去,发现自己正坐在一家裁缝铺门前的青石台阶上,身旁立着一位身材微福而笑容可掬的中年女子。街上人迹稀疏,却都衣着素净,身形飘忽,在过分灿耀的日色里,迷迷蒙蒙不甚清楚。
      “对,我是。”临岚温柔一笑,搭过大娘伸来搀扶的手,拍拍裙摆上沾着的灰尘,利索地站起身子。
      “那便随我进来吧。”大娘热情地拉住临岚道,“我今早啊,正好做了一身新裙子,很适合你。许是冥冥之中预想到你要来……快试试。”
      “啊,您太客气了……”临岚还想推辞,怎料自己的双腿竟是听话地跟着大娘踏进了裁缝铺里。
      这间铺子外观不大,里面却有上下两层,布置得十分整洁。楼上以一片灰白纱帘隐约遮挡,楼下清一色摆满灰白相间的男女衣饰——就连大娘身上穿的,也是朴素简淡的灰白布衣。临岚的水青裙衫出没其间,便如雪中碧树,清灵脱俗,确实像个新来之人。
      “姑娘不必拘束,新到这里的人……都会穿我做的衣裳。”大娘笑眯眯地带她绕过重峦叠嶂般的一排排衣架,登上二楼,“只有换上了我家的衣服啊,才能安心留在这儿生活。”
      临岚听得全身一凛,回想方才坐在门外时看到的街景,的确和僭灵城别无二致。然而外界同样的地方,却没有一家相同的裁缝铺子。
      她忽然拽住大娘的手腕,幽幽问道:“若我不穿……便不能在这儿生活?”
      大娘慢悠悠地回转身来,一张略显褶皱的脸上布满和蔼的笑容:“当然不是了,但姑娘你……”
      带着几分惊异,大娘又将临岚仔细打量了一番,才道:“唉,我真是老了……眼神儿不大好,没看清姑娘你不是一个人。”
      “‘不是一个人’,这是何意?”临岚心有所感,故意追问。
      大娘无奈地笑着,摆了摆手,“总之,姑娘的底子不同常人,就算不穿我家的衣裳,也能在这儿待上很久。不过……这也不是我说了算的,你得自己把控。”
      “好吧……”
      偶然间,临岚抬眼见到那随风轻动的纱帘后,依稀似有一个高大的木架立在正中,其上挂着一袭装饰精巧的水墨色华裳,不禁抬手指道:“您说为我准备的衣裳,是这身么?我想将它带走,可以吗?”
      “当然可以了。”大娘点头相应,自去楼上取那衣物。纱帘掀起的那一瞬,临岚虽有预感,仍不觉惊住了。
      果然是昙华云锦衣!
      除了洛永离和最初制成它的那位巧匠,应当没人比她更熟悉这身衣服了。
      墨绿裹胸,玉白绡衫,百迭长裙。穿在身上的感觉,就像穿梭于雨后清晨的广袤林间,又像徜徉于晴夜月下的无边碧海,灵气如水,环绕周身,流荡不止,使人通身凉爽,滴水不沾。
      昙华云锦衣竟也会出现在幻境之幻境里——虽是失却原本色彩的水墨色。但……这不正说明,洛永离把他认为重要的人和物,连同其他误入此间的魂魄都困在这儿,只等洛夫人的魂魄受到召引,进入这个意念幻境,然后方能回归现实中的身体而醒来?
      他希望洛玖音在天之灵,看到他为她所做的一切,从而现身劝其迷途知返。
      而他自己,却从不进来。即便来了,也一定没见过洛玖音的灵魂。
      临岚从大娘手里接过华裳,内心的疑云逐渐豁然:“洛永离牺牲了这么多人为幻阵献出魂力,依然无法召回爱人的魂魄,一定……也很怨恨自己吧。”
      “一步错,步步错……他用这种极端的方式来证明自己与洛玖音的爱情,而今已不能回头了——除非她如期醒来。”
      此言一出,临岚望住大娘的眼睛,试图从中获得认可。大娘笑意未变,只是那慈祥柔和的神情里,透出了几分赞许之色。
      临岚遂接着说道:“如果我替他找到洛玖音之魂不愿回归的原因……是不是就能从这儿顺利出去?”
      大娘耐心听她言罢,始终没有插话。临了,才缓缓吐出一句:“去吧姑娘……无论结果如何,别让那孩子再执迷不悟下去了。”
      话音刚落,大娘身周金光大盛,仿佛有一轮白日从她心底冉冉而升,以无比澄明透亮之光华,宣泄着多年缄默于心的强烈情绪。
      这绚烈金光漫过了大娘坦然的笑容,也淹没了这座并不存在于现实中的裁缝铺。她辛勤缝制了一辈子的灰白衣衫,苦心研究了无数个日夜才成功将人之生魂束缚于此的衣物,一时都化作无形烟尘,消散在这白金宫城般绮靡而虚无的“僭灵城”里。
      也好。从今日起,这位巧匠便放下了自我的执念,僭灵城中,不会再有更多灵魂无辜被缚了。
      临岚回望这座华美得失真的南疆小城,只觉繁华若梦,终有一日,它也会如这裁缝铺一般,在她脚下分解消亡。
      到那时,巫凰山下的烟火人间,就会重归正轨了。
      但她此刻惶然站在裁缝铺化为乌有之地,看这富丽堂皇的街上人来人往、或疾或徐,看他们灰白的身影在阳光下愈渐清晰又模糊远去,竟不知从何查起。
      这些人的灵魂,都是自愿被囚于幻境的。他们的背影在她眼中,似乎都并不踌躇,个个步履匆匆,来得坚定、去得也洒脱,应是清楚地知道各自心中的方向。归结为一个词,或许这就是“心向往之”。
      临岚试着伸出了手,但却触到了虚空——作为一个未被束缚的自由灵体,她抓不住他们。她对于已经与幻境融为一体的他们来说,反而是子虚乌有的外人。
      对了……钱书生!
      他不是才陷入昏迷没几天么?说不定找他便有办法了解这个二重幻境。
      脑中灵光乍现,临岚便寻着来时的路线,迈入这真真假假的街巷之中。
      这一路遇到的人,无不穿着大娘亲手做的衣裳。日光照耀在他们的头顶,竟连一星半点的影子也无,恍如雪山之巅被晒成灰烬的一截截枯木。
      而她就像春回大地前的一缕柔风,身着鲜灵翠色,悄然拂过每一寸枯竭了的雪原土地,掠过每一湾凝冻了的冰山水脉,活生生地吹至那一扇熟悉的柴门前……
      柴门并未紧闭,院中也不再是静默无言的垂垂老树和一片死寂。
      院门外临近街头之处,有一张书摊随意支着,上面摆满各类风格的字画:有娟秀细气的,有方整谨严的,有如行云流水的,有如凤舞龙游的……笔迹全然不同,却都出自一人之手。
      一阵长风追随女子而来,径直推开了那扇半掩的门扉,撞破院中翩飞如蝶的红枫,吹起一场曼妙绝艳的枫雨。
      一书生手持竹卷,执笔轻落,淡淡写了两字,又负手绕行树下。余墨挂在笔尖,将落未落。他忽然有所察觉,抬头望见了门外愕然的女子,便笑着踏枫行来。
      “抱歉怠慢了……姑娘可是要在下摹写什么字画?快请进来说话吧。”
      钱堇枫一双慧眼如炬,瞧见了临岚别在腰间的灵墨幻画,便即请她入内详谈。临岚尚且怔愣,但确信自己没有认错,寒暄了几句后,就随钱书生进了小院。
      “岚姑娘请坐,内子早已告诉我你会来,所以一早便让我候着了。”
      钱书生客气地端上两只青白茶盏,替她扫开石凳上短暂栖息的几片红叶,请她入座。
      临岚瞳孔一紧,却不急将画展开,只问:“……内子?”
      第一日拜访完钱家,她给唐染秋输了些灵气以恢复体力,本是不想看她因身体虚弱而被幻阵吸去魂魄。这才不过两日,怎么连她也进来了?
      “是啊,我听闻,岚姑娘是位医者吧?”钱书生恍然未觉临岚的异样,兀自笑道,“两日前,内子小秋还向你问过诊——你不记得了吗?昨晚她还跟我说,岚姑娘近日会上门来请我摹画,真是荣幸得很!”
      “这……摹画一事不要紧,我能先见见夫人吗?”临岚语气略带焦急道。
      “她呀,这几日常去小姐妹家里琢磨女红了。”钱书生顿了一顿,只觉临岚面相善良,不免多说了些实情,“我们不愿接手家里的生意,也不肯听从长辈的意见去考取功名,只想安安静静、平平凡凡地过一辈子。但是……不说大富大贵,生活也要继续,小秋就想去学些赚钱的手艺,贴补家用。”
      临岚见他轻松自如的笑意渐渐淡了下来,竟不忍再出言打碎这个平淡无华、但却令钱书生由衷欢喜的梦境。
      原想问问唐染秋进入幻境后的具体情况,可话到嘴边,却说成了——
      “钱夫人陪着你,很久了吧?无论生活优越富裕、抑或困顿艰苦,她都愿和你一同面对。”
      临岚的话语,引得钱书生心目中浮现出妻子秀丽的模样,他不禁温柔一笑,仰面望向红得盛烈的枫树:
      “……你也许不知,与她确认心意之前,我从未想过离家。他们让我学这学那,经营家产,苦读诗书……对我寄予厚望,但我好像从来都不开窍,做不好长辈为我安排的每一件事,更别说提起兴致了。”
      “到头来,只这一手无意中练就的临摹本事甚是得心应手。小秋便提议我,不如为他人临写字帖、修补古画为生吧……但当初的我们也不确定,做出这个轻率的决定到底是对是错。”
      “新婚当夜,我们在枫树下许愿,希望余生平安顺遂,再无诸多烦扰。次日凌晨,我们几乎什么也没带,就此负上文房四宝,离家远行了。”
      “你们……”
      临岚不及感叹,钱书生那浸于回忆的散漫目光忽又重新聚起,熠熠有光。
      “岚姑娘你看,我如今生活之处,竟也长着一棵那么美好的枫树。上天还是眷顾我的。我每日对着它做自己喜欢的事,竟萌发了很多前所未有的灵感。”
      钱书生以笔指向眼前这棵明艳如火的枫树,对临岚笑道:“春天,我想赞颂它的新生,为它吟诗作赋,感谢晨曦赠予它破开寒风的翠意;秋天,我便摹画它艳烈的身姿,将这一年四季的金红变化都记录在心,只把它最为壮丽的一面永留纸上,给予世人以生活的勇气。而我便可关上这小院,与它共尝人生苦乐,向它请教那坚忍不拔的心性,究竟如何修成……”
      “在这里……没有人会强迫我做什么,我体会到了前所未有的自由和快乐,也逐渐找到了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正如你所说,有的也是像小秋这样,与我同舟共济之人,我挚爱的人。”
      “所以我现在,真的很满足。”
      钱书生一番肺腑之言,像在劝退临岚欲打破幻境、解缚灵魂的心。他自言自语了许久,临岚也就一直静静地听着。末了,她才沉重地点了点头,道出一句:“我明白。”
      但你们……是活生生的人,不该贪恋此处虚无缥缈的幸福。
      你们的所有愿望,都是那么简单而易碎,就更应该去现实中,真真切切地努力实现。
      也许这个梦到死都不会醒。
      也许有一天,醒来发现万事皆空。
      那时若在黄泉彼岸回望过去的一生,痛惜自己依然没有活成自己喜欢的样子……
      再后悔也无法挽回了啊。

      结满樱粉色冰花的雪原上,有一少女轻盈地奔跑着、玩闹着,仿似这漫天星河、银枝玉叶都不是人间罕有,而是只为了她一个人绚烂的。她丝毫不感到奇怪。
      她无拘无束地享受着来之不易的健康身体。那明灿舒展的笑,就像横过这片白茫雪地的一道亮色彩虹。
      一个颀长的紫墨身影循着笑声浮现在银白巨树之下。少女远远地望见了他,立时停住自己轻快跃动的脚步,携一身透明飞花,朝他欢快奔来。
      “……叔叔,你终于来啦!”
      月琢平静的脸色,因她这声温暖亲近的呼唤而漾起笑容。他三步并两步迎上去,将她小小的身躯囫囵裹住。
      “看来湲儿没有我陪伴,也能玩得很好。”他轻抚少女柔软的细发,如深井般黯淡的眼底浮出一丝久违的光亮,“一个人在天玄离宫,可觉得寂寞?你雪姐姐呢?”
      “雪姐姐……”靠在男子臂弯里的湲儿咬了咬嘴唇,两只小手扒拉着他的衣领,纠结道,“嗯……她刚休息了一会,就又出去了,还不让我告诉你……”
      “又出去了?”
      月琢眉头一蹙,心知不妙,却也没再多问。湲儿这年纪,本不该被纷繁世事所扰,只要每天都开开心心的,便好。
      湲儿一脸茫然地看着月琢。月琢懂她性子乐观,但也怕她担忧,展颜道:
      “无妨,我去寻她。雪姐姐怕是出去给你找更好玩的东西了。”他双手捧住少女圆润的脸蛋,轻轻揉捏,“好不容易有个让湲儿不觉体寒、又能解放双腿的地方,你可要悠着点玩,乖乖等我们回来啊。”
      “嗯嗯!”
      只见少女点头有如捣蒜,月琢这才放心地松开她,回身穿过巨树之影而去。
      及至他的紫墨衣摆完全消失不见,湲儿清澈的目光仍向着巨树兀自闪烁,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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