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邻者》沐米丫

7、溯因

　　“累了吗？”
　　陆邻柔声的问询在耳侧响起，一直在别处散漫漂浮的思绪这才清脆跌下落了地，淡淡地朝他勾起一个笑脸轻轻摇摇头算是回应，回身过来却又无知无觉叹了一口长长的气。陆邻与他并肩走着，没错过身边的人每一个微小的表情，想起刚刚在会议室的种种，好像能够明白此时此刻有些过分安静的人心里在想些什么。
　　“在担心是吗？那位小朋友。”不知什么时候两人已经走到了楼下研究中心的正门口，陆邻缓缓站定，转过身眼神直直地看着一路都很沉默的林屿，认真却温柔地开了口，未有半分退避与犹疑。
　　林屿似乎有些无从预料的惊讶，也不自觉转过身与陆邻面对面站着，仔细看会发现他有些微微睁大了眼睛，即使尚未得到回答，被说中心事的松动模样，也已在这人眼前暴露无遗。
　　“担心也没关系，但不用太为难自己。”散发淡淡笑意的眼眸，仿佛是在告诉他可以安心。
　　“不管怎样，我们都一定，一定会尽力。”平静的承诺里，那么简单的两个字，却像是用足了此生能有的全部坚定。
　　“做医生久了，其实就会明白，抑郁症很难被药物和什么治疗手段治愈。如果这把复杂的锁真的能有什么带来生机的钥匙，那应该就是本来应该得到的爱，真正的爱。”爱……吗？从这个人口中亲耳听到这个词，感觉倒是……意外地有些特别。
　　“所以如果担心我们医疗角度的方案最终还是不能让他感觉好一些，我们还可以试试，去爱他……总之我保证，不会因为项目时间结束就对他放手不管，总有什么是可以去做的，我不会放弃。”自己还一个字都没说呢，这人怎么……越说越认真简直像是要在他面前立个什么血誓。
　　“嗯。知道了。”回过神来的林屿终于记得要开口拦下，语气平静，心上的浓雾却不知何时散开了似的，又恢复到平常眉舒目展的轻盈。
　　“陆医生说了这么多，显得我好像对我们项目组的大家很没有信心。”笑盈盈的人脸上好像真的闪烁着什么让人移不开眼的光芒。
　　“既然这样，那我们董路童小朋友就拜托给靠谱的陆医生了。我就在这里，随时待命，能用得上的话，请陆医生不要顾虑，尽管狠狠安排。”末一句多少带了些讨笑的俏皮，果然把刚刚还绷着一张为国为民严肃脸的人瞬间逗乐。
　　“好了，先回去吧。依照之前和老林交换的意见，还是想让你对我们平常的工作模式有个大概的了解，所以今天才拖你参加我们的小会。之后为了不影响‘共情者’感受和判断的独立性，与专业诊疗这条线区分开来，以后这种会你基本上都可以不用来，在家休息就是。这两天我和他们会先做一些前期工作，确定一下能给出的初步方案，试试有没有效果，到时看情况可能会随时启用‘共情者’这条支线。你放轻松，不用有什么负担，我会陪着你一起的。”又来了，对自己始终有许多放心不下所以总是事无巨细交待清楚的陆·老父亲·邻，由于已过分深入角色以至完全忽略了眼前这位“被监护人”到底多大年纪。
　　“知道啦知道啦光辉伟大正确的陆医生，你快上去吧，程真他们还在等你。”眼见着这人还是挪不动步子欲言又止还准备开口叮嘱些什么，哭笑不得的林屿赶忙攀上他的肩膀把人翻转了个方向还不忘向前推了几步，“我能自己搭公交回去，自己搞定午饭，下午会好好休息恢复精力，晚上等你回来一起吃晚饭，放心了吧，快走快走，我也要去车站等车了再见！”说完趁人不注意赶紧掉个头往门外跑了，留下还没来得及消化刚刚那一整串的某人，看着不忘利落地挥挥手一边跑远消失不见的背影，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又莫名奇妙突然闭眼低头轻笑了笑，这才迈大了步子向电梯走去。
　　林屿坐在行进缓慢晃晃悠悠的公交车后座，习惯性地侧着头看着窗外的街景次第滑过，嘴角淡淡的笑意却还没来得及下去，想着刚刚陆邻把他从会议室送到楼下门口用了多长时间，会不会一回去就被程真调侃“去那么久陆医生这是要十八相送啊”然后伍一和元舒又自然地凑在两边壮着胆附和两声“就是就是”……啊，不行了，只是想想就觉得好好笑啊，不得不说新认识的大家都很有趣，还有点可爱呢。
　　四月的天气仍是宜人的温和，本来是淡淡的，清爽的阴天，阳光却不知在何时穿云而过，透过车窗，暖暖地映在林屿舒展的脸上。
　　会好起来的吧。会的。
　　上天应该已然答应过了。

　　本来林屿是这么熨帖又安心地想着的，这两日好像暂时没自己什么事，干脆每天送陆邻出门以后拿了电脑和手绘板出来开始画画，画得累了有时也会打开另一个主页，也不做什么，就只这么呆呆地盯着屏幕许久，不知在想些什么。吃完自己随便弄弄的午饭，简单地将一切收拾规整，仍然会雷打不动地上楼睡个长长的午觉，其实也并不是一直都睡得着，只是现在自己的体力要保持精神还不错的状态大概只能勉强支撑半日，接下来就得乖乖找个地方躺下，感受心脏跳动至极的疲累，与如坠深海无力挣扎的平静。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不记得了。过往好像已然是非常遥远的模样，沉在一片模糊的雾气中，再也看不分明。
　　活着的人，真的活着吗。死去的人，会不会也只是以我们无法再理解与触摸的方式继续存在着呢。
　　一个人在房间的时候，脑海里总是不断浮现各种各样天马行空不着边际的念头，仿佛自己不再是被一个名字束缚定义的人，而是千万个漫无目的随意飘散在宇宙之中的尘埃与碎片，任由宙野的法则将自己带到任何一个寂静的角落。
　　而等到晚上陆邻从研究中心下班回家，自己就总能从他手上接过许多刚买的东西，新鲜的食材，应季的水果，一丢丢包装可爱的小零食，陆邻义正言辞地说过那些添加剂太多的东西最好少吃一些，但每次又会忍不住给他买一些他偶然间提过还挺喜欢的小零食回来，像在奖励今天也有好好吃饭好好照顾自己的小学生，偷偷摸摸的小心思放在这么个成熟周全讲原则的大男人身上，还真是有点儿说不出的可爱。
　　陆邻不让他提前准备晚饭，说自己会买菜，等他下班回来他做就好，还说幸好这位食客对晚餐的要求也不高，一碗加足油辣椒的放了蔬菜的汤面，或者配两个清淡小菜的粥饭就能吃得很满足，以前一个人住的时候基本上都做一人份的西餐吃，意面，牛排，沙拉，有时煎个香肠，时间富余的话偶尔还会用烤箱做个披萨，很少有机会做做中餐，趁这个机会也算锻炼锻炼，精进一下中式餐点上的厨艺，下次回家估计就能把爸妈吓一跳了。
　　林屿总是一边慢慢嚼着嘴里的食物，一边静静地听他自然地絮叨，偶尔抬眼望向他用眼神给他一个无声的肯定，每当这种时候就能莫名地感觉到时间被拉扯得异常缓慢，墙上的时钟停止，好像可以放心地在此刻停留上许久，哪怕贪婪一些也没什么关系。
　　吃完晚饭陆邻会开始习惯性地陪他到离得近的河边绿道散散步，一起吹吹平逢四月还有些微凉的晚风，路过一些看起来平常，却又各有姿态与故事的人。这时陆邻会认真地跟他分享一些他们在那位小朋友的综合方案上取得的进展，除去那些他可能听不太懂的专业讨论，会和他一样站在普通人的视角，把一个十岁出头的鲜活生命里发生过的细节一点一点补充完整，让林屿心中对这个即将见面的小孩原本模糊的印象渐渐变得清晰。
　　“所以现在他还是不愿意开口说话，是吗？”
　　再次坐在会议室里的林屿看着对面几日未见却难得一致显得有些挫败的三人，试探着开口询问。
　　“是啊，不吵不闹，也不做其他什么，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或者发呆，看他的状态其实也没有想要进食的意愿，但有人按时送饭进去，好像也会因为不给别人添麻烦勉强吃上几口。带他去图书室，玩具房，游戏区，也都提不起任何兴趣，但是在沙盘室伍一问他能不能帮忙把架子上的小模具摆放整齐，他倒是点了点头，伍一就拉着我出去在门外站了好一会儿，结果又开门进去的时候发现他静静地在椅子上坐着，刚刚架子上还乱七八糟东倒西歪的模具真的都收拾好了，还特别整齐，当时我都惊到了，伍一上去跟他道了谢，然后就把他送回房间了。”程真歪着头斜望着会议室的天花板讲得一脸怅然，旁边坐着的伍一适时地推了推眼镜点点头表示肯定。
　　“这一点听起来……好像还不错啊，你们怎么都这么没精神？”林屿捕捉到刚刚程真提到的这一丝细节，心下有瞬然的动容，却见一旁仍在敲敲打打的元舒难得有气无力地嚎道，“可是这好像是我们这些天取得的唯一进展了啊林屿哥”，说完还不忘手动从眼睛那里往下滑溜，给林屿补了一个“哭哭”的表情。
　　林屿回过头有些担心地看向从刚刚开始未发一言的陆邻，对方好像从他的眼神里明白了些什么，朝他浅浅地笑了笑让他安心，随即打起精神看向对面利落地开口，“元舒，这些天的总结笔记。”刚刚还像一只霜打了的小茄子的年轻妹妹立马挺直了背，一番迅猛操作后开始了她洪亮清晰的“报告”。
　　“为了更好地了解董路童小朋友出现抑郁症状的成因，大家分成两组分别去了学校和家里搜集更多的可用信息。家里父母给的反馈大致是：从小听话，懂事，爱学习，爱看书，成绩优异，不叛逆，突然就变得话少，沉默，呆滞，吃不下饭，不想去学校，说听不懂课了，嗜睡，懒，叫做什么都不动，学校的老师和同学来看他也很排斥，不想见人，不开口说话，问他想干什么，想要什么，想不想到哪里去也不回答，作为家长只剩满心焦急。一开始还以为孩子在学校受了什么欺负导致性情大变状态糟糕，结果找了老师了解并没有发生类似的情况，就只能带孩子去就近的医院看心理科，也开了药，做过心理辅导，但是没有什么效果，只能暂时跟学校请长期病假，不到万不得已不想让孩子休学，说太耽误了。这边也跟从学校了解的情况对上了，路童在班上虽然算不上多外向，但也算大方健谈，学习自觉，成绩好，还是学习委员，对身边的同学和朋友也很温和，会很愿意帮助别人，还会制止班上一些调皮的男同学欺负女生，不管男孩女孩班上喜欢和他做朋友的都不少，老师也很喜欢他，人缘算得上不错，所以不存在校园欺凌或受到相关压力的问题。”
　　“排除了在学校受到非正常压力和情感伤害的可能……伍一，关于听不懂课这一点，我们是能排除是由对自己要求很高的好学生受到纯粹的学业压力而引发的，对吧？”高度集中的程真虽然抛出的是问句，但能感受到她对这个结论已有的肯定。
　　“能。”简短利落的回应，视线交汇间仿佛闪烁着彼此信任的伙伴无形却真实存在的默契。
　　“我去班主任那里看了路童小学入学以来的所有成绩记录，非常稳定，每一科都在班级前列，基本在前三名浮动，最低也没有掉出过前五名。据说这孩子自己很喜欢看书，经常去图书馆借书看，语文老师都说他阅读量高，文笔也好，作文经常贴出来当班级范文。如果从他的智商，学习习惯，过往成绩趋势线以及结合五年级前后阶段课程难度对比来看，基本可以排除单纯因受到学业上的打击与挫败而导致抑郁情绪产生的情况。从现实来看，因为先出现了抑郁症状而逐渐导致精神力下降，注意力难以集中，最后导致听不懂课跟不上进度的可能性更大。也就是说，听不懂课只是抑郁症发展到生理损伤阶段带来的副产物，真正的诱发原因不在这里。”
　　林屿轻蹙着眉，一字一句听得很认真。是啊，这些天陆邻他们做了不少事呢，大家都想尽快找到最根本的症结所在，才有慢慢将孤闭在黑暗里的人一点点拉出地面的希望。
　　可是他们不知道，此时甘愿将自己隔绝在黑暗里的人，也许根本不想看到那些拼命试图搭救的手。
　　地面太吵闹了。他想要的，或许只是无人搅扰的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