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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第 32 章 ...

  •   万历四十七年,九路藩王及武将奉皇命讨伐叛军,于大江南北对峙。及至五月,大周商会忽然拿出“火绳枪”、“佛朗机炮”两样足以扭转战场局势的神器,大周官军引以为傲的明光铠脆不可挡,叛军势如破竹,一路北上,于十一月兵临城下、围剿北平。

      那一年冬天还是很冷,翊铮站在养心殿前看雪,宫人向翊铮禀报,六位阁臣议事,简行殊闭口不言,张四维提议和谈,申时行主张死战,余下三位皆无建言。

      她负手看着这场大雪,想,兄长故去的那一天,也下得这么大。

      后来父皇下葬的时候,她还是秘密将兄长的灵枢移了进去,以父皇的口吻立碑“爱子翊钧之灵”。愿后世人为大周先帝们供奉一二香火的时候,也能让兄长秦翊钧享受到一丝。

      也许整个大周的命运,从秦翊钧病死、秦翊铮易钗而弁的那一天起,就陷入了巨大的惊变之中。

      也许后世人翻到此处,也会为大周的这位皇帝叹一口气吧。

      万历四十八年三月,翊铮将先帝留下的瑞安公主、蓬莱公主、寿阳公主等并兴王一家召入宗祠,最大的瑞安公主惴惴不安,惶惶然问翊铮:“皇兄,我们现在要如何呢?难道、难道我们要——”

      如若城破,历来先杀公主,以免受辱。然后让诸臣携皇子逃亡,衣冠南渡、以图来日。

      可是凭什么呢?享皇家供奉,为社稷陪葬,这难道也要分男女尊卑吗?

      翊铮看着瑞安的眼睛,平静的说:“如若城破,你们便免冠素服,带着翊铮的玉玺金印,去殿前向他们谢罪。此后如若受得了幽禁的命运,苟延残喘也无妨,只要能一家团聚;如若受不了寄人篱下的屈辱,那也只得自我了断了。”

      瑞安含着泪水,领着诸姐妹向翊铮跪下,哭道:“谢皇兄为臣妹谋得一条生路!”

      她们知道,如若此刻陛下为大周颜面,下令侍卫诛杀皇女,她们是定然逃不过的。

      可是那又何必呢?王朝依然如此腐朽,直至摇摇欲坠,有天子一人陪葬即可,何必再拖上她们?

      瑞安领着诸位公主,抹着眼泪走了。翊铮转向翊铭,他再愚笨,也知道自己的好日子不长久,似乎愁得脸都憔悴了,眼睛哭得核桃一般大,就像当日躲在李太后的裙边一样,惊惶的躲在兴王妃身边。

      兴王妃却没看他一眼,只是两手分别揽着自己的两个孩子,颤抖着声音道:“妾与殿下甘愿赴死,只求陛下宽恕您的侄儿们——”

      “你是个聪明人,朕就不骗你了。”翊铮微微一笑,将三尺青锋从腰侧拔了出来:“应氏,你是自己来,还是朕亲自动手?”

      应氏素日沉稳端庄,此刻却也崩溃,抱紧了自己两个怕得哆嗦的孩子,哭号道:“稚子无辜,陛下能放过公主们,为何不肯放过我的孩子!”

      “......不是你们自己一直这么说的吗,儿子才是家族的希望。”翊铮好笑道:“公主和亲王怎么能比?朕既然要一把火烧掉这个摇摇欲坠的大周,就不会再给任何野心家‘复辟’‘扶孤’的可能性。所以,应氏,你们一家四口,必须得死。但是朕答应过先皇,要让大周帝位,传给秦氏男儿——”

      翊铮一笑,随手指了指案几:“传位诏书、玉玺金印,都在那里了。从今日开始,你夫君兴王就是大周朝第十四代皇帝,你就是大周名正言顺的皇后。喏,去拿吧。”

      应氏双眼一翻,再也支撑不住,瘫软在地。她的两个孩子,也只是十几岁的少年人,面对生死关头,也把持不住,围着母亲嚎哭起来。

      翊铮叹了口气,上前一步,先看向翊铭。他依然发着抖、死死攥着应氏的裙摆,但他的妻子、儿子却无一人搭理他,往日的毕恭毕敬也没了,没有人给他哪怕一个眼神,三个人抱成一团躲在角落里嚎哭,只留孤身一人的翊铭挤在一边尴尬又惧怕的看着翊铮。

      这个孩子自一落地,就受尽了人间诸苦。生母被杀、养母却又只当他是个传宗接代的傀儡,妻子想来也从未有一日真心尊重过这位夫君,子女更将父亲视为让他们蒙羞的耻辱。落地前三十年被幽禁在重华宫不见天日的庭院里,成家后又承受着诸般恶意猜度,懵懵懂懂的被张四维操控着当成实现野心的工具。

      这一切难道是他自己选择的吗?以这幅面貌降生在大周秦家,难道是他自己愿意的吗?

      翊铮闭了闭眼睛,深深的、深深的叹了一口气。

      若当年翊镠未夭,兄长逝后,想来父王会选择翊镠为新的世子。那翊铮的另一个同胞弟弟,长成之后,是否也是这样的命运呢?

      翊铭还在发着抖,大概是太过害怕,他肥圆白皙的脸上竟然拼命挤出一个讨好的笑,小心翼翼的对翊铮说:“皇、皇兄,我乖、弟弟乖,我——”

      手起剑落,一腔鲜血泼洒,翊铭的声音戛然而止。翊铮望着他颓然倒地的庞大身躯,把目光投向了因惊恐而尖叫的兴王妃,和她怀中的世子、郡王。

      万历四十八年三月十九日,上于皇家宗庙祷告天地,传位兴王秦翊铭,后尽斩兴王一家,独赦诸公主投敌。

      “军驰而进,皆白衣青帽,张劲弓,挟修矢,每人栓短棍数条,衔枚疾走。百姓门俱开,有行走者,避于道旁,亦不相诘,寂然无声,惟闻甲马之音。”

      “甲午,征诸镇兵入援。乙未,总兵官唐通入卫,命偕内臣杜之秩守居庸关。戊戌,太监王承恩提督城守。己亥,义军至宣府,监视太监杜勋降,巡抚都御史朱之冯等死之。癸卯,唐通、杜之秩降于义军,遂入关。甲辰,陷昌平。乙巳,犯京师,京营兵溃。丙午,日晡,外城陷。是夕,皇后裴氏崩。丁未,昧爽,内城陷。帝崩于万岁山,御书衣襟曰:“朕凉德藐躬,上干天咎,然皆诸臣误朕。朕死无面目见祖宗,自去冠冕,以发覆面。任贼分裂,无伤百姓一人。”自大学士简行殊而下死者数十人。丙辰,义军迁帝、后梓宫于昌平。明亡。是年夏四月,义军命以帝体改葬,令臣民为服丧三日,谥曰庄烈愍皇帝,陵日思陵。”

      翊铮在万岁山东麓寻觅了许久,终于找到了一株看起来品相不错的老槐树,满意的拍了拍粗壮的树干,对简行殊说:“拿白绫来吧。”

      简行殊依旧沉默,双手奉上白绫。

      她接过来,一边生疏的打着结,一边对他道:“我是认真的,你现在骑马还能赶上瑞安她们,投完降再回来一趟,我的尸身应该还没凉透,你还能帮我整理整理,别弄得太狼狈了。”

      简行殊安安静静的看着翊铮,直到她自觉没趣,扭过头专心的打结,他才说:“我要和你一起。”

      翊铮终于打好了一个结实又漂亮的结,向两边试探着拉扯了一下,手上还染着翊铭一家的鲜血:“那好吧,那我就不赶你了。君臣同赴国难,将来在史书上记一笔,也算是美谈。”

      把脖子伸进去试试尺寸,翊铮又说:“你说当年,杨金英如果没有因为慌乱打死结,真的把我祖父勒死在了榻上,这一切会有什么不同呢?”

      “世宗陛下,只是皇权的化身之一。任何一个皇帝,都不应当为这个国家的悲剧负全责。阻碍天下发展的,是皇权本身,是这套腐朽的制度本身。”简行殊抬起眼睛看翊铮,目光清澈一如六十年前:“小殿下所为,以一人之力摧枯拉朽,使帝国于灰烬中涅槃,才是真正的带这个国家走向了正确的未来。”

      时隔一甲子,终于又听到了这个久违的称呼,翊铮先愣了一下,然后真心实意的笑了出来:“好,你也这么觉得,那我就能安心去了。”

      她把头伸了进去,拔下簪子,任由一头花白的长发披覆。在踢掉脚下的木桩之前,她又问了一句:“‘朕死,无面目见祖宗,自去冠冕,以发覆面。任贼分裂,无伤百姓一人。’这句话,你觉得写得怎么样?作为一个末代帝王的遗书,够规格吧?”

      简行殊面色平静,泪水充盈眼眶,语气更郑重:“万世难忘,百代流芳。”

      她又笑了一下:“那就好。”

      翊铮望向远方,天边最后一点霞色正渐渐隐去。那一线火红的残霞,在云中过渡成熔化的流金,最后残留一丝鹅黄,悄无声息的化在头顶的流云和半边夜色里。而在这个时刻,另一头的月亮也升起来了,宛如一轮温润可爱的白玉,正等待着照耀万家灯火、十万里锦绣河山。

      今天是个好天气,明天应当也是。
note作者有话说
第32章 第 3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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