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重启前》日钥

33、哑巴（回忆·始）

　　“打仗，打仗……这战争什么时候才能停啊。”
　　“就是！希望打完这场能停一段时间吧，我还想着能和妻儿一起找个偏僻处隐居呢，现在竟也成了奢望。”
　　“哪有这么容易？这战场上前一秒生后一秒死，几百年来战乱不断，跑到哪儿能逃过呢。”
　　“……”

　　弥天的硝烟将目光所及皆晕成一片灰蒙蒙的苍白与冷寂，空气中飘着淡淡的血腥味，和着惊惶与疑惧揪着每个人的心弦。十数名士兵各自倚在墙边歇息，手中拿着武器。他们已经被困在这里半天了，敌军的方向尚未侦破，出去只可能是危机四伏。
　　粮食稀缺，天气阴湿，将所有人的心情都盖上一层阴霾，抱怨声也随着这层阴霾逐渐酝酿开来。

　　人群中央，作为将领的男人正将兵器竖在地上闭目养神，闻言赫然睁眼，干涸的血迹在他刀削般的侧脸留下浓墨重色，衬得那目光多了几分凌厉。他骤然额上青筋暴起，喝道：“逃？战士的词典里没有‘逃’这个字！要是每个人都想着安逸自在，那么谁来守卫家园，谁来担起保护家园的责任？！我们是战士，战士就必须要站在最前面！就是要死，我们也该首当其冲！”

　　“莫将军……”方才说话的那名士兵面有愧色，朝男人的方向站起身，犹疑着正要说话，却被他抬手制止了。

　　话音戛然而止间，所有人都察觉到了地面传来的震动，站起身握紧了手中的兵器。
　　“都振作起来——到了战斗的时候了！”

　　两支军队靠近，彼此都只剩下浴血厮杀后的寥寥残兵，彼此间相隔不过五米，剑拔弩张，一时间氛围紧张到极点。

　　莫将军站在最前方，手中紧握武器，蓄力，挥起，却陡然一顿，僵停在了半空。

　　就见一名衣衫褴褛的女人被从人群中用力推了出来。
　　她身上被麻绳绑着，绳的另一端被对面将领抓在手中，用力一扯，那女人便一个踉跄，麻绳将她的脖颈擦出红痕，细密的血珠从伤口处渗出，她却丝毫没有出声，泛着血丝的双眸紧盯着面前的男人。

　　莫将军握着兵器的手指骤然缩紧，指尖因用力而泛白。

　　“看看这是谁？”敌方将领手中晃动着绳子，语气轻快，说着将手中兵器对上了女人脆弱的脖颈：“面前时爱人，身后是战友，你会怎么选择呢？让我看看
　　……三秒钟，我只给你三秒钟。”

　　女人微微战栗，却抬起满是伤痕与灰尘的脸望向男人，口型中无声说：“不要管我！快动手啊！”

　　“我……”莫将军咬紧牙关，在没人看到的地方，他身侧的手正微微颤抖，“你会放了她吗？”

　　“莫——呃！”女人瞪大了眼，正要喊男人的名字，脖颈上的绳子却猛地向后一拽，勒紧了她的脖子，她呼吸顿滞，双手拽着绳子后退了几步。

　　敌方将领像是不经意地将绳在手绕了几圈，咧嘴笑道：“当然，不过是用你的命来换。”

　　空气顿时像凝滞一般冰冷而宁静。

　　不知过了多久，莫将军声音才缓缓响起：“好。”
　　身后的士兵中隐约响起嘈杂低语。

　　“放下武器，走到我面前来。”

　　“没问题。你先松开绳子。”他全身都紧绷着，视线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敌军的动作。
　　敌方将领看了他两秒，指尖微微松开。
　　男人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而后将持着兵器的手缓缓放下。

　　身后低语愈响，有士兵要冲上前，却被旁边的人拦住。

　　“莫将军！你不能——”

　　在兵刃即将落地的那一刻，莫将军骤然五指紧缩，手背青筋暴起，攥起刀柄，用尽力气毅然决然地朝敌方将领杀去。
　　与此同时，身后的士兵兵器出鞘，一拥而上：“杀啊！”

　　一片混乱之中，女人的头颅在对方的刀光中分离，从男人面前飞了出去，黯淡的瞳孔中映出男人眼尾的血色。飞溅的不知是鲜血还是泪珠。

　　“杀——！”

　　红星的最后一场战争延续了整整一年，就在所有人以为它将像以往的每次战争一样再延续个几十年的时候，一场意外发生了。

　　三年后，在一片硝烟与狼藉之中，这个战火连绵的星球迎来了它的末日——被外来入侵者毁灭。

　　短短数十日，被夷为平地的星球上建起了栋栋高楼和基础设施，一个名字在那时震动星际：皮甘曳。

　　“总领！我们已经按您说的安置好了所有找到的居民，除了唯一那个小孩，一放出去就闹，有人靠近就又踢又咬，还好几次企图逃跑，被我们的人抓回来，现在关进了看守所——您看怎么处置？”
　　“小孩？”
　　“就是上次躲在墙角被您发现的那个，好像是父母都是战死的，脾气也跟他们一样倔，死活不肯屈服。我看反正也就是个小孩，不如……”那名手下说着抬手作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皮甘曳看他一眼，不作回答。
　　手下以为自己的提议被默许了，正想领命去除了那个小孩，刚张开嘴就听皮甘曳道：“不。”

　　他顿住，惊疑地抬起头。

　　“我刚才突然想到一个有趣的主意，你们前几天不是探测到了一颗高科技的蓝色大星么？”皮甘曳勾起嘴角，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的精光，指尖一捻，“我正愁如何悄无声息地打探到那颗星球的信息呢，既然你说那小孩这么倔，那不如就让他给我试试水——也算是物尽其用。”

　　“……什么？”

　　“以我目前的科技实力想要悄无声息地收集到那颗蓝星的信息几乎没有可能，但只要有办法收集到信息，我总有一天能将它收入囊中，打造出那样……不，比那更加宏大的星际帝国！”

　　*
　　看守所中灯光昏暗，隔着矮墙上方的铁栅便可以对其中的景象一览无余。简陋的房间还未来得及经过装整，空荡荡的一眼就望到了底。
　　一个人影正猫似的伏在地上。

　　凑近了看，才发现那是个看上去七八岁的孩子，正双手撑着跪在地上，一头乌发不及修剪，已经长过了肩，随着伏身的动作从颈间滑落。

　　看守所的大门被人推开，从门口传来几道人声，接着有脚步声朝里面走来。

　　听到声音，地上的人影动了动，骤然抬起头来，扑向栏杆。那张带着几分稚嫩的脸暴露在走廊的灯光下，这才叫人发觉竟是个男孩。

　　“放我出去！”
　　他双手紧紧攥着栏杆，目中似有星火燃烧，倒是与他父亲在战场骁勇杀敌时的神情如出一辙。

　　皮甘曳视线在他脸上停留片刻，像是被迫回想起了什么，神情明显地僵了一下。
　　那一瞬短暂僵滞后，他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转而抚掌而笑：“好，好，好！你是叫莫辞吧。听说你的父母都在几年前死于战场，你竟然能活到现在，还有这种志气，倒也令人刮目相看！”

　　怎么说也只是个不到十岁的孩子，再次被揭开父母双亡的伤疤，好似往他血淋淋的血肉上撒了把盐。莫辞猛地一怔，眼眶几乎在瞬间染成了猩红，却仍是死死地盯着皮甘曳，像是要将他盯出一个洞来。
　　“滚啊！”
　　他用尽自己所有的力气向面前的人嘶吼，双手扒着栏杆，指尖几乎掐进皮肉里，“你不配提他们！把我家还给我！——你到底想干什么？你放我出去，我跟你决一死战！”

　　皮甘曳低头颇为怜惜地看向他，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可笑的事。
　　“别这么偏激。我会带你去一个新的地方，在那里你会有新的家人，新的生活……”

　　“我不……”

　　“看开一点，逝去的终究是逝去了，还不如和我一起展望未来，为更加令人期待的未来做奉献。等我的计划实现，你就是我的头等功臣，到时候你和我将共同成为这宏图的见证者。”
　　皮甘曳视线微动，仿佛透过面前的空气已经看到了不久之后的繁华盛世，眸中闪着光。

　　“你在说什么啊！快放我出去！你这个敌人、疯子——”

　　“莫辞，”皮甘曳忽然抬起头，摇了摇头道，“我们不是敌人，准确来说该是盟友了——‘盟友’，你听说过吗？”

　　那时皮甘曳也就二十出头，然而要是有人敢在此刻直视他的眼睛，就会发现这个年纪轻轻的男人眼里映出的不是憧憬，不是热血，而是一种可怕的冷静，冷静的疯狂。
　　莫辞双手还攥紧着栏杆，抬头那刻就正好对上了皮甘曳的双眼。望着那双眼睛，他黢黑的眼眸中缓缓流露出一丝茫然不解。

　　*
　　星元2018年，地球。
　　城郊一家孤儿院。

　　“莫辞，八岁，父母双亡……性格内敛……”
　　“这孩子怎么来的？”
　　“送来的人说是在路边捡到的，发现的都快撑不过去了，不过衣着倒还算得体，估计父母刚走不久。不过话说回来，这孩子倒蛮怪的……”
　　“怎么了？”
　　“据送来的那个路人说，年纪这么小一个人落在外面，饿到路都走不了了，发现时他居然一滴泪都没有流，而且也丝毫没有要求救的意思。而且他来这里几天了，我一句话都没听他说过。”

　　在那个坐落在繁华城市，占地不大的孤儿院里，一天突然多了一个不会说话的孩子，不仅不说话，还干什么都独来独往，极不合群。刚开始还有几个外向的孩子主动找他说话，被忽视的次数多了，也就没有人再靠近了。

　　有几个懂事早的女孩子虽然搭不上话，却老喜欢躲在暗处悄悄看他。莫辞早就察觉到了，却装作不知道。

　　“又在看那个哑巴？他有我好看？”

　　距离晚就寝还有十多分钟，这是孩子们自由活动的时间，三两个女生一如既往地结伴躲在大树后面，偷看独自坐在墙角的莫辞。
　　这次不知怎么的被另外两个男生发现了，抓住她们就打趣道。

　　“滚滚滚，比你好看多了。”一个女生朝其中那个说话的男生摆摆手示意他赶紧离开。

　　另一个男生比他们几个都大几岁，站在一旁抱着双臂：“你们说，每天晚上就一个人待着这里看天，还时常说些奇奇怪怪的话，他是不是有病啊？”

　　女生脱口反驳道：“闭嘴！冯姐没教你怎么礼貌说话吗？”
　　“你还真别说，我也觉得他有点问题。”刚被示意离开的那个男生也点头附和，还伸手指了指莫辞的方向，又抬头看向夜空，“这天黑黢黢的有什么好看，我觉得他要是不是有病，那大概就是外星来的吧。说不定是什么怪物，你们可小心一点！”
　　说着冲几个女生做了个鬼脸：“——反正我先逃了！”

　　“什么啊……”几个女生面面相觑，同时又被他说话时那种刻意停顿所营造出来的阴森氛围搞得有些心慌，不约而同地追了上去，边跑边喊，“你才怪物呢！小心我找冯姐去告你的状！”
　　“略略略，你告你告！我就把你偷看哑巴的事告诉每个人！”
　　“……”

　　等几人的声音远去，莫辞才缓缓眨了眨眼望向那个方向，一滴泪冷不丁从眼尾掉了下来。
　　然而仅是一刹那，他又抬头望向天空。望向满天繁星——他已经找不到家的方向了。

　　我想回去，爸爸，妈妈……我想你们。一直都很想。
　　我好累，好想回家。你们能不能来把我带回去啊？

　　不行……我要替你们活下去。

　　你们从小教我，做人眼里不仅要有自己，更要有别人；要无愧于人，更要无愧于己。
　　就算死，也该像你们一样战死，那样才算……无愧于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