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君宫阙》西贝颐

1、风雨欲来

　　秋风拂过，染黄了京郊葱郁的叶片，天高寂寥，肃杀之气笼罩着整个京都。

　　这是庚寅之变发生后的第二十个秋末，那些刀光剑影、宫廷秘辛都随着新朝的建立湮灭在尘埃中，终不可闻。

　　远郊萧瑟，京都却繁华如昨，仲秋时节，圣人体察民意，取消了宵禁，因此，虽已至子时，长街依旧灯火璀璨，人流如织，人声不绝于耳，位于长街尽头的盛金楼更是生意红火，灯笼密密挂在檐角，照的四下恍如白昼，楼中宾客皆是达官显贵、文人骚客，迎来送往，喧闹异常。

　　盛金楼天字号房内，一众举子推杯换盏、吟风弄月，好不快哉。

　　在觥筹交错间，一青衣士子执杯向上席一男子贺道：“此次秋试，前三甲必有李兄一席之位，小生张复在此先行祝贺了。”

　　那男子头戴紫金冠，衣着考究，非一般学子能及，闻言谦虚一笑：“张兄客气了，此次秋试佼佼者不知凡几，吾才鄙陋，不足挂齿”话虽如此，眉眼间得意之色却遮掩不住。

　　一时间，恭维奉承竞起，众士子团簇那李姓男子左右，为之殷勤唱和，一灰袍男子见那张士子在这场阿谀之赛中拔得头筹，颇为不忿，于是凑到李士子跟前，捧酒谄媚说道
　　“听说此次会试主考官是文坛泰斗庞宜之庞太傅，令尊尚书大人正是太傅门生，此次秋闱正是十拿九稳。”

　　此言一出，方才热闹的席间霎时静默下来，李衙内面上春风得意之色褪尽，眸色阴沉的看着方才说话士子。

　　张复闻言嗤笑一声：“孔彰，我朝科举监察之严更甚以往，庞太傅为人更是以公正清廉闻名，你这话是说以李兄之才不通过龌龊勾连手段，便中不了吗？”

　　孔彰话一出口，闻人群皆静，便已觉察不妥。他那里想到那么多，听张复如此污蔑，再看李衙内脸色阴郁，急急开口解释道：“李兄误会了，孔某绝无此言，更无此心，无心之失，望李兄见谅。”

　　李衙内并无答话，席间也无人敢求情，气氛尴尬凝滞，一时间房内噤若寒蝉，针落可闻。

　　孔彰见此情形，心知今日轻易脱身不得，紧了紧牙关，从牙缝里逼出几个字，“今日是我之过，在此向李公子谢罪”说罢双膝一弯，以头抢地。

　　在场众人都是各地科考魁首，皆有读书人的傲气傲骨，见他如此作践自己，难免不忍，可又不敢为他出头，那李衙内的父亲是朝中二品大员，门庭显赫，与豪族陇右蔡氏世代交好，不是升斗小民可以招惹，因此虽同情却也无人敢求情。

　　一精壮男子眼见孔彰冷汗涔涔，脸色苍白，磕了几个头，几欲倒地，恻隐之心起，遂出口道，
　　“今日你我齐聚于此，有劳张兄啊，他日诸位蟾宫折桂莫忘了我老洪啊！”

　　此言一出，如风中利刃，划破了僵局，众人顺势转移话题，互相谦虚吹捧，席间重又活络起来。

　　孔彰见衙内一扫怒色，与左右开怀畅谈，擦了擦额头的细汗，眼神致谢解围男子，喝了几杯酒，乘人不注意，灰溜溜的逃走了。

　　张复坐在衙内身旁侃侃而谈。“今夜京城重开夜市，灯火彻夜不绝，百姓安居乐业，一番太平盛世之象啊”

　　洪喧连饮数杯，酒意上头，热气熏脸，面色通红，摇摇晃晃的站起来摆了摆手，反驳道，
　　“此言差矣，论都城之繁盛，三十年前远胜今朝”

　　声音不大，如蚊蝇。却也传到了相邻几人的耳中，有警醒者，酒意醒了几分，面露惊恐，望望四周，见无人在意这边，才放下心来，

　　“洪兄醉了，少吃些酒，回房休息吧”

　　洪喧还没尽兴，岂可中途离席，摆摆手，又与众人攀谈起来。
　　房中人声鼎沸，推杯换盏，你来我往，众人无不喝的面红耳赤，尽兴处更是以李状元、张探花相称，举止无羁放浪，饮至酩酊大醉。

　　谁都没有注意到厢房西南角有一青衫男子，眉头微蹙，面色冷淡，始终没与众人一起玩闹。
　　他抬头看着窗外，只见夜幕遮天，疾风劲起，风雨欲来

　　皇城重鸾宫
　　沉璧独自站在檐下，抬头怔怔的望着，天边晚霞压云，一行燕雀斜飞入彀，凉风习习，微微寒意侵袭入颈，不由得心下坠坠，紧了紧外衫。

　　“哎呀，公主，你怎么还在外面站着，马上就要下雨啦”侍奉的侍女见她独自一人站着，急急上前为她披上大氅。

　　“雪窈，今年的秋天似乎格外冷些”
　　“是呀公主，往年这会儿都穿的春衫呢，咱们快进去吧”
　　说罢，扶着沉璧回了寝殿，自己出来打扫庭院。

　　“马上过冬了，少府炭火都还没送来，前些天，看见六公主那边都已经开始烧炭了”侍女月魄气冲冲的从院外走来，

　　雪窈扭头望了望殿内，竖指唇前，示意她小声些。

　　月魄会意，面色颓唐，低声说道“炭火没有就算了，冬衣也没有，公主穿的还是去年的衣裳。”
　　“快别说了，让公主听见，徒增伤心”

　　“我是为公主抱不平，同样是公主，同样是宠妃之女，待遇却天差地别”

　　话音刚落，就听见院外传来一声女子娇喝，“好大胆的奴婢，竟敢在背后妄议主子”

　　雪窈暗探不妙，真是背后莫说人，这尊瘟神怎么来了，连忙拉着月魄屈膝行礼，
　　“奴婢恭请公主殿下圣安”

　　“有你们这群婢子在背后说我是非，我可安不了，云雀，给我把她们舌头割了”
　　“奴婢听命，”一精壮女子健步上前，按住两个丫鬟，正要动手，

　　突然听得一声，“慢着，六姐是要在我宫中动私刑吗，”沉璧信步从殿中走出，大力甩开奴仆云雀的手，将她的两个婢女搀扶起来。

　　沉眷看着她的动作，冷笑一声，也并未阻止，“九妹，本宫只是替你教训你的丫鬟，不得在背后妄议主子，你性格软，难免会遇到恶仆欺主，今天我就替你教训教训这两个不守规矩的贱蹄子。”

　　沉璧转头看着自己这位名义上的姐姐，她今日作常服打扮，雪肤玉貌，艳若桃李、丰肌秀骨，满头珠翠熠然生辉，一袭云霞薄衫被秋风吹拂，翩然若飞，恍若神女。这通身的气派，姣好的容貌颇有其母，宠冠六宫的蔡贤妃之风，

　　此时，她正轻挑峨眉，目露挑衅的看着沉璧。

　　“不劳姐姐挂心，我宫里的人自然归我处置”沉璧冷冷回道。
　　沉眷见她敢为了两个丫鬟反驳自己，俏脸微沉，出口讥讽，
　　“沉璧，我是好心为你着想，哪知你如此蠢笨，真是一腔好心喂了狗！罢了，谁叫我是你姐姐呢”

　　说罢向云雀示意，“抬进来吧，本宫看你这里贫寒，特意为你带了些木炭。”

　　月魄激动不已，雪中送炭来的正是时候，立刻开口谢恩，

　　雪窈却暗自疑惑，六公主对自己主子向来是极尽排挤打压之能事，怎的今日如此好心，待看见抬进来的木炭，才恍然大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