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璇玑》野弦

6、离别之苦

　　其实在小学毕业时，应澄姑姑就希望侄子出国留学，被他直接拒绝。

　　爷爷倒是不反对出国，老人信奉千锤百炼才成钢，男儿志在四方，理应多加闯荡磨练。自己当年不也是未成年就参军上了战场，经历过枪林弹雨的洗礼，多少次从死人堆里爬出来，所以他坚信温室里长不出参天乔木。

　　奶奶却舍不得这唯一的孙子，岁数大了，再也经受不住离别……

　　最终家人决定尊重他的意愿，答应出国的事再往后放放。成功留下的应澄独自回到房间，坐在桌前，失神地望着窗外随风摆动的银杏。

　　片刻，低头小心掏出脖子上佩戴的饰物，摊开手掌，是枚精金铸造的小巧物件。那物件外盖为双层镂空雕刻星象图，翻开后内为指南针样的刻度表盘，指针似是某种硬度极高的金属制成，微微淌过水纹般的黑色暗光。表盘底座亦可分层旋转，设计精巧。

　　这还不是最妙的，最妙之处在于那雕刻着星象图的双层盖壳，可随四时运转变换！

　　幼时的他总是看到父亲随身携带，因为格外好奇，向父亲索要多次无果，直到父母南下出海那次，他趁父亲没注意把指南针偷偷拿了出来，却不成想，自此一别，这竟成了父亲留给自己的遗物。

　　应澄想起竹林那次相遇，当他把指南针给祤少微看时，她眼中闪烁着惊异的亮光，“这就是他们要抢的东西？”

　　“嗯嗯。”

　　“我好像在哪看到过这个……”祤少微自言自语。

　　“你见过？”应澄诧异。

　　“嗯……”祤少微手中来回摆弄翻看着，皱眉思考了好一会儿，实在想不出个所以然来，最后只能泄气地说：“也许是梦里吧，我不记得了。”

　　“但我认识上面的图案，那是二十八星宿图。”

　　“上面的孔是星星？”

　　“你看，现在正值立夏，所以北斗七星中的玉衡、开阳、摇光组成的斗柄指向东南方。”祤少微认真说道。

　　应澄顺着她的手指逐一看去，那几颗星的指向好像真如她所说。祤少微靠过来，将指南针的链子撑开重新戴在应澄的脖子上。

　　“怪不得你这么宝贝它，白天也能观星定向，确实是个好东西。”

　　应澄低头，紧紧攥住。

　　“想不到你知道这么多。”

　　祤少微仰头向上望去，只有竹叶繁茂，她却仿佛在观望想象中的浩渺星空。

　　“我就是喜欢看着玩儿，它们在天上，也在我的梦里。”

　　应澄不由得被吸引，出神地望向祤少微扬起的侧脸，也学她抬起头，静谧的青翠间，只有枝叶相互摩挲的沙沙声。

　　直到现在，他好像依然能感受到那清凉的竹风从身旁吹过，雾气残损，鼻息间是泥土潮湿的味道。应澄望向掌心的指南针，他知道，自己之所以不想离开，只是因为，祤少微还在这里。

　　待初中毕业，出国留学的安排再次摆到了应澄的面前。这回，姑姑应明姝与他深谈了一次。集团的事务在两年期早已拓展至海外，应澄迟早是要接手，这已不是他个人的问题，而是集团未来的战略规划。

　　“澄澄，你今年已经十五岁，也是该学会承担责任的时候了。刚才说了这么多，我觉得你能明白这其中的利害关系。”

　　应澄沉默不语。

　　“你也看到，爷爷奶奶辛苦将你带大，将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了你身上。他们已经年迈，你只有使自己变得更优秀更强大，以后才能更好地照顾他们，才能不让你的父母失望，不是吗？”

　　应明姝是个睿智的女人，在商场上运筹帷幄，在谈判中更懂得掌控人心。

　　“我们这些年做了这么多，也算是能给你父母一个交代了。”

　　应澄对这话深有体会，自接手公司后，她和姑父二人大刀阔斧开疆拓土，几年间集团迅猛发展，所涉产业已横跨物流、房地产、酒店、影视、金融等多个领域，实力雄厚，商场地位不容小觑。

　　遗憾的是，年轻时姑姑他们一心扑在事业上，从没想过要孩子，等到这两年年龄上来了，再想要孩子身体条件却不允许了。

　　“这都是您和姑父两人辛苦打下来的产业，你们管理着就挺好，我并不想……”

　　“傻孩子，我们也会有老的一天，你以为集团能交给谁？到时候你不来接手，让这承载了你父母、我、和你姑父心血的一切，付之东流吗？”

　　他张不开口，心中的各种念头交织，思绪杂乱。他没有了母亲，姑姑就如同自己的母亲一样。

　　“如果你是放不下那个女孩，我们帮你看顾着便是。”应明姝微微歪头，言语和缓下来。

　　应澄猛抬眼，“您怎么知道？”

　　“小学时你俩就总在一起，我回去时也会偶尔听爷爷奶奶说起。放心吧，那孩子我查过了，不错的。”

　　“您怎么还能私下调查人家呢？！”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竟然毫不知情。

　　姑姑却并未生气，耐心对他解释：“咱们家的情况不一样，各方面比较敏感，对于和你接触的人必须要查清楚。你也不要生气，虽然她母亲早逝，一直跟父亲和弟弟相依生活，学业嘛也不敢恭维，但这个孩子为人开朗，机灵聪敏，我们并不反对你和她在一起。”

　　“什么，她母亲逝世了？”

　　应澄震惊地从椅子上一跃而起，他反复在心底自问，为什么她从来没对自己说过呢？为什么每次提到她妈妈看起来还那么开心？是……不信任我吗？在她心里，我们……难道不是最好的朋友？

　　“她从没有告诉过你吗？”姑姑也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

　　他脑袋嗡鸣，颓然坐下。

　　沉默是无声的回应。

　　应明姝看他不说话，看来猜的没错，于是继续跟他讲了祤少微的详细情况，她母亲是位医生，在生她弟弟那年，因为难产过世。

　　他只知道洛平野比祤少微小三岁，随母姓，一直以为是因为家中有两个孩子的缘故，每次提起，她也是不以为然的嘿嘿一笑，“羡慕吧？我不仅有弟弟，我们的姓还不一样。”

　　却绝没想过，那也许是为了纪念离世的母亲……

　　又是长久的沉默。

　　仿佛需要时间消化，好一会儿才张口说到，“留学的事听您安排，我同意了。”

　　“好，你是个懂事的孩子。”应明姝放下心来，感到稍许欣慰，“时间也不早了，让司机先送你回去吧。”

　　应澄点头，神色木然。

　　望着少年离去的落寞身影，像是又想起了什么，应明姝陷入沉思。

　　一晃两年过去，高二暑假，应澄突然回国，在家里的安排下，和祤少微就读同一所高中。

　　此番回来，一是为了祤少微，二是自年前奶奶过世后，爷爷的身体也每况愈下，他孝心重，说什么也要回国照顾爷爷。没成想，刚回来没多久就在学校遭遇了飞禽空袭校园事件。

　　冥冥之中仿佛感到来者不善，他知道祤少微体质特殊，庆幸自己及时回来，可以时时伴其身旁，充当她最为坚强的依靠。

　　放学路上，两人商量着去古津的事，步至祤少微家门口，恰好碰到洛平野抱着篮球往外跑。看到祤少微一个急刹车止住，冲到他俩面前，脱下身上的篮球背心直接扔在祤少微肩上，丢了句：“正好你回来了，帮我洗了啊！”

　　说着，上身只穿一件短T转头就跑，还不忘跟应澄打招呼，“澄哥我先走了，你俩去家自己玩儿啊！”

　　“我才不管，你自己的衣服自己洗……，”祤少微跺着脚，后面骂他的话还没出口，洛平野人已经跑没影儿了。

　　应澄被逗笑了：“你这个弟弟还跟以前一样，让人又爱又恨。”

　　祤少微气呼呼地说：“喜欢吗？喜欢就送给你吧！”说着扯下衣服扭头就走。应澄并不在意，一副迁就纵容的模样，因为他知道，这就是他们姐弟俩平时的相处模式。

　　曾经日日思念，如今就在眼前，看她依然如少时嬉笑打闹，他眼中含笑，心中激荡，感到从未有过的安稳和踏实。

　　衣服自然是洗过了，此时正在阳台被慵懒的晚风吹拂着。

　　静夜如海，皓月当空，游魂般的云影影绰绰缠来，树梢停止摇动，月光被慢慢蚕食……

　　梦里，祤少微再次被耀眼的光芒包围，她不知道自己立于何处，不知道周围有多少人，只知道那光束仿佛来自西面八方，都往面前的中心处汇聚而去。

　　断断续续有些人语，随着光芒更盛，自己突然动弹不得，恍惚间好像有人远远向她伸出手来，她本能去够，身体却被万道似有雷霆万钧之势的光焰穿透，各种喊声四起，霎时身轻如尘，如流萤般四散开来……

　　惊醒，额上又是一层细密的冷汗。

　　她起身走到窗前，皎皎明月挂在天边，向静谧的世界泼洒下遍地清辉。

　　心里无数次的自问，没有答案。

　　梦境之中，自己到底是在哪里，那梦里的人，又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