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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第 24 章 ...

  •   台州府靠海,入夏一向早。中原大地这会子也许还有一树一树杏花竞相开放,台州府的空气里已经有一种闷热潮湿的味道了。不过大概是因着靠海的缘故,这味道夹杂着一种温热的咸味,并不令人反胃,反而有些海盐般提神醒脑的作用。

      江驰从戚府里出来,感觉到空气有些潮湿,肌肤表面也渗出了一些汗意,把亵衣黏在后背上,不是很舒服。还好她贴身穿的亵衣一直是杨窈娘亲手裁了上好的细纹棉布缝的,哪怕是贴在身上也不觉得难受。

      左右无事,江驰便沿着街道,负着手慢慢的往驿站踱,权当散步,顺便观察本地民俗民风。

      因为和戚继光的商谈十分顺利,故而江驰的心情极好。在见到戚继光之前,她知道这位是皇上亲口称赞的名将,最难得的是进退有度,并不居功自傲。因此她设想之中,就东渡剿倭一事,应当会商谈得十分顺利。但她没想到会这么顺利,戚继光几乎是提什么答应什么。重修战船也好,调拨军费也好,戚继光几乎都是毫不犹豫的答应配合。

      当时江驰十分惊讶,不由得上下打量着这位名将。毕竟她知道,打仗就是烧钱,武将们地位也不如文臣,能暗中靠考评、调职之事收受贿赂。但戚继光好像是看穿了她的疑惑,很爽快的主动告知了:“早在大周商会扩张的时候,我就听了夫人的话,以戚家军的名义找盛会长入了干股。如今工匠镇兴旺,这些年的分红攒下来,也有一笔可观的资产,用以修缮战船、抚恤孀孤。缴倭的赏金丰厚,战士们才能勇猛,故而戚家军这几年战绩斐然。只要皇上同意我出兵,即刻便可开拨!”

      江驰想到这里,便忍不住笑了。

      她慢慢的走着,还没溜达到驿站,就有个少女明快而爽脆的声音响起:“劳驾打听一句,我听说戚大将军这段日子在台州府驻军,请问他是在这条街落脚吗?”

      江驰抬起眼睛,见是个蜜色肌肤、浓眉大眼的漂亮姑娘,说不上生得十分精致,但两颊红晕、眼神明亮,说话中气十足,有种气血充盈、健康壮实的美。江驰立时就有了些好感,笑着道:“你是何人,竟然打听堂堂将军的住所?”

      那姑娘被质问,也不恼,声音依然脆生生的:“我叫珠子,是台州工匠镇的学徒,专事船舶修造。我师父有了新的图纸,想献给戚大将军。所以他在这里吗?”

      江驰笑道:“是什么样的图纸?戚将军的龙骨战船是要东渡倭岛的,普通的木头船可不行啊。”她又逗着那姑娘道:“不若你给我看看,到底是什么了不得的图纸?”

      自称叫珠子的姑娘“哎呀”一声,有些嗔意:“可不能给你看。这是我师父毕生的心血,又糅合了大周商会最新带回来的西洋秘术,怎么能给你个小秀才看到呢?小秀才,我这真的是正经事,你别逗我了。戚大将军到底是不是住在这里,你且给我个准话!”

      江驰本来有一丝逗弄之心,在听到“西洋秘术”以后也消失了。她神色严肃起来,向珠子道:“你跟我来。”

      珠子一点也不惧生,竟然就这样跟在她后面、江驰又掉回头穿了两重桥,重新走到了戚府门口——因着只是戚继光在台州府练兵时的暂时居所,门上也没挂戚府的匾额——抬手叩了叩青铜门环。

      刚叩完,角门就吱呀一声打开,一名穿甲的军士走了出来——戚继光以军规治家,素日镇守门庭的也都是亲卫——看了江驰一眼,道:“江大人刚走又回来,可是落下了什么东西吗?”

      江驰一指珠子:“不是我,是这位珠子姑娘,从工匠镇而来,自称有战船图纸献给将军。”

      亲卫点头,便领着二人进门,复又通传,立马得到了接见。戚继光还没换见客的衣服,匆匆忙忙从后室里走了出来,径直问珠子:“是什么样的图纸?你师父叫什么名字?”

      珠子毫无惧色,也没见礼,从怀里掏出一沓叠得仔仔细细、还带着体温的图纸,双手举着交给戚继光,道:“我师父是台州府工匠镇船舶业的赵初七,这图纸名苍山船,是我师父精心研究半生、最后结合了去年来的西洋秘术才成的。”

      戚继光紧锁着眉头,翻开图纸一点一点细看。江驰也不懂,干脆坐了下来,一边喝茶一边听珠子口齿伶俐、话音利落的介绍起了她的图纸。

      “苍山船,又名苍山铁,高出水面,吃水五尺,设有橹。风顺则扬帆,风息则荡橹。此船轻便灵巧,主要用于追敌和捞取首级。装备千斤佛郎机两门,碗口铳三个,噜密铳四把,喷筒四十个,烟筒六十个,火砖三十块,火箭一百支,药弩四张,弩箭一百支。”

      “三桅炮船,船身高大,头高昂、尾翘楚,航行速度快,不惧风浪。船中有三根大桅,主桅高四丈,船长二十丈,并五层甲板。可以容纳接近三百人,配备了红衣大炮八门,千斤佛郎机四十门。”

      江驰听到此处,眉头一蹙:“佛朗机炮是什么?”

      珠子陡然被打断,有些茫然的看她一眼:“佛朗机炮就是去年大周商行从欧罗巴人那里带回来的图纸啊,只是盛会长有令,不许我们泄露给官府。但是我师父没办法,他说只有把佛朗机炮装在战船上,才能发挥最大的威力,所以拼了禁令也要画在图纸上。”

      江驰觉得不太对劲,但眼下显然不是谈这个的时候,因此只是蹙着眉,暂且按捺下满腹疑问。什么也没说。

      那边戚继光匆匆翻完图纸,却是如获至宝,立刻就将之谨慎的放进了后室,再出来和珠子说话。二者约定了一个时间,珠子带她师父赵初七登门拜访。戚继光还有军务,便没留二人,还是派亲卫又将江驰和珠子送出门了。

      走到门口,珠子才笑起来:“小秀才,原来你还是位官人。你看着这么年轻,也不穿官服,就和街上的秀才没两样么。”

      江驰道:“我是松江府的通判江驰,字百里。听你口音不像是台州府人士,是从外乡来的工户么?”

      珠子点头,两个人在大街上边走边聊:“我是漳州府来的,家里本是渔户,村子都被上岸的倭寇烧光了,我带着妹妹逃难来的。”

      江驰没想到自己无心之语问到了别人的伤疤,立刻道歉。珠子却摇摇头,说:“没什么,这事儿都过去好几年了。现在我在台州府过得很好,师父把我当亲生女儿,贝壳上学也用功,我没什么好伤心的。”

      江驰知道她指的是去年天子下令颁布的诏书,命大周商行在工匠镇广设学院,不教四书五经、儒家经典,而是以工户和商户的身份,传授工匠的编草织席、打铁锻造、刻木修车之术,商户的算盘营账、识辨五谷之学。学院不收束脩,学生也不分男女,只要是工户和商户的孩子、未过十二岁,就能送来学艺,学成之后分派给各个师父当学徒。如此以往,学个几年,便练就了一门营生,算是个吃饭的本事,因此十分受百姓们的欢迎。

      一开始,因为男女混学之故,工匠镇的学院没少受大儒的批判,口诛笔伐,都快把学院骂成妓院了。万历皇帝不胜其扰,下了几次令,严禁阻碍百姓进学,凡闯工匠镇者笞刑,也没有什么改善,依然有自诩正义的学子在工匠镇学院门口拉横幅、集会反对。后来,还是大周商会想了点办法,着重卡了带头反对的大儒的家用,命商会麾下各行各业不许卖给他家一粒米、一寸布,那些大儒这才纷纷闭嘴,工匠镇学院才顺顺当当开下去。

      珠子又说到:“江小官人,我看戚大将军的意思,肯定是要建造这些战船的。可是天长日久,战船要维修,必然得有匠人一直跟着。我师父年事已高,又腿脚不好,受不得行船的颠簸。你瞧瞧,我跟着去可以么?”

      江驰笑道:“怎么到了那边是戚大将军,到了我这里就是江小官人了?珠子姑娘,你这可不公平。”

      珠子摇了摇头,有些忧虑:“你就当我是信口胡说吧,但我是认真的!我是渔户的女儿,会走路的时候就会凫水了。我爹爹是村里水性最好的,曾经采到过很好的珍珠,所以才给我起名叫珠子。小官人,你能否帮我和将军说说情,让我跟着上船?”

      江驰收敛起了笑意,正色道:“珠子,戚将军管的是军队,用的是军规。船上都是男子,出海动辄一月两月,你得和几百个血气方刚的男儿封闭在茫茫大海的一架战船上,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我知道你复仇心切,但就算我再同情你,也不能为此去向戚将军分说。”

      珠子本来就只是怀着一丝渺茫的希望,闻言彻底破灭了。她有些难过的低下头,眼睛也不亮了。

      江驰不忍,又道:“你也不必难过。等你日后学成手艺,有了你师父那么高的地位,若能再献战船图纸,是能破格提拔的。那时候,你当了专司船舶研造的工部提举了,有了官身,自然就能名正言顺的上船了。”

      珠子虽然听不懂江驰在说什么,但也知道这是“当了官就能上船”的意思,又小心翼翼道:“可是,可是我是女子啊,女子也能当官吗?”

      “只要你勤学手艺、刻苦钻研,以后一定有机会的。”江驰轻笑起来,悠然道:“珠子,‘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你现在只需要积攒技术,丰富自己。我向你保证,以后你一定会有机会的。”

      女子入仕,一定会有机会的。江驰在心里默默想着。

      她没去看珠子陡然开心起来的脸,只是望着北边浮动的流云,绵延簇拥着一轮火红的烈日。她看着那一轮天上的太阳,却情不自禁的想着京师里,整个大周朝真正的太阳。

      而京里那一轮太阳,正在和三朝元老、当朝首辅对峙。

      翊铮坐在案几之后,面无表情的看着殿前的高拱。

      眉目端正、美髯飘飘,长身玉立、神气清朗,是最典型不过的文人儒像。

      本朝殿试取名,形貌向来也是在得分之列的,内阁诸位首辅,哪怕是奸臣严嵩,年轻的时候也是一表人才,高拱亦不例外。他穿着首辅的纻丝绯袍,腰系一品玉带,胸前大独科花补子金丝银绣,十分醒目。更有气势的是他正气凛然的双目,眉心深深一道纹路,象征这此人平日里何等严苛冷肃。

      他的才能实干无人能够否认。隆庆年间,翊铮身为监国太子,提出了这么多的新兴政务,实行难度其实很大。无论是俺答封贡还是整备军务,下移盐铁漕运之命脉到商会手中,广建工匠镇、重新印发大周宝钞代替金银流通,桩桩件件都在动老牌勋贵豪绅们的利益。但高拱态度强势,手下精干,又精力旺盛,常常加班加点,焚膏继晷,力求在她规定的期限内落实方案。有时候她自己都觉得自己的做法强人所难,但每一次到最后,高拱都办得十分出色。

      这也是翊铮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许他结交司礼监,三番几次排除异己,接连逼走内阁诸臣的主要原因。无论是徐阶、陈以勤,还是赵贞吉、殷士儋,论才华风流、忠心爱民,哪一个都不比高拱少。但论实干兴业,裁汰吏治,推陈出新,却没有一个能比得上高拱。

      可是现在也到了他应该退场的时候了。因为这一对君臣今后要走的路,毕竟大相径庭。

      他是最正统的文人利益拥护者,只要高拱手里有一日实权,就必然会想尽办法阻止新政的推行。这和他是否意识到新政的积极作用、对民间的安抚性质和对工商业的促进并没有直接关系,因为高拱能从一介进士爬到首辅之位,除了他本人的才干、隆庆皇帝的信任之外,清流士人的支持是不可或缺的。为了坐稳他的位置,他必然要反哺这个阶层,誓死捍卫他们的利益。

      “昏庸天子,如何作人主。”翊铮沉声道:“对于这句话,中玄公,你有何辩驳吗?”

      高拱猛然抬头,眼睛里全是震惊,但他毕竟久经风浪,不过短短一瞬便镇定下来。他闭了闭眼,平静道:“臣无话可说。”

      “那么,你便是承认,此话的确是出自于你之口了。”翊铮说:“中玄公,朕今年已过而立,自隆庆元年监国以来,执掌朝政也已有七年了。朕实在不知,自己是犯了何等大错,在中玄公口中竟然落得个昏庸天子的评价?”

      高拱沉默片刻,神色间似乎是露出了一丝悔意,但又旋即被他强压下去,依然是平日里那副严肃而秉正、傲骨铮铮的神态。他深吸一口气,说:“陛下曾于扬州力挽狂澜,保扬州商会三十六位行首;也暗中襄助,乃除掉佞臣严嵩父子的首功。于家,孝顺先帝太后,爱护诸位公主;于国,勤勉政事、从无荒废懈怠,是一位不折不扣的明君。”

      翊铮知道他后面犹自有话未尽,因此沉默的看着他。

      “但是,臣有一个疑问,已经放在心中许久了。”高拱霍然抬头,锐利的目光笔直的射向她:“隆庆五年,先帝忽然孤身乘辇欲出宫门,被臣劝阻后,站在乾清宫前,一连说了三遍‘太子不解朕一片苦心’。臣与先帝是君臣也是师生,相识几十年,先帝素来宽和厚道,从来没有过如此痛心疾首、颓然无奈的时候。这个疑问,臣一直放在心中——皇上当年到底做了什么,令先帝痛心至此?”

      翊铮没有开口,她不可能开口,因为那一次她与父亲的冲突,涉及到了这个皇朝最深的秘密之一。

      她说:“中玄公,此乃我父子之间的争执,与你无关。”

      高拱说:“皇上,在臣将少湖公、殷正甫接连逼走的时候,臣就知道,自己终将有一日也会让位给后来人。这天下毕竟是秦氏的天下,臣作为臣子,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无愧于心而已。但臣与先帝情非泛泛,臣实在清楚,先帝还是皇子的时候,就是一个最温和纯善、端方有礼的君子,而这样一位君子,即位以后却懈怠朝政,广进嫔御,甚至到了滥用阳药、疮疾难愈的地步,最后在史书上平白留了一个贪图美色、沉溺女色的污名——”

      他说到此处,声音竟然有些颤抖,眼眶薄红,咬着牙道:“臣,实在痛心!皇上,臣为大周江山尽忠半生,所求不过是报答先帝的知遇之恩。先帝到底为何如此,臣今日,只想求一个明白!”

      他悲痛道:“先帝实在冤枉!”

      他越说,翊铮越心痛如绞,到最后几乎撑不住平静的面孔,只得狠狠闭了闭眼舒缓心情。她深吸一口气,在袖中捏紧了拳头,五指深深刻入掌心,看着高拱红通通的眼睛,道:“各种缘由,事关皇家秘辛,中玄公,朕不能一五一十告诉你。”

      高拱闭眼,神情里全是失望。

      “但是,中玄公,你有一句话说得不错。”翊铮一字一顿道:“朕以天子之名向你保证,我父皇的确不是传闻的那样沉溺女色、最后耽误性命。他到死,都是中玄公心里的君子。他只是被一些其他的东西害了,以至于到最后都走不出来。”

      他最后都惦记着秦氏的香火,哪怕这件事真的送了他的命。

      高拱有些站不稳,向后踉跄了几步,惨然一笑:“臣明白了。有这句话,臣已然无憾。”

      翊铮道:“朕允你衣锦还乡,荣归故里,颐养天年。”

      高拱面色瞬间黯然,一刹那间仿佛苍老了十岁。但他毕竟是一代人杰,即便是到了这个时候,依旧风度十足,沉静端正的行礼谢恩。

      翊铮看着他,安安静静的受完了他的礼,方道:“中玄公,朕与先帝父子一世,无愧于心,你尽可放心,朕从未负过先帝。”

      高拱摇了摇头,不再言语,转身离去。依旧是如平日一般,负着双手,昂首阔步,稳稳当当的迈出了这他来去了几十年的乾清宫养心殿,正对着殿前无限的夕阳,给大周朝留下了自己最后一个伟岸而笔挺的背影。

      六月十六日早朝,中极殿大学士兼吏部尚书高拱上书,自请致仕,帝准,擢武英殿大学士、礼部尚书章涵为首辅,加左柱国。

      影响后世十几代的万历新政,就在这一年,轰轰烈烈的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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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第 2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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