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谁料 ...

  •   《谁料》
      文/寂闲

      昏黄的烛火在微弱的风里摇曳,房间里静的厉害,外面是一片熙攘嘈杂 。已经是申时了 。

      灯下,上官婉儿静默地坐着,敛眸看着面前摊开的遗诏草稿。

      她如玉的面庞如往日一般沉稳,书卷厚沉的气息与官场上沉淀出来的肃杀气交融在一起,明淑挺生。

      她今年已经四十六岁了,时光的细纹布上脸,风华绝代中已显老态,唯有眉心间一点梅花花钿明媚鲜妍。

      这是她刚贴上的。

      不知为何,她心里隐隐有些不安,但很快,这点不安就让她压了下去。

      不会有问题的。

      她昨日与太平几番确认,断不会有疏漏。今日的结局,她们早已预算好。

      想到太平,上官婉儿的嘴角不禁扬了一扬,眼底神色也变得清浅柔和。

      “月娘……”她无声的吐出两个字,抚上眉心的花钿。

      这花钿底下,是无法消灭的疤痕。

      那是十多年前,武则天还在之时。她还未被封为“昭容”,只是高宗名义上的卫仙。

      那日,天后与宰相讨论政务,她于帘后聆听记录之时,无意间露面让宰相看到了。

      在外延官员面前露脸,是大忌。

      于是天后震怒,对她施以黥刑,刺印留于眉心,损了容貌。

      她纵然通习吏事,却也是女子,损伤了容貌,自然不会高兴。

      但她现在无权也无力不满天后的作为,只好保持一贯的冷静,只在夜里和清晨对镜之时,略有伤神。

      此事发生不到两日,太平便偷溜出来找她,欲从她这里知道有关于母后的事,好做些应对之策。

      她从门口探出头,本欲同儿时一般与她闹上一回,却从镜子里看见了她额上的刺字。那么刺目。

      “婉儿?阿婉!”李令月顾不得旁的,急步走到了她的身旁,“这是何意?你犯什么事了?这是母后赐你的?”

      上官婉儿先是一愣,接着不着痕迹的扫了一眼边上的婢女,躬身行礼:“上官氏见过太平公主。”

      李令月把她扶起来,当即反应过来:“免礼。”

      接着对那些婢女说到:“你们先退下!”

      屏了旁人,她径直走到了上官婉儿面前,一双明眸在灯烛下熠熠生辉,恍若举市时的灯火葳蕤。

      白细的手指按上了她的眉心。

      她没再问方才的问题,只问她:“疼吗?”声音轻的几乎如烟。

      “公主不必忧心,奴有错,天后罚的应当。”

      “又无旁人,何必在意这些礼数,”李令月面露不悦,提高了声音,“再说你早已离了那掖庭,为何还要以‘奴’自称。”

      因为她看她那模样,想起来儿时的光景,一时间分不清今夕何夕。

      上官婉儿笑了笑,一根手指抵在唇边,莫名其妙地道了句:“隔墙有耳。”

      而后,她压低了声:“月娘莫要再气了,是我不好。改日定亲登公主府向月娘赔罪,可好?”

      李令月定定的看了看她,到底软了下来:“罢了,我总拗不过你。不过改又不用,今日便可以。”她点了点唇。

      上官婉儿摇了摇头:“此地眼杂。”万一让人瞧见了可不好办。

      李令月默了瞬:“算了。那你还是改日登府吧。我让我的——我让人等你。”

      “你不亲自来迎接我吗?”

      “我……”

      “开玩笑的呢,在外礼数还是要的。我一件小小的卫仙,当公主府还得找个好由头呢。”上官婉儿假意嘘上了一声。

      外面隐约传来了打更的声,还有更夫半隐半现的声音:“夜半三更,防偷防盗——!”时候不早了。

      上官婉儿敛了笑靥,正坐下来:“天后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不日便可称帝。”

      这是正事。

      李令月也收了玩笑的心思,与她促膝长谈。

      时间一晃而过,蜡泪已经流的差不多了,天边隐隐泛起了鱼肚白。

      门外有人叩门三声,打断了两人。

      “我该走了。”李令月道。

      上官婉儿抿了口扶芳饮,起身:“我送你出去。”

      “不用。”

      李令月说着走了,没有往门外走,在朝里迈了两步,忽然俯下身,取走了铜镜前的笔和胭脂。

      “月娘?你这是——”她倏地住了声。

      李令月一手托住了她的下巴,一手执笔,带着凉意的笔尖触在眉间,又凉又痒。

      不到,她便停了笔。

      李令月对她展颜一笑:“婉儿还是这般好看些。”

      话落,她将她推坐在梳妆台前,一按,翩然而去 。

      门“咔哒”一声,阖上了。

      上官婉儿坐在镜前,眼见得眉间一朵红梅轩然绽放,凭为他添上了一抹艳色。

      她久久没有移开眼,好一会儿唤了人进来,差人按着这朵梅花打成了花钿。

      一贴到今。

      近二十年来,从未变过样式 。

      上官婉儿收回了回忆,房间外喧闹嘈杂的声音越来越大了。

      惊呼声,尖叫声,重物倒地的声音,瓷器碎裂的声音……这些音不多时就消失了。

      在这之后,便是一阵喧嚣。

      似乎是在欢呼。

      她听到有脚步声靠近了自己,越来越近。

      上官婉儿起了身,卷起了遗诏草稿,沉声吩咐:“时候到了,随我出去吧。”

      一众宫女声音平和:“是。”

      上官婉儿端起了烛台,打开房门。

      门外,一众将领正将将赶到。

      为首的那位身姿雄伟,正是刘幽求。

      “刘将军。”她从容矜雅的唤了一声来人,奉上了遗诏草稿。

      刘幽求一看便愣住了,他接过诏令看了一番,才道:“此事兹事体大,末将不敢贸然做主,还需请示临淄王的意思。望昭容体谅。”

      上官婉儿也不气恼,她此刻深知自己已达到目的。

      她与太平商量好,等待已久的,就是这一刻 。

      推翻了韦后一党后,她便该和太平商议下一步如何处理三郎了。

      几年计划,将成。

      “这是自然,”她道,“我会在此等候消息。”

      她用的是“我”,给足了刘幽求面子。

      刘幽求也朝她客气地行了个礼,转身让人去请示李隆基。

      城外,李隆基一身便服,身量直挺。

      听了小兵报上来的话,他略略露出了迟疑之色。

      他素来爱财。

      而上官氏是有才之人。

      但她着实是不可控,先是为武皇效命,后来又同韦后结党,现在又归依了李唐。

      她总是这样顺势而已,让人无法辨清她到底是谁的人。

      而且,她还是个女子。

      而他想终结“女祸”也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

      更何况,上官氏如今应该是他姑姑镇国太平公主的人。

      若真放过了她,他日她与姑姑联手,他李隆基还真没有万全的把握能够赢。

      今日之后,若上官昭容不死,太平公主定会成为他的强力对手,而上官昭容则会是他的最大阻碍。

      现在是个好机会。

      夜风潇潇,打碎了长街乳白的浓雾。明明不是穷阴,却凉得刺骨。

      李隆基眸色暗沉,思量片刻后,他终于下定了决心,抬手一声令下:“恐有诈,杀。”

      刘幽求听了此令,长嗟一声,再次向上官婉儿行上一礼:“对不住了。”他没再称呼她为“昭容”。

      上官婉儿离他很近,自然也听到了来人的禀报,瞳孔骤缩。

      不过须臾,她便又恢复了镇定与从容。

      她早有所料,也曾与太平谈起过。

      她评价李隆基,说:“次子日后必反之,公主不可不防啊,李唐江山若是落到他的手中,恐有大祸。”

      李令月问她:“如何见得?”

      “三郎过得太过顺绥。”

      李令月道:“那交予本宫,便不会有大祸了?”

      她当时摇了摇头,口中却说:“公主明瑞,必能使我大唐繁荣昌盛。”

      李令月道:“你倒是信我。”

      她便笑:“若将来公主成功,还望能继续为公主效命。”

      月娘当时怎么回她的来着?是应了“好”,还是道了句玩笑话?

      她竟然有些记不清了。

      不过也都无所谓了,她看不到那一天了。

      遥想曾经,天授元年的重阳,武皇终于登基,号称“圣神皇帝”。

      那日的场景,她至今也没有忘却。

      万民朝贺,彩旗扬风,鼓乐声漫过了整座长安城。

      她们做的这个梦,大抵从这时便初现倪端。

      日后,她的公主也会有这样一日的吧。

      以她的谋略,她的才干,定能够的。

      她只可惜,她算了一生也没有算到李隆基真的会在今夜就杀她,毫不顾及其他。

      人说她“天性韶警”,道她“称量天下”。

      孰能料她最终会栽在这里。

      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她暗自苦笑,面上却不动声色。

      “那便动手吧,刘将军。”

      她看着刘幽求,身姿挺拔如松,似乎永不会被飓风摧折。

      她眉间的一点红梅,瑰丽浓艳,像是能照彻整个长夜。

      刀锋上,一抹银光闪过,血从她的颈侧喷洒而出。

      手起刀落,血气翻涌。

      恍然间,她又忆起了很多很多事。

      那是连成一排的连环画,走马灯似的在她眼前闪过。

      早已故去的母亲郑氏愁苦却温婉的浅笑。

      威仪雍容的天后称赞她:“当真是‘有所制作,若素构’,善哉。”

      她泣血极谏时,中宗不得已又松了口气似的的妥协。

      ……

      还有她。

      李令月,太平公主,她的月娘。

      她想起她悄悄探出头,问她“今天去不去踢蹴鞠?”亦或是“今天去打马球吗?”

      她想起她烦躁地摊开卷起的书,苦苦地温习,歪着脑袋问她:“还有还有,这个又是何意?”

      她想起她的两次婚礼。

      是哪一次来着?

      她一身蓝衣,掀起红盖头,含着泪笑着说:“是你先看到了我的脸……那我也算是嫁给你了。”

      ……

      今天之后,她会哭吗?

      会的吧。

      她弄权掌政时,总是坚韧明智。

      实际上最是心软。

      这一刻明明短的惊人。

      不过是刀尖一抹,血液涌流罢了。

      她却“看”了这么多。

      时间在她这里,好似拉长了一般。

      她的一生,都囊括在了这里面。

      旭日终于出来,将天空晕染成了橘红色,青白的天空与黛色的山峦相接的地方,一轮红色还毫无温度,却刺目得厉害。

      一如这红日跃出之前,浸泡了长夜的鲜红血液。

      end.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谁料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