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灵日记》遥无光

56、第五十六章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薛丝丝凭借仅仅一面的记忆，以及为数不多的技巧，将蝶灵族长的模样绘了下来。可惜的是技艺不精，难以描摹出蝶灵族长十分之一的美。
　　她给蝶灵族长的标注是【蝶美人】，实至名归，即便残酷、丑陋的死亡状态也无法消磨她那惊心动魄的美。

　　【蝶美人】的下一张，薛丝丝花了十多分钟画完了□□头头，然而琢磨了半天也想不出合适的名字标注。
　　她曾听到过他带来的那帮风灵小子当面喊他老大，不愿再为难自己可怜的脑细胞，于是在那副画像的旁边标注上【风老大】三个字。

　　准备熄灯睡觉，薛丝丝悄悄拨开窗帘往外瞄一眼，松了口气。她实在害怕再看到风老大面无表情但写着“我在看着你”的脸。

　　起初，神出鬼没的风老大总是让她吓一跳，心里生闷气。
　　看着就看着，我怕你？你给我等着，我这就把凶手找出来，到时候让你给我道歉！

　　后来，每天出门找人，腿都跑瘦了，至今没有发现，她在面对风老大时就不禁心虚。
　　随便你吧，想吓我就吓，我已经尽力了，可还是找不到凶手，我能怎么办？

　　每次出现，风老大的那张脸虽然始终是面无表情，但也有细微变化。
　　从仇恨的面无表情，到冷酷的面无表情，接着是麻木的面无表情，又到悲伤的面无表情，最后是绝望的面无表情。

　　半个月过去了，薛丝丝再一次看到窗外的风老大，片刻，带着内疚与不忍摇了摇头。
　　风老大微微点头，然后转身，一阵风离开。

　　薛丝丝心里急，面上就露出几分郁郁，朝夕相处的薛阿公和秀枝婶瞧出来了。在饭桌上秀枝婶就问她最近怎么闷闷不乐，连最爱的糖醋排骨也吃着不香。
　　薛丝丝以在考虑要不要考公务员的借口搪塞过去。

　　崔岩的脸没她那么浅，能藏住大多数心思，只不过心烦意乱，行动间免不了泄露一二。
　　小葬是个好大儿，难得体会到老父亲的艰难，有心相助，提出一个想法。

　　灵的世界安稳平和，没有欲壑难填，没有歹毒心肠，百来年过完，灵的生命尽头是寿终正寝，极少出现如蝶美人这样的非正常死亡。

　　小葬虽然是一个年幼且失了怙恃的小葬灵，但他拥有着无比的骄傲，时常以整个族群的希望自居，他的思维比之在长辈的教导下成长起来的竹三叶等会自由得多。
　　比如，他想为蝶美人送葬。

　　他年纪轻轻就已办成过多桩送葬仪式。正常死亡如何，非正常死亡又如何，没有长辈告诉他特殊情况能不能处理、该怎么处理，他就认为自己一定可以，想到了就去做。

　　况且，崔岩听了似乎有点振奋，眼里冒出“这小子还有点用”的惊喜，这种被看重的感觉令小葬心花荡漾。连崔岩后来的质疑“你能行吗”都不计较了。
　　妄言多说几遍自己都信了，既然他是整个葬灵一族的希望，这点小事还是能办得到的吧，到时候定让崔岩对他刮目相看。

　　蝴蝶姑娘的态度在他们意料之中，也意料之外。
　　他们知道蝴蝶姑娘们听到这个消息肯定会开怀，却没想到她们会露出自从蝶美人被害以后的第一个笑脸，仿佛回到了从前，冷漠就像春日的残雪岌岌可危。

　　薛丝丝到这时才明白，能够由葬灵完成送葬仪式、安息在彼岸之乡对灵族来说是一件多么重要的事。

　　原来灵也如此重视死亡。
　　譬如人类讲究排场盛大、喧哗热闹的丧事，讲究落叶归根、入土为安。

　　这天，上午太阳还笑得很开心，照得大地亮堂堂的。中午过后就飘来了很多云，一团一团白白胖胖的，像一群绵羊。太阳被绵羊扑倒，偶尔能挣扎露个脸。
　　是个好日子，宜出行，宜动土，宜安葬入殓。

　　这里是蝶灵一族为她们族长举办的送葬仪式，本来不让外人到场，由于小葬的关系，崔岩和薛丝丝得以陪同出现在此。

　　从前当小葬只是崔岩背上的纹身，无法自主行动，崔岩无可奈何代替了他的双脚双手。
　　多少次深夜睡梦正酣之时被叫醒，多少次寒冬腊月还得光着膀子，崔岩不止一次放话要罢工。
　　后来，出乎意料的，纹身化为实体，小葬成长为真正的葬灵，有手有脚，完全不再需要崔岩，崔岩如愿解脱了。
　　再也不用干这晦气的活儿了，崔岩当即警告小葬，以后休想让我去送葬，谁跟我提我就跟谁急！

　　这回，小葬要为蝶美人送葬，崔岩主动提出陪同前往。没人跟他提，他自己要求的，跟自己急去吧。

　　蝴蝶姑娘们真的很喜爱蝶美人这个族长，精心为她布置了如此盛大的场面。

　　一处鲜为人知的山谷，潺潺的溪流声从不远处传来，仿佛流淌在空气中，不见溪流，只闻其声，微风带着清凉。以及鸟鸣，清脆悦耳，婉转悠扬，听在耳朵里令人心旷神怡，忘记一切烦忧。
　　这片草地平坦秀美，淡青色、苹果绿、青翠、墨绿，多种绿色生机盎然。没有人类的践踏，没有牛羊的啃噬，草尖挺挺，每一棵草都是完美的模样。

　　而今，草地披上了华美的衣衫，那是五彩斑斓的花海，仿佛整个世界的花都开在这里了。
　　浓烈骄傲的大红，娇艳明媚的桃红，柔和甜美的粉红，典雅静谧的孔雀蓝，清澈深邃的碧蓝，温暖亮眼的明黄，清新沉静的青色，淡雅柔美的丁香紫，纯洁无瑕的白色，缤纷绚丽，美得不真实，犹如一场梦幻。

　　不知受了何种影响，薛丝丝一直认为鲜花很俗气。

　　特别是情人节街头，几乎路过的每个女人手里都抱着一捧老公或男友或追求者送的花束。那些花束经过花店的精心搭配，却搭配出大同小异、毫无美感，其实就是花的尸体。
　　有的人家阳台摆了几盆花，那些花栽在狭小的盆中，一株三四朵。薛丝丝抬头望去，隔着阳台的铁栏像是被囚困在狱中的犯人。

　　然而，此时，此刻，薛丝丝终于见识到了鲜花的美。
　　它们风姿绰约，沁人心脾，是世上最能震撼眼睛之物，也是世上最能打动人心之物。

　　崔岩这个臭男人也不禁为眼前的花海盛宴感到惊艳。

　　不过就只惊叹了一小会儿，片刻之后揪住小葬的翅膀，扯近了压低嗓音问道：“你到底行不行？看人家搞的这个阵仗，要是待会儿你不行的话就很难收场！”
　　听到崔岩的话，薛丝丝瞬间阖上了赞叹不已的嘴巴，目光也从痴迷的状态中一下子清醒过来。

　　是啊，要是小葬给不了蝴蝶姑娘们想要的安息，场面可就十分尴尬，换做是她也得把讨厌的人类暴揍一顿。

　　“安啦安啦，我是谁？你们就放一百个心吧！”
　　小葬这家伙最近在看台剧？

　　斑斓花海的中央，静静地躺着眼睛黯淡无光、皮肤僵硬苍白的蝶美人。她并无死不瞑目的惊悚，反倒像是被时间定格在那一秒，平和中略微茫然。
　　尸体依旧，没有出现可怖的尸斑，也没有腐烂的气味，犹如灵魂还栖息在躯体中，让人有一种“她的死亡只是在那一秒而不是永远”的错觉。

　　在送葬仪式开始之前，蝴蝶姑娘们对她们心爱的族长进行了最后的道别。

　　她们在花海的上空飞舞，五彩的蝶翼如烟如纱，翩跹轻扬。婀娜的身姿，缠绵的舞蹈，留恋的动作，她们既难过又不舍，同时也为她们的族长祈福，祈求族长能安息长眠。
　　广阔的花海之中刮起浩荡的旋风，那是同样缤纷、梦幻的风暴。或急促或轻柔，无数只蝴蝶带起的风眼，形成一道道风轨，旋转、来回、颠倒，风暴恣意而畅快。

　　半晌，风停了，蝴蝶落在花瓣上，轻颤过后一切平息。

　　然后，轮到小葬上场了，顶着万众期待的目光，薛丝丝都替他手心冒汗。

　　薛丝丝对送葬仪式不陌生，不过那还是纹身小葬的版本，不知道换成实体小葬后，有关流程有无变化。

　　小葬走了两步，回头看了崔岩一眼，我上啦？
　　崔岩颔首，眼神鼓励，去吧！
　　小葬慢慢走向安置了蝶美人的那座高台，越过了蝶小紫，越过了风老大，直到落在蝶美人的脚边，离她最近的位置。

　　小葬脸上是难得一见的严肃与正经，掀唇细吟，明明是稚嫩的童音却彷如古寺中的高僧，沉稳冷静，语调平平而意味深长。
　　薛丝丝一个字也听不懂，也能感觉到一种苍穹之下立于平淡如镜的湖面那种宁静。

　　此时天上的太阳被白云遮挡在身后，山谷便暗了下来。

　　随着一段又一段的低声吟唱，小葬的周身开始发出微光，光芒越来越盛，直至笼罩全身，愈发耀眼，恍若一颗小太阳。
　　小太阳不光亮，还闪，刺眼的闪烁一下一下像是跳动的心脏。
　　厉害了小葬！

　　在薛丝丝心里为他竖起大拇指的下一秒，小太阳忽然之间熄灭了。

　　小葬的身影重新出现在光消失之后，他皱紧了眉头，转头朝崔岩他们望过来，薛丝丝能看到他目光中的无措。
　　这是失败了？

　　薛丝丝忙看了一圈周围灵的神情，蝶小紫她们还处于没反应过来的期待与茫然之中，而风老大敏锐地察觉到了，眉眼比小葬还愁。

　　小葬在台上僵成了一根木棍。
　　很快，蝴蝶姑娘们便都了然，失望的情绪像阵风似的吹到了每只蝴蝶的心中。有的瞬间就红了眼眶，有的见希望落空，不愿相信，想上前抓住小葬问个清楚。

　　中学物理老师教过，物体质量越大，惯性就越大，例如一辆大货车急刹之下，惯性造成的冲击比一辆自行车要大得多。
　　为什么要提到这条物理定律呢？
　　因为薛丝丝觉得这条物理知识非常契合眼前的场面以及接下来的发展。

　　无论是梦幻的花海，还是仪式开始前的盛大蝶舞，蝶灵们对于送她们族长安息这件事的希冀可见一斑。
　　她们的这股期待是巨大的，堪比几十辆大货车，一旦希望落空，由此而来的失望与消沉便如那刹不住的惯性。首当其冲的小葬他们将被这股巨大的惯性冲击个粉碎。

　　薛丝丝急了，揪了揪旁边崔岩的衣角，用喉咙说话：“怎么办？”
　　崔岩正大光明地吐出四个字：“见机行事。”
　　见什么机行什么事？你以为演电视剧呀？电视剧里头是有剧本，一切都是提前设计好的，才能够“见机行事”！我们之间哪来的那个默契“见机行事”！

　　众多质疑的目光令台上的小葬如芒在背，他不由自主向崔岩求助，一张小脸上满是惊慌，可怜见的。
　　薛丝丝听见崔岩叹了一口气，然后扬声对小葬喊道：“没事，再试一次！”

　　她原以为按照风老大的暴脾气定会怒不可遏。可他一言不发，任由小葬失败后一直呆怔，也任由崔岩鼓励小葬进行再次尝试。
　　转念一想又觉合理，作为蝶美人的至交好友，他应该是最希望小葬能成功让蝶美人安息的那一个。

　　小葬本就不是婆婆妈妈的性子，既然崔岩叫他再试一次，他就再试一次！

　　第二回，小葬郑重其事，甚至做了几个伸展运动，几个深呼吸，而后站定，开始吟念。
　　同方才一样，随着不知是咒语还是什么鬼经书的一段一段从他的唇中吐出，耀眼而闪烁的光重新绽放。

　　薛丝丝的心提了起来，刚才就是卡在这一步，光灭了。

　　光芒持续闪烁了一阵过后，趋于稳定，不再一下一下跳动。
　　众人屏息等待看是成是败，万众瞩目于花台之上的蝶美人，在大家的殷殷目光之下，那朵黑莲千呼万唤始出来。
　　黑莲自蝶美人的身下绽放，微光莹莹，莲瓣层叠，泛白的黑，低调的暗，却令台下花海黯然失色。

　　薛丝丝提起的心放了一半，观察蝴蝶姑娘们，无不一脸惊喜，激动不已。

　　风老大的眼睛里也出现了光，真正的希望就在眼前，欣喜与紧张并存，哪还能面无表情。

　　崔岩面上瞧不出端倪，但脸部线条明显松弛不少。

　　吁，总算出来了，小葬把笑憋了回去，继续端着脸，不敢松懈。

　　黑莲缓缓合拢，一瓣缩起，又一瓣缩起，一层牵一层，蝶美人静静地躺在莲心，表情似乎柔和了些，圆睁的双目也好像要阖上一般。

　　风老大如释重负，嘴角带出了欣慰的笑意，忽然一滞，疾速冲上去，把小葬惊得一抖。幸好此时已经无需担心会打断施法，影响进程。
　　薛丝丝反应过来，他应是想在黑莲消失之前再看好朋友最后一眼。

　　黑色的莲瓣层层收紧，朦胧的光芒之中蝶美人的面容若隐若现，有了风老大的起头，蝶小紫她们也纷纷围上来，想要目送她们的族长离去。
　　待黑色莲瓣完全闭合，大家在欣喜之余都松了一口气，终于成功了。

　　紧绷过的脸部肌肉一放松，有时会忍不住抽搐，使得薛丝丝嘴角的笑稍微生硬，但来自真心实意。
　　她转过头，想同崔岩击下掌，却见他的眉头蹙起了一个问号。
　　“怎么了？”

　　嘘——崔岩竖起食指在嘴唇，并且走上前去阻止蝴蝶姑娘们即将倾泻而出的欢呼，他抬起手掌，示意大家稍安勿躁。
　　他的动作很及时，因为下一秒便从黑莲之中传出声音来。

　　“······你不记得我了······”
　　不是毫无意义的呓语，也不是听不懂的音节字段，薛丝丝听到一个宛如清晨薄雾的女声，再看蝶小紫她们惊讶而躁动的模样，便猜这个女声是蝶美人的。
　　“······你怎么了······”

　　另一个声音响起，“······唔······唔······啊······啊······”像是疼痛的□□，同时伴随着嘭——嘭——嘭——的动静。
　　薛丝丝过后细想，这个沉闷的敲打声不像是金属或其他坚硬物体的碰撞。

　　蝶美人似乎被抓住了，“······你抓太紧了，放开我······”
　　最后是蝶美人的一声被痛苦扭曲变形的惨叫。

　　黑莲消失了，也带走了支离破碎的蝶美人，那声惨叫的余韵仿佛流星的尾巴，在众人的心中划过一道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