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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天气预报说傍晚有雨,现在外头艳阳天,知了一波一波成片儿叫,叫得人头疼,我烦躁地皱眉,考虑着要不要把助听器摘下来,周围不少人呢,只能作罢。

      派出所角落,我蹲在地上,揉我胳膊上砸出来的淤青,直到腿麻了才站起身。

      我一动,身后俩小子跟着站起来,也跟着一声“嘶”的声音。
      这俩是我同学,高个子的叫邓卓,另一个小鸡仔叫袁问,疼得直抽气的就是他。袁问细胳膊细腿,这回打架却是他发起的,原因是咱班班长跟一男生谈恋爱,传言这两天分了,那女孩儿在寝室里哭。袁问笃定是这渣男干了渣事儿,叫上我和邓卓来教训人。

      今天周六,下午三点才放学,我们仨逃一节课出来截人,人家学校放得早,学生都走没了,嘿,偏偏我们运气好,要找的人没走!可惜还没打几拳呢就被逮住。

      都怪袁问不弄清楚,叫上人急吼吼就过来,四中隔壁就是街道派出所,我们这么干和当着警察面打架差不多。

      这俩人伤得比我严重,邓卓脸上被砸了一拳,肚子上更多,袁问没被打,他是自己把脚崴得走不动道儿,刚刚捂着脚“哎呦”半天,现在好多了。

      我的余光瞥见袁问在看我,他也在看邓卓,怯怯的,“遂哥,老卓,对不起啊,我干糊涂事儿了……”

      “害,兄弟之间说什么对不起。”邓卓拍他几下肩安慰他。

      我也小声道:“没事儿,再说了,人家不是不追究么。”
      我朝对面看过去,恰巧那男生抬头。

      和这小子一对比,我们这点儿淤青连开胃菜都不算,我敢保证,他那肚子跟后背得肿几块,要不是我拦着,邓卓的拳头得往人家脸上招呼!这小子力气大,一对三也能呼我们几下,但我看不懂他,他有理,为啥不追究我们,甚至不用我们道歉……想不通。

      一会儿,那男生不用家长来领就回去了,整个派出所除了民警只剩我们仨。

      头顶挂钟显示五点出头,夕阳映得我半边脸发烫,我开始有些沉不住气,扭头拿右肩撞一撞邓卓:“你找的谁来捞咱们?”

      “唐希,”他拍拍胸脯小声说,“放心,保证什么事儿都没有!”

      我松了口气,“挺好,希望能快点。”
      唐希是我和邓卓共同的物理老师,从高一教到高三,他也正好从教三年,新老师,性格好,脾气好,我就没遇上过比他好说话的高中老师,他不会把我们捅出去的。

      盼星星盼月亮,唐希到了,我总算在五点半前出来了。

      唐希黑着脸把我们三个接出来,看着袁问一胳膊搭在一人肩上,一只脚悬空,气笑道:“我一会儿通知你们家长,都高三了,长本事了,一中的学生找四中的打架,说出去真好听……”

      袁问急了,一只脚一跳一跳,“别啊,唐老师,咱下次不会了!”

      “唐老师,你人最好了,咱这不是没多少人看见么,”邓卓附和,还小声嘀咕:“我爸妈国外呢,大老远的多麻烦……”

      唐希没退让,“一个微信的事儿,不麻烦。”

      袁问家离邓卓家近,俩小子一个背着另一个回去了,顺道还能在社区卫生服务站买点儿药。我看着唐希踩上自行车脚蹬,才开口叫住他:“唐老师!”

      唐希抬头看我,等我下文。

      “今天的事,别和我哥说。”

      我注意到他的目光在我耳朵上停留。我两只耳朵听力受损,常年戴助听器,这件事在学校里不是秘密,我知道唐希会因此可怜我、对我心软,对我这个残疾的好学生“从轻发落”。果然,他很快就说:“知道了,下回别做蠢事。”

      我顿时轻松了,笑道:“行!”

      那天气预报还真准,天黑前忽然开始刮风,紧接着就下雨,电闪雷鸣一下接一下,我在小区面馆儿吃面,今天出学校着急伞给忘了,担心我一会儿怎么回去。好在老天只是捉弄人,面吃完了,雷不打了,雨还小了。

      我到家的时候只有肩上湿了点儿,我哥还没回来,八成又和那些导师们搞科研做数据,我习惯了。

      我摘了助听器开始做题,今天放学早,楼下不远处的广场舞还没结束,但丝毫不影响我,因为几乎听不见。

      大概晚上九点,我哥才回来。

      他叫徐佩文,大了我整整十岁,我叫他哥,叫了十多年,从我会说话就这么叫他,但他跟我没血缘关系。曾经他是我的邻居,我爸妈不养我之后,我吃穿用度,我的助听器我的医药费,花的几乎都是他的钱。别说叫一声哥了,将来给他养老送终都是应该的。

      我摘掉助听器做题的时候很难被打扰,以至于我发现徐佩文的时候,他正靠着门框看我,我不知道他倚了多久。

      “哥,回来了。”我匆忙戴上助听器。

      “刚到家,没敢打扰专注的高考生,”我在我哥说话前戴好,他的声音就像淡色玫瑰上落一层薄霜,冷,却透着温柔,“先歇会儿,我有事和你说。”

      什么事,唐老师应该不会出卖我吧?

      我坐到沙发边上,吃他洗的水果,心里揣着事儿,吃也吃不痛快。

      我哥又开了个柚子从厨房出来,他身上是一件衬衫,袖口挽到小臂上段,他指了指我上身,“你不热么?”

      “我没运动,不出汗。”多说露馅儿,我心虚地剥柚子吃,左臂一大块乌青呢,再热这校服外套都得穿着。

      “今天是九月二十一。”他忽然说。

      “……嗯?”
      周六啊,我当然记得,所以呢?

      他看着的眼睛,知道我真不记得了,“童绍出狱了。”

      我嘴里的柚子顿时不甜了,愣在那儿不说话。

      “刑满五年,今天刚出来,”我听出来他怕我心里苦,努力把声音放温柔,道,“他暂时应该找不上你,万一又来纠缠,记得跟我说。”

      “嗯,”我应他,又喃喃自语,“原来已经五年了……”

      童绍是我血缘上的父亲,却是毁掉我童年的噩梦,他是酒鬼,醉了打人,打老婆打孩子,我怕疼,怕得要死,小时候没少被他抽,他在我眼里就是怪物、恶魔。

      那时候我们还在老家,住的是开发区的步梯房,童绍三天两头醉酒发疯,我妈让我出门别回家,我最常去的就是徐佩文家,他是我最喜欢的大哥哥。街坊四邻会可怜我,帮一两回,但到底是别人的家事,摊上一个酒鬼,隔三差五摔碗砸玻璃,大伙都怕麻烦,只有徐佩文的家门会一直朝我打开,会无视童绍醉酒后的拍门咒骂。

      徐佩文的房间在最东面,书架上专门腾出位置来放了一个药箱,是因为我;他的床很软,床上的小毯子平时都叠着放枕头边,也是方便我随时过去睡,我读大班和一年级的时候,隔三差五坐徐佩文自行车后座被他接送上学,直到他读大学。

      我一直记得七岁那年,我被童绍打得受不了,哭着上楼去去找他,才想起他上大学去了,他爸跟着他爷爷回乡下。
      我忽然发现依靠没了,避风港丢了。

      当时我什么都不懂,胆子其实已经被童绍给打小了,兜里揣着我妈给我的二百块钱居然就敢独自出门,还敢拦车,我不停地说我哥提过的大学名字,我不去派出所,我要去那里,我只要去那里……
      现在的我想都不敢想。

      我不知道我当时的经过,哭都要哭断气了,像我那样的,被卖了都不知道,可能我命运太苦,老天让我遇上好心人,硬生生把我带到隔壁省的大学,我哥的学校。

      他见到我吓了一跳,遇上周末他带我住了两天酒店,我都不知道叫了他多少声哥,我只记得我求他救救我。

      他说他想救我,但是我依旧被抓回去了,因为童绍是我亲爹。

      后来几年里我想过自救,想和妈一起走。我妈算是童绍买来的,俩人一个村,她有弟弟有父母,但没人拿她当家人,她逃也没处去,干脆就不逃。我不能继续在这个鬼地方待下去,我知道她爱我,舍不得我挨打,那我要是被打狠了,她的心是不是也会硬一点。

      我知道童绍打人的喜好,疼得我满地滚他才兴奋,过去我憋着忍着,那一次我喊地撕心裂肺,我妈哭着来护我都护不住,我让她出门找人,我让她报警,推她出门……

      我听见她哭,但是很快就听不见了,我高估了童绍和我的亲情,以为他会手软,我受不住他那铁掌,两耳刮子下来,我左耳直接听不见了,再打几下,右耳也聋了。

      那个时候我十二岁,我的世界彻底静音,童绍的咒骂声不断,却比蚊子叫还轻,我茫然了,不再嘶号,只是默默流泪,觉得浑身都火辣辣疼。不知道多久,我看见有人破门而入,看见许多张脸,看见有人拿棍子来把童绍控制住,看见了我哥,他惊愕、慌张。

      我记起来这两天徐爷爷搬回来了,徐佩文考完研,应该刚结束复试,我却满脸血地见他了。

      我想说话,一张嘴一动气儿,鼻子就往外冒血泡泡,嗓子也又腥又痛叫不出任何音,我想让他不要怕,我没事,但是我听不见我的声音,不知道他听见没有……

      “…………遂、小遂?”

      “……嗯!?”我回过神,一下从痛苦回忆里抽离出来,忙说:“我没事。”

      大脑总是要我忘掉痛苦的东西,这些年我哥把我护得太好,我的生活太安逸了,差点什么都忘了。

      我哥看上去有些后悔,“抱歉,让你想到不舒服的事了。”

      “没有,我早不记当年疼了,哪里是提一嘴就能回一遍滋味儿的。”
      我话是这么说,说得也在理,只是我这耳朵聋了是真的,治不好也是一辈子的事。过去我总是刻意把这个话题聊轻松,可惜在我哥面前什么都瞒不住,我还总爱那么说,他也顺着我那么听。

      我抬头看他,看他眼睛里都是我,是对我的忧心,我很受用,也想趁此机会讨点儿好。这么想,我张开双臂,松松悬在两边,“好吧,我是有些难受,哥,那……你抱抱我吧,成吗?”

      他犹豫了,我自然不会放过一星半点的动摇,我这辈子所有乞求的话、旖旎的眼神,几乎都给了我哥。他起身过来,我伸手环抱住他的腰,用脑袋轻轻蹭,小声叫他哥。

      “真的十七岁了么,”他的手在我后背上顺,声音从头顶传下来,是笑着说的,“跟七岁的时候一样爱撒娇。”

      我笑一笑,真从鼻腔里哼出个撒娇的小转音……槽,我都嫌自己做作,不过在我哥面前我乐意。我很喜欢他,是超出弟弟对哥哥的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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