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城不再落雨》梦伊初年

1、洛雨不再落雨

　　“你得学会放下，先原谅自己。”
　　“那我该怎么做?”
　　“你大可以放下脚步，比如这城市的所有公交，你可以选择任何一辆，从终点坐到七点，感受各式各样的生命!”
　　耳旁传来许医生的温声轻语，洛雨踏出“见明天”诊所时，天已经暗了下来，四下行人步履匆匆，都在为各自奔波。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活法，你尽管大胆一点，人生没有这么多观众，你的人生，应当以你的感受为主。
　　脑海里想起许医生的话语，洛雨抬头看过去，天空像个黑窟窿似的，好似张开了血盆大口，把世间万物倾吞而尽。苍穹之下，每个人都在忙碌，为什么而忙碌呢，他们的忙碌有意义吗，他们快乐吗?
　　像耗尽了全身的力气，洛雨缓缓在路旁蹲下，她想，为什么她现在感受不到一丝一毫的快乐呢？快乐好难呀?
　　“啪嗒”一声，地上现出几滴晶莹，毫无预兆般，洛雨的眼泪止不住地往外，她胡乱地在脸上抹来抹去，明明没有什么特别难过的事，明明上一秒还好好的，可是现在为什么还会流泪。
　　她真的好痛苦，情绪起起伏伏，难以抑制，而她的内里，一片荒凉，像断线的风筝，无处安放。
　　哭了良久，她才勉强撑着身子起身，泪眼朦胧，眼前的世界刚被洗礼。旁边有推车推销的喇叭声，孩童的嬉戏打闹，远处的大厦霓虹炫彩，楼下人语叽喳，她晃了晃神，世界偌大又苍凉，一人而已，又能影响到什么。
　　世界本就一个巨大的舞台，无能者只能待在幕后。
　　时间不早，看着天越来越黑，洛雨也准备回家了。跌跌撞撞地往前走了几步，身后一个小姑娘怯懦懦喊了一声“姐姐”。她怯生生看着洛雨，眨巴了双眼，复又对洛雨笑笑，一只手拿出一包纸巾，手心里还静静卧着一颗糖，“姐姐，给你!”
　　洛雨这才想起，自己刚才蹲下哭泣的时候，旁边有个小姑娘一直在不厌其烦地拍着自己的后背，泪水止不住的时候，总会有纸巾及时递上。
　　她总以为，譬如这样的暖心，只有出现在书本和电视，以至于当她遇到的这一瞬间，她会手足无措，不知如何开口。
　　她觉得好丢脸，总觉得自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而这次，是对什么低头呢。可心里有了一丝温暖，原来，自己不是一个人。
　　思及此，洛雨的眼眶热热得，她忙拿过小女孩的纸巾和手心的糖，走过去轻轻抱了抱女孩，“谢谢!”这是由内心发出的真挚情感。
　　也许，这世界本就不过分荒凉，总会有一些人给予温暖。
　　放下吧，洛雨，第一步，先释怀自己。
　　第二天，洛雨开始坐公交，她一个人，学着从这头坐到那头，然后再随便选择其他公交，就这样漫无目的，一直坐下去，直到天慢慢变黑，她又踏上归程的公交，悠悠晃晃回到家。
　　那是冼城的五月份，彼时盛夏躁动，树影荡漾，少男少女热烈而奔放。若是洛雨没有休学，她此时会坐在明亮宽敞的大教室里，沐浴着躲不掉的阳光。
　　就像个局外人，洛雨独自一人从南到北，从东到西，观摩着世界这巨大的舞台，每一场从始至终盛大的宴席。
　　她看着车上人上人下，每个人脸上的神情，或轻松或愤怒或无畏；她看着父母是如何安慰啼哭的婴孩，手足无措的大部分是新生父母；她看着有些少年在车上嚎啕大哭，不顾形象；她看着有些中年人神色呆滞，泪水悄无声息；她看着来来往往的大家，有些人背上书包推上行李箱，有些人孑然一身背后空荡；她看着公交从空旷到拥挤，再到空旷。
　　慢慢地，日子越来越长，就像工作一般，她总是按时踏上清晨的第一班公交，无论刮风下雨，只不过麻烦一些。
　　洛雨不知道许医生的话有没有用，但是，似乎一切还行。
　　日子没有特别糟糕，也没有特别好。
　　她就这样，一个人，偷窥这俗世万物，有些时候，可能会接触到一两缕阳光。
　　洛雨家门口，只有唯一的公交路线，每天早上她都会坐特定路线的公交到达终点站，然后再漫无目的地坐下去。
　　最近，洛雨发现一件神奇的事。
　　每当第一班公交车到了望府站，总会上来一个少年，十七八岁，这几天雷打不动。
　　惹得公交司机总以为他们是一伙的，有些时候，就连洛雨也不免这么想，毕竟，奇怪的人她以为就自己一个。
　　只是，少年不坐到终点站，他每次坐到兴业路就下车了。
　　那是冼城最繁华的地方，改革开放以来冼城最早发展的地方，集合了这座城市百分之八十的灯红酒绿，也代表着城市所有人的野心勃勃。
　　少年每次上车总能注意到洛雨，没有其他原因，第一班公交车时间太早，过于空旷冷清，总是坐不了几个人，而洛雨，每天都在。
　　同理，洛雨，也对少年有了一定印象。
　　渐渐地，在坐到望府站的时候，洛雨总会下意识地抬头，和少年的目光猝不及防对上，她们之间，不存在突然的低头。
　　因为洛雨的眼神总是恹恹，她总是慢慢回头；而少年的眸色太过坦然，仿佛并没有注意到洛雨这个人。
　　少年开始坐在洛雨身后的位置上，靠着窗，学着洛雨的样子一动不动，只会在有人经过时懒懒地抬抬眼皮。
　　再后来，少年会坐在洛雨身旁，他注视了洛雨许久，百思不得其解，“你在看些什么？”
　　洛雨心下一咯噔，她不知从何开口，急切地想要开口却不知说些什么，只有清晨的冷风在两人的耳边刮过，最后归于沉默。
　　一个月后，洛雨前往“见明天”，许医生问到她最近发生了什么，洛雨不假思索地将最近的这件怪事讲给许医生。
　　也许是看出了洛雨的好奇，也许是其他方面，许医生问，“你想了解他吗？”
　　洛雨不知所措。
　　“你可以先试着介绍一下自己。”
　　许医生又问洛雨最近的状态，听罢后对着洛雨说了声“慢慢来”。
　　是啊，慢慢来，人生还长，宽容以待的第一个人，必须是你自己。
　　洛雨听进去了，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第二天，洛雨再次踏上公交。
　　同样，她再次在望府站抬头，可是却没有看见那位少年，这次，司机罕见地多停了一两分钟。
　　接下来几天，洛雨都没有看到那位少年。
　　也许人生匆匆，很多人不会有太多交际吧。
　　洛雨回归了以往的生活，只是，她开始迟到，只是一两分钟，但不再是等待第一班车的到来。
　　司机什么也没说，只是选择在这个地方默默等待多一分。
　　这次，她看到了那位少年，看到那位少年径直朝自己走来，然后坐下。
　　“你好，我叫洛雨。”这是她排练过千百次的话。
　　少年一惊，满眼不可置信，抬头望着洛雨，然后笑道：“洛雨你好，我是叶笙。”
　　自此，洛雨和叶笙开始认识。
　　就像普通同学一样，刚开始洛雨和叶笙只是聊一些不痛不痒的话题，两个人都默契地没有问彼此的境遇。
　　司机也不问，虽然这两个半大的孩子此时应该坐在窗明几亮的教室内。
　　渐渐，两人慢慢熟悉起来。
　　这天，叶笙告诉洛雨，之后的两天，他应该来不了了。
　　洛雨总是点头，内心不知为何有些难过。
　　之后，洛雨还是和往常一样，只是她发现，这两天的冼城有些安静，少了许多喇叭鸣笛音，也许，是公路上的车变少了吧。可是，为什么这么堵。
　　那天，天气实在太好，阳光懒懒地照进来，她忍不住睡了一下。迷迷糊糊中听见谁说今天是六月七号，谁在说希望自己孩子今年的高考好好考，她梦到了百日誓师大会上大家举起的拳头，广播站播放的追梦赤子心，班主任望向大家的殷切目光。睡得不是很安稳，她从睡梦中惊醒，阳光下整个人都很迷糊，掏出手机，阳光折射过来，有些刺眼，她背过身去。
　　对，是六月七号。
　　一切感觉都好遥远。
　　六月八号早晨，洛雨不愿醒来，在被子里磨蹭了许久，简单收拾了一下，她就出门了。
　　距离平时出发的时间晚了有三四分钟，洛雨原以为只能坐下一趟车了，没想到到了之后，才发现车还在，洛雨上车落座之后，车一下子开了出去。
　　六月九号早晨，望府城，叶笙上车。
　　洛雨没有看他，只是扒着窗户，“今年考题怎么样？”
　　叶笙抬眼，慢悠悠答到，“还行，不是很难。”
　　两人许久没有说话。
　　兴业路，叶笙下车。洛雨看着他离去的背影，阳光打在他的身上，好像天神降临一般。
　　再次见面的时候，叶笙染了一头红发，在黑暗中实在是亮眼，不容人忽视。
　　叶笙坐下，他看着洛雨，问她自己这样是不是很显眼。
　　洛雨没想到叶笙会有这样一个疑问，她笑着，“简直像个显眼包，好吧。”
　　叶笙满意地笑了很久，“那挺好。”
　　洛雨很疑惑，心想感觉自己认识的叶笙，并不是一个显眼包呀。
　　“你是被夺舍了吗？”
　　叶笙只是笑笑，不回答。
　　心业路下车之际，叶笙笑着望向洛雨，“洛雨，你今天笑了。”
　　在洛雨惊骇的目光中，叶笙下车。
　　之后的每一天，两人还是如之前一样，只是，两人之间的气氛明显轻松了许多。
　　他们聊到了彼此的热爱，彼此最喜欢的事物，彼此热衷的事，以及彼此的梦想。
　　叶笙问，“洛雨，你想成为怎样一个人？”
　　他告诉洛雨，世上有很多美好，要去享受，同时，世上也有很多令人困扰的东西，不一定学着接受，但要释怀。长大后，第一个宽容的人，应该是自己。
　　那一瞬间，洛雨仿佛被看透。
　　而叶笙只是摇了摇头。
　　一如往常。
　　七月份，洛雨再次前往“见明天”，许医生和洛雨没说太多话。
　　许医生没问洛雨，只是带着洛雨在落地窗前坐下，一坐就是半小时。
　　“洛雨，一个人的力量太过渺小，但是也很强大。记住，能救赎自己的，只有自己。”
　　“这世上有诸多奇迹，为何不相信你自己就是一个奇迹？太多的事情，都是小事，没人会去在意，大胆一点。很多事情，过了就是过了。”
　　洛雨走出来的时候，天正下着麻麻雨。
　　那一瞬间，洛雨想见叶笙。
　　正好望府站离这儿不远，于是洛雨趁着雨还没有变大，慢跑过去，可是到了望府站牌，她却嘎然止步，不知往何而去。
　　也是，他们之间，没有电话，没有微信，没有□□，没有任何联系，有的，只是每一天公交上的遇见。
　　于是洛雨选择回家。
　　第二天洛雨并没有讲起自己的这一段寻找，大家还是随意闲聊。
　　这几天，洛雨递交了复学申请，她不知道适不适合，但是，她觉得，她得自救。
　　没人会比她懂如何救赎自己。
　　“叶笙，祝你考上一个好大学！”洛雨开始笑着，眼睛静静望向叶笙，眸中清澈干净。
　　叶笙回笑，这一次，他叫的不是洛雨。
　　“雨神，我记得他们是这样叫的。你还记得嘛，当年的英语竞赛你的分比我还要高！”他靠在椅背上，似乎是在回忆。
　　洛雨一时顿住，已经好久，她没有听到“雨神”这个称呼了，慢慢地，她的眼眶里蓄漫了眼泪。
　　她喃喃，“原来你就是一中传说中的叶哥呀！”想起了自己的过往，她吸了吸鼻子，眼眶蓄满了泪水，“我发生了一点事！”
　　叶笙回头，在自己嘴边竖起指头，“既是伤心事，哪一天想提就提，”他歪头，“我也有故事没告诉你，所以我们两个，扯平了。”
　　不知洛雨听进去没，只是那个时候，她呆呆地看着公交显示屏上的字。
　　快到兴业路了，她想，自己的心，为什么很难受。
　　叶笙看向洛雨，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是兴业路的前面第二个站，他拍了拍洛雨的肩，指指自己，“你想坐到哪儿，我陪你一起，正好我今天没事。”
　　于是，他们两个人，在城市漫无目的地往前，从盛阳到细雨。
　　傍晚，他们在细雨中归来。
　　临别前，叶笙说，自己之后有一段时间不会过来。
　　洛雨想问，一段时间是多久，可终究，没能开口。
　　那一个星期，洛雨没有踏上公交。
　　她正好在家整理一下复学需要准备的书本文件，
　　只是，他们忘了给公交司机说，害的人家在洛雨家那个站和望府站多等了几分钟。
　　终于，洛雨再次踏上公交，她想，一个星期已经算是比较久的一段时间了吧。
　　可是，没有，没有见到叶笙。
　　之后的每天早上，洛雨总是搭着第一班公交出发，到了终点站后，又乘上反方向的车回来。
　　她不再漫无目的。
　　再过段时间，洛雨就要回五中了，作为复学的高三生。
　　她想着，等再见叶笙一面，就去外面逛逛。
　　八月份来临，已经过了太久，久到洛雨都要忘记叶笙，对于早上乘坐这班公交的目的，慢慢开始模糊。
　　八月份的不知多少天，一个人坐在了洛雨身旁。
　　洛雨霎那间抬头，是叶笙。
　　但是，他的一头红发不见了，那是深棕色头发的叶笙。
　　叶笙笑着向她打招呼，“雨神，你好！”
　　雨神啊，慢慢来吧，在我们的旅途中，我们都在治愈自己，而你现在，已经很棒了。
　　洛雨也抬头望去，一眼望进他温柔的眸光中。
　　可是，洛雨觉得叶笙好像有了一点变化。
　　之后的旅途中，两人像阔别已久的朋友，再次重逢之时，免不了激情长聊。
　　这次，叶笙没有在兴业路下车，他们两个人，又开始漫目无地地往前。
　　叶笙告诉洛雨，自己考上了京都的L大，全国排名前二十，是法律的圣地，等九月份一到，就要启程了。
　　洛雨丝毫不意外，那是参加冼程高校英语竞赛得奖的叶哥，考上全国top级名校简直意料之中。
　　洛雨告诉叶笙自己今年八月中旬就要去五中了，两人不知何时再见。
　　叶笙说，“洛雨，我们都得对未来保持期待。”
　　傍晚，等着天慢慢变黑，踏上回程的公交，洛雨心里的话起起上上，她既想开口又觉无从开口。
　　到了望府站的时候，叶笙没有下车，看着关上的车门，她又望望毫不知情的叶笙，以为他不小心错过了这班车，这样可以再和自己待一阵了，她心里暗暗地开心。
　　到了下一站，她又开始担心一会儿叶笙怎么回去，于是她惴惴开口，“你，好像坐过站了！”
　　哪知叶笙只是淡淡笑笑，“没事，我送你回家。”
　　这次是叶笙看着洛雨下车，也是今年的唯一一次。
　　临别前，叶笙说，“洛雨，我妈妈半个月前，离我而去了，因为生病。”
　　洛雨诧异地回头，她想说，不，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叶笙苦笑，“我是单亲家庭，只有妈妈一个人了所以这一去上学，不知道还会不会回来。”
　　说罢，他向洛雨摆摆手，“洛雨，有缘再见！”
　　这一次，重复前面的所有，洛雨再次看着叶笙的背影离去。
　　原来，一切都和以前一样，这一次离别，还有相见嘛？
　　之后，洛雨在没有坐上第一班公交车，而是计划着开学前的一次旅游。
　　她没有和任何人同行，只是选择一个人，自由自在，去往风去的地方。
　　最后一次见许医生，是开学后第一周。
　　许医生问她，现在有何疑问。
　　她说，她老是做一些梦，无所谓美恶，只是梦醒时分，有些许怅然。
　　许医生问，关于什么。
　　关于叶笙，最后一班公交车上的所有，以及你的过往。
　　许医生说，你的梦告诉你，你该释怀了。
　　出“见明天”的时候，洛雨回头，像上次叶笙对她摆手一样，她摆了摆手。
　　从此，洛雨的世界不再落雨。

　　见明天，见每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