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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清和冷月到帘栊(下) ...

  •   不知颠簸了多久,之惟和君潋终于被送达了目的地,还没来得及看一眼周围环境,一个黑布口袋便蒙了上来,“呜——”之惟哪曾受过这样待遇,使劲想着君潋的嘱咐才忍住了没再支声。两个人拖着他往什么地方走,时不时的就将他拽离地面,仿佛是为跨过某些突出地面的物事——他猜是门槛。

      走了好久才停了下来,他被丢进了一间屋——只因听见了关门声,身后硬邦邦的不知是何物事,他只管先靠了上去,心里着急先生是否也被带到了这里,却又不敢开口问。

      正焦急时,忽听有人说话,带着笑:“大哥,人带来了。”

      之惟听到有脚步声由远及近,想必是那“大哥”到了,果听不远处有个低沉些的声音开口:“这位想必便是清鹤真人了?久仰大名。”

      之惟听得糊涂,耳中终于传来熟悉声音,教他一下子安心——“不敢。”——正是君潋。

      那“大哥”似乎在笑:“委屈真人了。”

      紧接着,之惟便听到了脚步声和绳索的摩擦声,又听他先生冷笑:“客随主便。”

      这样尖刻的语调,之惟倒是从未听过,正疑惑时,听那“大哥”又道:“请坐。”之惟料想君潋此刻待遇定比自己“优厚”,却猜不透这份“优待”的原因。

      只听君潋开了口:“不知各位有何贵干?”声音发闷,且很不客气。

      那“大哥”小声咳了一下,方出言:“舍弟与在下久闻真人大名,此次请真人到此,乃因有事求教。”

      君潋没答话,之惟猜他大约是在不置可否的笑吧。

      那“大哥”于是又咳了一声,弄得他那“舍弟”有些着急,哑着嗓子朝大约是君潋道:“真人还要认清处境……”却听他“大哥”“哼”了一声,于是话便在半途中刹住。

      终于,君潋慢悠悠的开了口,倒有几分他平日的懒散:“只可惜贫道眼下目不能视物,纵然明白处境,又如何能相尊面?”

      之惟这才知道先生原也与他一样黑布待遇,只是不明白:他怎会要冒充那“真人”?

      只听那“大哥”低沉的声音:“如此也是为了真人着想,还望真人不必过谦,早听说真人法眼能视古今,只手能批乾坤,遮没遮着那块劳什子,又有甚关系?”

      “倒是主人高抬贫道了。”听君潋入戏渐深,之惟不免担心起来,猜不透他要如何应付,却听他又朗朗笑了:“那贫道便要丢人现眼了,不知主人是要扶箕还是测字?”

      “……测字。”

      “请说。”

      之惟不禁捏了把汗。

      只听那“大哥”道:“一。”

      “问什么?”君潋道。

      “问吉凶。”

      “为自己还是为别人?”

      “可说是亲人。”

      君潋沉吟:“亲人?这‘亲’字是否是沾亲带故,不近不远?”

      那“大哥”默然,那“舍弟”则咂了下嘴。

      君潋又问:“目下远近?”

      “真人看呢?”

      君潋:“远隔关山,近若唇齿。”

      之惟听到那“大哥”又咳了一声,渐渐一室诡异的冷肃:“那真人的结论呢?”

      这时,听到先生顿了顿:“并非吉兆。”

      “怎讲?”

      “生字之尾,死字之头。”

      之惟在心里写了写,果然生字末一笔、死字头一笔都是“一”。

      主人也顿了顿,方问:“可能化解?”

      “一人相助。”

      “怎讲?”

      “得助成‘天’。”

      之惟又照着“一”“一”“人”——“天”,心道:这样的一笔一画怎好像是启蒙时候?

      “那……本人该当如何化解?”

      “占土为‘王’。”

      之惟听到那“舍弟”似乎低呼了一声,随之便有来回踱步的声音响起,正迷惑间,忽听那“大哥”一声大喝:“来人哪,给我将这妖言惑众的牛鼻子叉出去!”

      之惟呼吸随之急促起来,只听开门声后紧接的脚步声里,他的先生似乎低低的呻吟了一声,而那“舍弟”似乎急了:“大哥,人可是我请来的!”

      “老六,这样的妖人,我见得多了。”他大哥依然低沉着嗓子,“你年轻不懂事,别被他蒙骗了去!”

      “他说的有哪里不对?”他六弟不服。

      不懂这二人为何争吵,之惟只知自己也被人拎了起来,不由心里一阵乱跳,只听那老大凝声喝道:“你让开!”

      “不!大哥,你且听他把话说完!”众多的脚步声都嘎然而止,之惟猜那六弟大约不是拦在了门前,便是拦在了先生这假道士身前。

      也亏得君潋沉得住气,竟等他们吵完了,这才语气淡然的开口:“主人厚意,贫道承情了。还请二位莫再争论,要杀要剐,这就悉听尊便。”

      听得之惟直想大呼。

      那老大冷哼。那六弟又嚷:“大哥!大哥?!”更将之惟忐忑的心房揪作一团。

      终于,那大哥松了口:“好了好了,难为你如此当真——要问什么,你自己问吧。”

      “好!”他六弟大声答应着,大约是转向了君潋,道,“我也测一字!”

      之惟仍被拎在半空,听得先生淡淡的应了句:“请说。”

      那头顿了顿:“‘王’字。”

      “问什么?”

      “问婚姻。”

      此言一出,不禁之惟意外,连那大哥也不由冷笑了一声。

      “问的是谁?”

      “舍妹。”

      他大哥又哼了一声,之惟却感到自己被人放了下来,脚终于又踏着了地面,只是心仍悬在半空。

      只听君潋静默了会儿:“差‘点’为‘主’。”

      “哦?”

      “恕贫道直言,令妹必已是大富大贵,享尽荣华。”

      “不错。”

      “不过这恐怕还还不够呢——令妹此等富贵之格,贫道也是纳罕,似乎福泽绵长,意犹未尽……”有意停了停,“只缺一点……”

      “哪一点?”

      君潋静静的吐出几个字来:“登天一点,母仪天下!”

      之惟倒抽了口凉气,却听那发问的人反倒满意的笑了,而他那大哥却仍是冷笑,轻咳了一声:“这还不算是大逆不道?真人此言好不通情理!”

      “贫道无关情理,只说天命。”君潋说得越发似真。

      “呵呵,那请问真人,如此贵极的天命该当如何落实?”

      “主人糊涂了?着落在‘王’上啊?”

      “王?”低沉的声音陡然一跳。

      君潋似乎在笑:“主人方才问的不就是个‘王’字?”

      那轻笑低低,之惟却分明感到种压迫,蓦然搅乱了一池静水,涟漪一般的散播开去,传递着某种早已隐藏在水面下的讯息,满室似乎都因这轻笑而寂静下来,他甚至已能听到有人压抑不住的仿佛兴奋的喘息,而更多的则是靴履来回踱步的声响,比上一次轻了许多,也慢了许多,带着些琢磨不透的深沉,只是奇怪,再听不到先生的任何声响。

      “大哥,怎样?”终于是那“六弟”当先沉不住气。

      “什么怎样?”过了会儿,他大哥方又缓缓的开了口,“一派胡言。”

      “什么?”他六弟显然意外,已尖声叫了出来。

      “你问完了吧?”没等他六弟回答,低沉的声音已冷冷的下令,“将这个妖人带下去,移交给京兆尹,治他个妖言惑众之罪。”

      那声音中的威严和提及的官府,让之惟忽然想起了自己一直接触的所谓权贵,不知为何,心中的惊惧竟更胜方才,“先生”的呼喊不由话到嘴边,却听房门洞开之声,“轰隆”一下仿佛扼住了他的咽喉,直觉的,他感到那令自己安心的气息在离他远去——先生怕是被人带了出去。
      而他自己也很快被人拽了起来,往大约门口的方向推,踉跄着,他听见那六弟正对他大哥不满的叫嚷:“大哥?你这是干什么?莫非你是不信任我?”

      “当然不是——不过,此人当真是清鹤吗?”

      “怎会不是?我的人亲手把他从离若那婊子的被窝里拽出来的!”

      “喔……”那大哥应了一声。

      还没等他表态,之惟就被一只大手拽住衣领提了起来,只听那六弟在他耳边恶狠狠的嚷:“小子,快说,你家主子是什么人?是不是叫清鹤?”

      之惟咬了牙,点头,背后已湿了一片。

      “哎,你折腾一孩子干吗?”那大哥说道,“我怎会信不过你?不过,谨慎些也不是坏事,老六啊,你我都要当心,不要中了人家的圈套。”

      “圈套?什么圈套?”

      “呵呵。”冷笑着,“你难道还看不出来?这个道人是铒,有人要咱们上钩呢。”

      “不可能吧?”

      “老六,朝里的事,你还嫩。”

      “那大哥,你的意思是……咱们要放弃?”

      “哪儿来的放弃?咱们几时动过手?”

      “怎么没有?户部兵部,我费了多少工夫,花了多少心思?!”旁边的人咆哮,之惟被那大手勒得快喘不过气来,不由一阵挣扎,于是便被人甩到了地上,刚松了口气,那手便很快又跟了上来,隔着头上的黑布,已抓着了他的头发。

      “老六,这里头的事,我慢慢跟你说,现在,你莫要莽撞……”

      “莽撞?我是莽撞,我给你卖命,给你抓人,你现在倒说我全是白干!你的话,我还能信吗?我不听,不听!”

      之惟被那二人吵得头晕脑胀,而头上的那只大手也使力越来越大,几次三番的揪得他差点掉泪,仿佛再一施力,就能将那黑布摘将下来,眼前便要出现某种令人惊惧的清晰光明。额上的冷汗偷偷冒了出来,千钧一发之际,他却重又被人拎了起来,只听那大哥呵斥:“老六,你要干什么?”

      拎着他的人反问:“你说呢,大哥?帮你将他们移送官府啊。”说着,便提了他往外走。

      “你?!”他大哥在后面顿了顿,“那也用不着你去啊?”

      “我不去谁去啊,大哥?”恨恨的冷笑回答了他,“谁还能比我更会替你办事?!”

      之惟感到自己仿佛在被人提着腾云驾雾,渐渐的已听不到了身后的声音,就这样走了不远,他又被人扔进了什么地方,很快的,那“地方”便晃动了起来,摇晃中,他触到了身边的人。

      “先生?!”他忍不住叫出了声来,有一股酸热猛的在眼眶里窜动。

      “之惟?”他的先生竟第一次叫了他的名。

      “啪嗒”,之惟已能听见自己眼泪坠落的声音,怕先生笑话,忙憋住了,只听先生又唤:“之惟,真的是你?”声音里有掩不住的惊喜。

      “先生,是我啊。”他这才想起来,“你也看不见?”

      “我头上罩着块布呢。”君潋的声音平静了些,“你呢?”

      “我也是。”急忙询问着刚才的疑惑,“先生,刚才……刚才你怎么一直没声音?之惟好担心。”

      “哦……我被人敲昏了。”不知怎的,说这话的时候,君潋忽有丝庆幸的念头:如果清醒着,自己又要怎样做?是否还能如此任人摆布,无所顾及?

      “疼吧?”之惟直觉的问,身子也向他先生探来。

      “昏了倒不知道了。”当真是昏了头了:要怎样才能解释方才大多数的时候,他心里并没有别的念头——没有自己,甚至没有之惟?还信誓旦旦说是来保护学生的,事到了面前,却又下意识的将一切都抛到了脑后,只按着自己的任性行事——冒充清鹤,这棋未免太险——自己是可以孤注一掷,却怎能连累了孩子?

      “先生,你还好吧?”莫非真被敲晕了?怎么这样半天还是迷迷糊糊的不说话,心中忐忑,让之惟更加移近那沉默不语的人,马车一阵颠簸,他下意识的撞在了那人身前。

      孩童的身体跌进怀里,全身心的依赖,教他这作先生的不禁又怜又悔,君潋闭了眼:“之惟,对不起。”先生刚才竟忽略了你,即使是为了你父王。

      之惟不明白君潋为何又跟他说对不起,而上一回道歉的情景至今还在记忆中纤毫毕现,那样的无奈酸楚,还含着某些他半懂不懂的深意。

      幸好君潋很快便岔开了话题去:“之惟,害怕吗?”声音又像恢复了往常的温和。

      说不怕是假的,可是——“有先生在,便不怕了。”

      “那好,我便说实话了:我们现在要去的地方,恐怕并不是什么府衙。”下半句到底没说出口:怕是免不了要杀人灭口了吧?

      “先生是说……?”说着,之惟突然听到耳朵里传来什么奇怪的响动,反应了半天,才知道是因自己紧咬着牙根而发出的摩擦。

      “我相信你也像你父亲一样勇敢,是不是?”

      “恩!”他点头。

      “所以,等会儿无论发生了什么事,你都不要慌,一切听我的。如果有机会,便逃出去,能跑多远跑多远,不要停下,更不要管我。”

      这已不是之惟第一次听君潋讲述有关生死之事,而与以前不同的是,这一回,他们再也不是在议论草木走兽,而是迫近的生死之门。然而君潋的语调依然是沉静的,即使是在教授着直面生死的勇气,之惟也仍能想象出他面上的安详,大约仍如以往那样平和清艳,让他永远难忘先生文弱的外表下面隐藏的是怎样的淡定与坚忍。

      “先生,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忍不住问。

      “其实也没什么。”君潋笑了,“说到底就是——抓错了人。”

      抓错了人?之惟更迷惑了。

      马车也颠簸得更加厉害起来,仿佛已有什么在前方等待,只是,那会是什么呢?

      也不知行了多远,之惟被人弄下了车来,他不由紧贴了君潋,与他一道被押上某条未知的道路。一路上行道甚是艰难,而他们又不能视物,没多久,之惟便已走得气喘吁吁,而每当迟疑的脚步稍一放慢,身后便会有人猛的推他一把,逼他在黑暗中继续前行。

      如此艰辛的走了一阵,他觉得自己似是在往上攀登,周围的味道也一路不同:开始,是一种干涩充满鼻间,仿佛空气中什么都不存在,只有迷惘永无边际;走了会儿,鼻中的空气似乎潮湿了起来,草木的芳香渐渐溢满四下,时不时的便有枝叶样的东西勾住他的衣襟,纠缠的疑虑的,只教行走更加艰难;而后则越走越冷,寒凉逐渐包围了周身,潮湿的气息也更浓郁,仿佛是白雾重重席卷而来,让人觉得仿佛所有的未知就要在下一刻破雾而出。

      终于,他们停了下来,之惟被人推了一下,向前一个踉跄,不由跌倒,身体撞在了地面,先是感觉潮湿而柔软,应该是一层青草,下面却是坚硬的岩石。他趴在地上,感觉地面像是在微微颤动,竖耳倾听,才知道似乎是水流的声响,就近在身前,“哗哗”的落下。重重迷障里,他还听见呵斥之声,撞击摔打之声,以及先生低声断续的呼吸声。

      “怎么样,真人,很舒服吧?”几步外,那六弟在冷笑。

      先生不答,之惟听到那发问的人于是逼近,也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先生终于痛呼出声。

      之惟急了,恨不得立即爬起来扑上去,可是,被缚在身后的双手影响了平衡,任他怎样努力却始终站不起来,不知不觉,汗已和泪一起打湿了身下的草地。

      绝望的声息逐渐围拢了过来,气极又惧极的身体开始轻轻的颤抖,却听忽然他的先生开了口,他说:“慢着。”声音几已溶进了水声里去。

      “死到临头了,你还要妖言惑众?”

      “你难道不想看看我的真面目?”君潋的声音拨开水幕。

      “什么?”

      “我是说,你难道不想知道我到底是谁?”君潋顿了顿,一字字的说道,“韩、将、军?”

      “韩”?一字撞进心坎:难道先生早就知道抓他的是谁?

      而那被唤的人也显然被这一句震住,半晌才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将军不妨自己来看。”

      “好——你们先放开他!”说着,只听脚步声动,不知为何,之惟心头忽涌上了无数不知名的恐惧,仿佛那人揭开先生头上黑布的时间,一瞬便是万年。

      “是……你?”半晌才听到那六弟大惊失色的声音,破出水雾,又利又尖。

      “不错。”君潋的笑里似乎带着几分讥诮,但他的傲然很快便被人扼杀——之惟看不到一只手猛烈的抓住了他先生的前襟:“难不成这一切都是你捣的鬼?你到底存的是什么心?”

      “将军和长信侯又存的是什么心?”君潋反问。

      “哈哈……”被他称作“将军”的人忽然大笑,那笑声在之惟听来仿佛是那种嬷嬷用来吓唬儿时的他的所谓“夜枭”:“难怪大哥说你是个妖孽,你果然是啊……”

      “将军现在也不改变主意?”

      “呵呵,你以为这样我便不会杀你?”那笑声带着种说不出的邪佞,“熟人……可更不好办呢,你说是不是?咱们的梁子可不是一天两天……”

      “将军指的是……?”

      “你难道不清楚?十三的事,你以为我们韩家会忘了?”

      心头一紧,之惟忽然想起所谓“韩十三”便是那次因打死平王内弟而自裁的将官——难道,难道面前竟真是他母妃身后的……韩家?那“占土为王”“母仪天下”指的又该是谁?老天,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阴谋错结的大网,就在毫无防备间瞬时拢住了不过十岁的孩子。

      那头韩六仍在笑:“听说十三死前一夜,去了你府……”

      “你……?”之惟听见君潋竟低呼出声。

      韩六的声音却越发低了下去:“何必装糊涂?我只不过是想问你,究竟是使了何种手段,让我们家十三心甘情愿的为你的王爷作了死鬼……”

      君潋的声音却高了上去:“将军如此说岂不侮辱了十三将军的人品?他又岂是这样污秽肮脏的人?!”说着,又呻吟了一声,“将军,还请自重……”接下去又是一大堆有关礼义廉耻的话,在之惟听来却只有两个字——挣扎。

      他为何要挣扎?又为何那样的无力?在之惟印象中,先生即使再迷糊,又何曾说过这许多无用的话?荏弱得转瞬便能在空气里蒸发,反倒听得看得见和看不见的旁人心里都一阵阵的搅动,仿佛是心湖上飘起了一片柳絮,带动着某些细不可见的涟漪。这让之惟觉得恶心,而旁边韩六的手下,已有人在窃窃私语,或咽下一口口唾沫。

      韩六似乎也发现了,吼了句:“看什么看,滚!”于是,之惟听到了错落的脚步声逐渐远去,还有千古不变的水流湍湍,永远的冷眼旁观。

      “还要再喊吗?这里已没旁人。”韩六道。

      不知为什么,之惟觉得自己已快吐出来。

      只听君潋道:“那……那你放了孩子。”

      “哦?”韩六的口气像是猫在逗老鼠。

      “否则,你什么也得不到。”君潋的口气已全没有方才的无助。

      “我不信。”

      “你凭什么不信?你们韩家哪次不是我的手下败将?”竟在冷笑。

      “啪”的一声——之惟知道那是什么,于是再也忍不住的——“先生——”哭出了声来。
      “不过是个不懂事的孩子,你放了他,只有得,没有失。”在他哭出来的一瞬,君潋又开了口。

      “这么说,你肯了?”韩六似乎动摇了。

      之惟听到君潋切金断玉的声音:“是。”

      还不明白他究竟答应了什么,之惟便听韩六狞笑着走来,提起他,解开了他的绳索,然后给了他一脚:“小子,算你走运,滚吧!”

      “先生!”他却转过身去,迫不及待的要扯下头上的黑布,却被君潋阻止了:“别急着扯下来,走远了再说!”

      韩六笑了:“到底是你聪明。”

      君潋不理会他,只朝之惟道:“还不快走?!记着你答应过我的话,我给你指路。”

      泪,无声无息的顺着面颊滑了下来,之惟难过得几乎迈不开步,但生的希望偏又催促着他前行。只听他先生说道:“转过身去。”声音平静,却不容抗拒。最终,他抽噎着转过了身去。
      “好,一直往前走,伸着左手,碰到一棵树,就往右走。”

      “快走,别怕,小心右手边的石头……对,一直往前走……”

      “好了,快跑吧,千万别回头!”

      话,一句,两句,三句;路,一步,两步,三步;泪,一滴,两滴,三滴……

      之惟不知自己是怎样走了这一路,终于听先生说完了他最后一句指导,终于再听不到他任何的声息。泪水顿时溃如决堤,他拔足飞跑起来,直到被什么东西重重的绊倒,这才想起摘下头罩: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浓郁的绿色,古树张开擎天的巨伞,隔绝了外界的生气,只有偶而能射进来的一两束阳光,在满是落叶和苔藓的地面上烙下几个暗淡的光斑,而他的眼泪,就无声无息的落在了这些被圈禁的光亮里。

      先生!先生!脑中每一声呼唤都仿佛是巨大的鼓棰,敲打在心房上一阵阵闷钝的疼痛,不知是什么力量让他猛然爬了起来,扭头看向来路:树影交错中,只能望见一条“白布”凌空落下,却已辽远了水声。

      他不觉向那瀑布的方向走了几步,全然忘却了这其实是在走回头路,只知那水声逐渐响亮,仿佛是每一朵下落的水花都在发出一声低吟。他忍不住又往前走,只见那瀑布在移动的视野中不时被横斜的树杈挡住,乍看上去,竟像是一条白绫正被这些争先恐后扑上去的鬼手一片片的撕碎……

      再也忍不住的,之惟向那水幕飞奔而去……

      之惟永远忘不了那一刻的情景。

      当他转了许多圈才寻回原地的时候,映入眼帘的是一大片青绿的草地,地上开满了某种不知名的白花,燎原似的,连接了这头茂密的树林和对面崖上的飞瀑,而他的先生,就站在那靠近飞瀑的一头——悬崖的边缘,衣袂如飞。

      之惟想喊,却生生忍住了,有种莫名的恐惧让他误会先生立于崖边的理由。于是,他轻轻的走了过去,猛的紧紧的拽住了那人的衣角,却不料那袖子上的衣料竟如此脆弱的“哗”的应声而落,他慌忙抬起头来,陷入了一双深如沧海的瞳:“世子?你怎么回来了?……是刚到?”

      他点点头,惊惶的看着一身尘土的先生,看他红肿的唇边犹未干涸的血渍,看他显然已整理过却仍是凌乱的衣衫,看他在天边轻扬的飞散长发……下意识的,他直接拉住了他的手腕。

      “傻孩子,想到哪里去了?”望了眼那深不见底的悬崖,君潋扯出抹笑来,“我不过是在寻我的发带。”

      发带?他将信将疑,却还是别过了脸去,于是将目光移向了地面,只见不远处有一大片青草被压得东倒西歪,碧绿的叶子向四野里倒着,中间散落了无数白色的花瓣,花瓣上还零落着点点的红和泥,以及,先生要找的发带,忙捡起,递过。

      有血从那接过发带的手指上流了下来,之惟这才发觉从那手指到手腕竟都血迹斑斑,显然是擦伤的痕迹——难不成先生是这样挣脱的绳索?在怎样的情况之下?而以他那微末的武功,大病初愈的内力,这又是怎样的艰难?

      君潋却仍是平静的脸色,边束发,边对他解释:“没事的,只不过是刚刚拼斗一场。”

      他这才想起那韩六不知所踪,只听君潋又道:“是微臣胜了。”

      之惟跟着他望向身边的悬崖,悬崖边的飞瀑忽然发出了一声金石般的巨响:原来是山顶上的冰块,被阳光一照,坍塌入流水,撞击着山岩一路坠落下来,沉入深渊刹时便消失不见。于是轰鸣过后,世间仿佛又只剩了一道银河,清流湍湍。

      这让之惟忽然想起了几年前父王曾说起过先生动手虽少,下手却无情,但却依旧无法想象这站在面前的白影是怎样将那凶神恶煞的韩六送入了深渊,用的是怎样的手段,抑或是代价——究竟是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才换来了此刻的生存?

      想着想着,就这样又落下泪来,于是一头扑到君潋身前,痛哭流涕,也不怕他笑话。

      君潋弯下腰来,将哭泣的孩子抱在怀里,一如既往的温暖气息悄悄拥裹住彼此。

      之惟鼻子更酸,抽噎着抬起眼来,却正巧瞥见那白玉般的颈项上竟赫然有着些班驳的淤青,再往下看去,他这才发现那洁白的前襟竟被撕得稀烂,从里面透露出来掩不住的青紫,还有齿痕——之所以知道这是什么,是因为之惟自己不久前便曾咬过一口,而在那肩头的旧印旁边如今又凌乱的添了几多新伤——天哪,先生究竟……他不敢想,不敢去触碰脑中某些已快跃然而出的念头:虽是这个年纪,他却已懂了不少,而他更听人说过,这些他在宫闱里所懂得的,比什么都来得……脏。

      “世子,别哭了,此地不宜久留。”君潋拍拍他。

      他离开那怀抱,偷偷的抬眼看他先生,却找不到一丝异样,拉着他的手虽有些凉,却仍是那样坚实的可以依赖。可之惟的心却依然安宁不下来,他一直不停的望着他的先生,望着他一如既往淡然的神色,望着走路时的微风拂动了他额前的几茎发丝,却拂不动他静如止水的眼波。

      不知不觉他们钻进了那头的树林,黯淡下来的天光迅速掩盖了彼此的神色,兴许就是这样让那人松懈了掩饰,之惟发觉他的情绪竟悄悄的泄露了出来——

      一路上,他都在说话,反常的,一直不停的说话,不肯放之惟抑或是不肯放自己的脑子停歇一刻,仿佛稍一停歇,便会有什么事情会不可抗拒的占据脑海,他怕之惟想起,更怕自己想起。

      “先生,今天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说起来,倒是之惟自己先问的,但他没想到君潋竟会那样详细的对他解释,不论其中牵涉到谁,事无巨细的样子竟一点也不像先前那个顾虑重重的迷糊先生。

      “世子可还记得那句谶谣?”君潋是这样开的头。

      “记得呀:‘莫锄兰,莫锄兰,香草长到座上去,待得春风见日天’,对吗,先生?”

      “不错。那世子有没有想过这童谣究竟想说什么?”

      他不懂。

      君潋笑笑:“‘日’加‘天’是什么字?”

      “昊。”心头光华忽现:兰王“昊”?难不成说的是父王?是要说他什么?

      “这便是阴谋的核心:有人在暗示你父王造反。”君潋淡定的吐出几个字来。

      “啊?”他大惊失色,求助的盯着说话那人,却见星眸里冷冽的水波流过,缓缓的带出了更为惊人的事实:“所以,才会有那么多大臣建议皇上移驾东都:除了是怕乌桓打过来,更多的怕是恐你父王领兵占京城吧。照他们的猜想:王爷兵权在握,冯将军掌着城防,而王爷出征前,又一直在和皇上还有平王僵持,这些哪一点不正是最充分的理由,最良好的时机?”

      平和的语调却听得之惟心惊肉跳,头一次发觉自己身边的人连带着自己,竟可以与那高高在上的至尊龙位那么迫近:“父王不会的。”心里却远没口里那么有底。

      “不错!王爷怎会真反?他怎会趁国难而图私利?他岂是这样的人?!”却没想到身边的人竟那么激动,在那一刻,之惟清清楚楚的看到了他目光中的坚定:是不是就因了这样的信任,才让他甘心承受一切,磐石无转移?想到这里,不知怎的,心里一热,却更一酸。

      然后,便听君潋接着讲起了今日之事与这个阴谋的瓜葛,听他叙述着母妃的家族——韩氏在朝野的影响,讲述作为长信侯的韩大——韩冲,以及他的族弟韩六、韩十三在朝政上怎样与父王休戚相关,以至于旁人都顺理成章的认为韩氏便是兰王的后盾,虽然这其中更有着几多不与人知的私欲和矛盾。当然这些君潋都只是点到即止,之惟尚听不明白,便直接问:“难道韩家也相信父王会反吗?”

      “这不是相信不相信的问题,是希不希望。”君潋回答,见之惟惊异的瞪大了眼,不由笑了,“世子想想看,要是你父王当了皇帝,对哪一家最有好处?”

      “咱们家呀。”之惟脱口而出,却见君潋恍惚轻笑,眉宇中闪过丝惆怅:“……是啊,可不就有韩家?”

      对!这样母妃就能当上皇后,韩家当然会高兴了,原来先生测字时所说的竟当真是母妃!可他为何要这样说?之惟心道。

      “记得微臣给世子讲过吧:陈桥兵变,皇袍加身。”这才是他最担心的后果,如果韩家听信了流言,当真孤注一掷,领兵在外的兰王将会被逼至怎样的境地?

      之惟对这个典故烂熟于心,不由着急了起来:“难不成他们会逼着父王反?”

      “不是没有可能,不然,他们怎会想到抓了清鹤去问吉凶?”说着,便又向他学生分析了作为谶谣散布者的清鹤背后,可能会隐藏着怎样的陷阱——预言重重,三人成虎,如此舆论声势总能利令智昏。

      天幸抓错了人!听得之惟心里直打鼓,只是仍不明白先生为何要顺着阴谋者心思似的,将韩氏的将来捧到了天上去,仿佛当真要诱惑他们谋逆。

      “要微臣当真是清鹤,才不会那样说呢:几个拆字游戏便想蒙住韩冲?那也太小看了他的能耐,长信侯纵横官场二十年,这样的小计谋他会看不透?只会更添怀疑罢了。”君潋脸上不觉流露出抹自信,在之惟看来,竟似有一瞬的开朗。

      “那要真是清鹤,会怎样说呢?”

      “小世子,清鹤怎么能落在人手里?像他那样的棋子,只要是贿之以金银,或施之以严刑,只怕立时就能他幕后的人给招出来。”口气里仿佛他这个冒牌的,这两样便都承受得起。

      他这才完全领悟他先生的用意:物极必反,过犹不及,看似给那野心添了把柴,实是泼了盆水。不由想起了被韩六拎着时所听到的二韩的争吵,忙告诉给君潋,只见那温雅的眉目闻言渐渐放出光来:先是那样的欣慰,却复又难解的伤怀——虽然他定不愿让别人看出,但他却连忧伤都是那样怡和而温柔,惹人心醉。

      之惟无端的就红了脸,这让他不敢再接触君潋的目光,于是便低头走路,只去聆听二人在林间跋涉的步履声响,不知不觉忽生出种妄想,期望这条长路永远都走不完。

      然而现实却总令人失望,走了不多会儿,他们便遇见了一户人家。君潋上前敲了门,一个年轻汉子来应门,君潋对他说他们是来此山游玩的旅人,不慎迷失了方向。见那汉子将信将疑的打量着他身上的破衣和伤痕,他的神色黯了黯,但随后便又微笑,解释说是不小心跌落了山崖。那汉子信了,随即热情起来,将他们让进了屋,还叫妻子也来招呼,虽然君潋的本意不过是来问路。

      君潋便跟男主人要了身衣服换了,方便做事的短打穿在他身上却远不是那么回事,惹得一屋的人都笑了,君潋自己也绯红了脸,嘟囔解嘲的神情让之惟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了那些什么都没发生过的从前。

      后来还是女主人建议给他把原来的衣衫补好,君潋迟疑,主人却笑了:“怎么,信不过我媳妇的手艺?”素昧平生,却是这般古道热肠,教两个死里逃生的人都不知是何感触。

      女主人手并不算慢,但等她补好时,晚霞也已渲染了长空。怕兰王府那头找不到之惟着急,君潋坚持要走,热情的主人便套了驴车,执意相送。

      那是辆往城里各府第送柴薪的车,灰头土脸的,且没有顶,之惟躺在上边,追逐着逐渐消陨的白日,仰望着次第明亮的繁星,摇晃着摇晃着,便睡了过去。等醒来时,已能看见书写着“兰”字的灯笼在不远处的朱门前摇摆。

      君潋叫停了车,在与灯火闪烁处隔着一条街的地方,让之惟下车回去。

      之惟跳下车,却仍恋恋不舍,弄得君潋差点沉了脸:“还要让你母亲担心?”这才拖着步子走向王府,身后传来车轴声响,他知君潋已自离开。

      脚步却仍像灌了铅似的,近在咫尺的王府走了半天竟还没有到达,宏伟的建筑、回家的温暖都在眼前慢慢铺展,他却忍不住一次又一次的回过头去,却只看到空无一人的街道延伸向无尽的夜空,恍如他放不下的心情,总觉一路上先生说了太多,又似太少。

      于是就在踏上王府前第一级台阶的时候,之惟终于调过了身去。

      一路飞跑着,鳞次栉比的深宅大院在他身边一一掠过,碧玉妆成的垂柳枝绦也留不住他匆匆的脚步,一直跑过了分割南北二城的朱雀大道,他才看到那一直追寻的身影,在街的那边踽踽独行:白衣在风中翩跹,像是浩海流波,云生涛灭,一瞬间,让之惟甚至错觉他们之间隔的乃是璀璨星汉,浩淼银河——而那其实不过是一条街道——北边成碧玉,南边落朱门。

      前边的人走得极慢,让跟着的人也只得小步前行,长街就像是条永无尽头的缎带,牵引着一大一小仿佛是要投入远方那纯寂长空,两边的春风人间、灯火重檐,也无人管,无人看,世上仿佛便只剩了行走二字,仿佛就此悠悠天尽头,冉冉物华休。

      之惟却不知怎的,只觉心头一阵阵的寒,不由加快了脚步,却又被空旷的街道里唯一的自己的足音吓着,好象这一大声,前面那人便会像朵夜昙,一时开谢。方一迟疑,前方的君潋却忽然加快了脚步,还没等之惟反应过来,人便已消失在了某个拐角。

      之惟急了,踢里趿拉的追上去,只见前方巷陌幽深,四方交错,正为难时,忽见不远处有一灯火闪烁,疾步奔上前去:原是一老头,摆着个面摊。

      “孩子,要吃面吗?……哎呀,可惜刚卖完……明天再来吧。”那老头唠唠叨叨。

      之惟哪里肯理会,借着那微弱的灯光,踮了足四下里张望,终于在右首的小巷深处找到了要寻的人——阡陌凝聚处的灯火只勉强照亮了四方一角,而那白影赫然在光明之外。

      之惟悄悄走上去两步,眼前的景象让他惊呆:这可还是他笑容依依的先生?这可还是那清华优雅的谪仙?他怎能这样的狼狈,这样的无助,这样扶着墙根,呕吐个不停?只见一截臂膀从缺了一块的袖口里伸出来,修长的手指几乎已抠进了墙里,竭力支撑着那精疲力竭的身躯不至在刹那间委顿,就像是一茎刚从淤泥里挣出的荷……于是,再不忍相看。

      许多不敢猜、不愿想的事情,就在那一瞬图穷毕现,恨意与悔意纠缠着涌上心头,之惟跌跌撞撞的跑出巷子,将自己隐藏在一棵大树背后,在那厚实的树皮上留下一道又一道的抓痕:先生……先生……

      四下里一片寂静,世界仿佛就这样沉沉睡去,只有那卖面的老头还在忙活,似乎还在等待着最后的客人。

      过了很久,才见君潋从那巷子里出来,微光照在他脸上,苍白如雪,映着那样深敛的目,那样秀悒的眉。

      之惟想走过去,终又不敢。

      却见那一直忙碌的老头忽然抬起了头来,问君潋:“公子,要不要来点什么?”

      君潋愣住,轻轻摇了摇头。

      “快收摊了,其实也没剩下什么,就还有点热汤,公子就当帮个忙。”

      君潋望着那老头热诚的笑容,微微勾了勾唇角:“可我没带钱。”钱都已给了那送他回城的山民作为答谢。

      “没关系,反正也不值几个钱,总好过剩着浪费。”老头笑呵呵的回答。

      于是,君潋便坐了下来。

      “先擦擦手。”教孩子似的,老头递过一块不算干净的手巾,奇怪君潋竟听话的接过,仔细的擦拭,手上的血和泥于是都渗进了那手巾里,这让他在递回的时候抱歉的蹙了眉,而那老头却连一眼都没看。

      “来尝尝。”一碗冒着热气的面汤放在君潋面前,雾气氤氲中,之惟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只见他浅尝了一口:“哎?怎的这样酸?”

      “哦,放了点醋。”老头回答,仿佛此举极是自然。

      “可这……”君潋皱了眉。

      老头笑吟吟的:“这才解酒。”

      君潋失笑,这才恍然老头竟将自己看成了醉酒的:的确,这样的失魂落魄,再加上一场剧吐,哪一点不像个醉鬼?

      老头还在唠叨:“公子啊,酒可不是什么好东西,能少喝就少喝点,不是有句什么话来着——举杯销愁愁更愁?对,就是这句——喝了也没用不是?人生不如意事□□,人不能太死心眼,得想得开……”

      之惟看到君潋静静的听着,直到面前的汤已不再冒热气。然后他端起了那碗汤来,一饮而尽,等放下碗来的时候,一抹星辉已淡淡移照了他的脸,他对那老头笑了笑:“多谢。”

      那老头笑眯眯的接过了碗来,放在清水里涮着,君潋看了那水一眼,便起身离去,这一次,他的步履已不是那么虚浮。

      之惟等他走远了几步,才敢出来,只见那老头正看他:“孩子,那是你爹?”

      之惟愣住。

      那老头便继续顺着自己的思路想:“看你跟了这半天,还真是孝顺啊,赶快扶你爹回家去吧,他怕正需要你照顾呢。”

      需要?两字撞进心坎,勇气燃上身来,之惟腾身飞奔起来,终于在君宅门口赶上了君潋,“先生!”他大声唤道。

      那正在上台阶的人转过了身来:“世子?”惊愕的表情让他的脸色看来越发的清寒。

      之惟不知自己哪来的那么大的勇气,几步冲到了君潋前面的台阶上去,站得与他平齐,然后看着他的眼睛,说道:“先生,今天的事,之惟请你不要再为了它们难过,之惟明白先生都是为了我,之惟来跟先生说谢谢,之惟会永远喜欢先生,永远!”

      说着,眼上已是一层水雾,这让映在眼中的君潋的模样略有些模糊,只能见他微微动了眉峰,不知是否因感动,或者因烦恼:“世子,你……”

      泪已夺眶:“先生,你不信是不是?你总把我当小孩,是不是?”

      流过脸颊:“还说不是?那你干吗还在笑?你的笑你当真以为没人能懂吗?我便懂,真的懂你……先生你为什么不信……你还笑,还笑!”

      最后滴在地下:“你答应过等我长大!”

      ——等我长大保护你!

      下面的话还没说出口,人已被紧紧的揽进了怀里,那温暖如昔的怀抱,那沉静依旧的气息,仿佛历尽沧桑也无所更改,不平的、多思的只是他人愁肠——可他又为何在叹息?那一声声随风而去的轻叹竟像是褪色的华彩,斑驳而入风霜?还有那紧搂住他的手,为何初时温暖,转瞬冰凉?

      于是,伸出手去反抱了他先生的脖颈,对方眼中有波澜暗涌,然后便将额头放在了他小小的肩膀,刹那间,心中升起朵火花,燃烧了良久良久……

      “谢谢你,世子。”半晌,他听见那人在他耳边低语,然后松开他站直,却没有马上看他,反自先去扣动了门环,不过一手仍放在他肩头。

      门几乎立刻就开了,出来应门的不止是门房福全,还有厨子刘贵,两个和他们的主人一样脾性的下人都打着哈欠:“老爷,您可回来了——哎哟,还有世子爷!”

      “怎么还没睡?”君潋奇怪,尤其是刘贵。

      刘贵回答:“老爷,是兰王爷先前吩咐过,让小的今儿别忘了给您做碗寿面,可巧您一天都没在府里,小的思量着不能违了王爷的嘱咐,就在这儿等着了,幸好等到您了,现做还不晚。”
      今天竟是先生的生辰!谁也不知道,谁也没在意,却惟有那远在天边的父王不曾忘记——心有灵犀,原来竟是这样的简单平凡。

      “哦,对了,老爷。”福全也凑了过来,“这是王爷今儿个派人送来的,说是军情。”说着,递来一个盒子。

      君潋急切的接过,打开,微蹙的眉头竟在开启的一瞬舒展开来,缓缓的,笑意浮动:“这人……”

      之惟好奇的踮了足看,星光下只见一些黑糊糊的东西,也不知是什么,却见君潋翻了翻,手指在那上面停了一停,终于合上了盖子,忽然问:“世子,可想你父王?”

      “想。”他点头。

      君潋望着天边:“我也是。”

      夜空星汉灿烂,之惟心头却闪过丝怅然,忽然想起先生曾给他讲过的青蚨的传说,传说里那追寻千里的青蚨之子,那生生不息的痴缠眷恋,明明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涯。

      出神时,却不知君潋早已回过了头来看他,却又像从未注意过的笑:“世子,饿了吗?”然后便建议:“可愿委屈陪我吃碗面?”

      之惟当然接受。

      当晚,之惟便作了他先生“庆生宴”的唯一宾客,而那寿星却告罪先去沐浴——今日还本是旬假,又称沐休——于是,便只得百无聊赖的坐在厅中枯等,终于忍不住吃掉了自己的那碗面,又呆呆的注视着对面的一碗在空位上渐渐冷却。

      好半天,才见那寿星出来,流水长发,洁净白衫,颈后几处淤青,掩在发中也看不出来,含笑在他面前坐了,端起那碗已凉了的寿面。

      之惟本以为便能如此平静的度一整夜,但母妃的不请自来让他的心情迅速下沉。

      因是深夜,兰王妃轻车减从,但驾临这小小宅第,排场仍是不小。她是来寻之惟的——因怕王府里担心,君潋已派人通报了去——明暗不定的星辉灯光,让她温柔的脸庞竟有些阴晴圆缺。
      她问之惟何故逃学,何故深夜不归。而之惟却想问她,问韩家包括她在内,对先生做了什么。

      于是有声的和无声的责问很快演进为对峙,双方的面孔都在这沉默中悄悄苍白,眉宇间已有什么在水落石现。半晌,兰王妃才在贴身侍女的劝说下凝住了情绪,语调端静却已温柔不再:“惟儿,你不要让母妃失望。”

      “……”之惟看她,沉默。

      “快跟母妃回去。”

      “……”仍看她。

      “好,很好!儿大不由娘了是不是?你跪下!”

      之惟便扑通一声跪了,仍扬着脸,继续看她。

      兰王妃闭了眼,长睫不住的在颤:“传家法来!”

      一看这个架势,之惟也索性把眼一闭。

      却听有人淡淡的出了声:“王妃,请稍等,这里是微臣的家。”

      兰王妃睁了眼,望向说话那人:“君大人?”

      君潋一揖:“王妃请息怒,弟子之错在于师,若论世子今日之过,首当责罚的应当是我这个先生。”

      兰王妃咬了贝齿:“哦?”

      君潋只当不见,垂睑又道:“微臣斗胆,请王妃移步堂内,容微臣当面告罪。”

      兰王妃看了他眼,眸光微动,面上却已恢复了往日的端静:“君大人言重了。”接着微微一笑,却是:“那便烦劳大人引路吧。”

      于是,二人便从院中灯火通明处远去,也走出了之惟的视线。

      “世子爷,您先起来吧。”待见王妃已入屋内,有侍从悄悄对之惟说。

      “我不!”之惟摇了摇头,坚定的语调让那侍从听得心头一跳,偷望了眼这方满十岁的孩子,这才发觉那双清澈的眸中已有什么牢牢的生了根。

      兰王妃还从未这样近切的凝视过这个与她注定相持半生的人,虽然她曾远远的望过那人多次,望他白影纠缠;虽然她更曾在心里想过那人多次,想他媚笑惑人,却也从没想到此刻这般咫尺,溶溶光,疏疏影,墨发流泻白衣,那人只是一种说不出的自然,和美。

      他此刻的神色也不再是方才当众请罪时的低眉顺眼,在请她落座以后,他只是坦然立于一旁,任由冷清的风穿堂而过,摇曳了烛光。

      于是她便抢在他先开了口,居高临下:“君大人,今天的事,还望你给本宫一个解释:你究竟将之惟带到哪里去了?”

      君潋笑了笑:“不正是王妃想引微臣前去的地方?”

      “什么?”兰王妃一惊,抬眼望那回话的人,望见那深敛眸光里隐藏着她从未想到的敏锐。
      “王妃,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君潋仍是微笑着,“您是聪明人,但微臣也不傻。”

      兰王妃尽量让自己能维持着依旧端庄的坐姿,脸色却已在悄悄的变化。

      君潋淡淡的看了她一眼:“王妃,您无须在意,不管您做过什么,反正微臣还好端端的站在这里。微臣将心比心,决无怨恨。”

      她才不信,兰王妃心底冷笑,若是不恨,此刻抖落过往不是要挟示威,又能是何用意?

      “过去的都已过去,这些话本也是多说无益,微臣今日提及并无他求,只望替世子求个情,也给王妃提个醒。”

      “提醒什么?”

      “恕我直言,王妃膝下只有世子,怕也惟有世子。”他站得很直。

      听懂了他言下之意,可又是谁造成了这样的局面?焚心的火燃了起来,兰王妃却比方才坐得更端。只听那人继续道:“还请王妃顾念将来,三思而后行,善待世子,也善待自身。”说着,他顿了顿,清雅的声音似笑似叹,“无情莫过帝王家,这里头的人,不能奢求太多。”

      温和一语却如利刃,兰王妃自觉仍是端方而坐,却不知身体早已颤如秋叶:什么叫不能奢求?是说她求也求不得吗?这个人,居然敢来“提醒”于她?要提醒她什么,提醒她冠绝群芳,机关算尽,却终输在了一个……男人……手上?“什么叫奢求?”喉咙里什么似血似气,她扬起了脸,盯着那双眼,“本宫倒要请问大人:难道本宫要爱,是错了吗?”

      只见那微笑的眸子里泛起淡淡一层薄光:“那么微臣也请问王妃:难道微臣要活,就错了吗?”

      心如巨石投入,兰王妃不知自己为何站起了身来,却仍是挣不脱那薄云淡雾的目光笼罩:“君大人此言好令人费解,好像是说谁不能容大人于世似的。大人莫非是以屈原自况,以己独清不成?”看不下那眼眸明明了然却波平浪静:“你当真以为自己是白璧无暇?你以为我不知道吗?我的十三哥,他,究竟是怎么死的?”

      “王妃难道也信外面的宵小流言?”他并没有辩解的样子,虽然明知传言是多么的不堪。

      “那照大人想,本宫该信谁?”

      “这句话也曾有人问过微臣。”君潋停了停,“那晚他因事迟疑,来找微臣商量。微臣便回答他:信亲。他于是又问:若是至亲也未必能信呢?我便道:信心。他就又问我:若是心将不存呢?世上岂非将无人信他?我说:心都不在了,还在乎那么多做什么?他便笑:话虽如此,却总还是有些不甘。我说:但求问心无愧。他终于又笑,说他已作了决定,既担得生前事,又何忌身后名。”

      “你……你是在说……”兰王妃猛然明白了什么,盯着他。

      君潋依旧静静的道:“他后来又问我是否也有姐妹。我说有个小妹,从小视若珍宝。他点了点头,说道难怪,他说他也只一个妹妹。还说虽说众弟兄中,他是最不起眼的一个,可在妹妹眼中他也如长兄一样,是名顶天立地英雄。而作兄长的,即使要牺牲一切,也总是希望妹子能一生幸福的……”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兰王妃已别转了身去,烛光照着她的背影,淌下烛泪两行,恍惚能听见她一声轻唤:“十三哥……”

      君潋看着她,一抹复杂的神色闪过眉梢,忽然想起八年前自己夜半离家,自以为无人知晓,却在后门口碰到小妹,咬着唇,看他。好说歹说才总算将她劝了回去,说好同时转身,背道而去,走了两步,他却还是忍不住转过了身来,却见那小小身影也正立在两步之外,紫藤架下,眷恋凝华……

      就这样想着想着,有很多的话,直接的,曲折的,忽然都已不想再提。

      “即使这样,我仍不会原谅你。”良久以后,恢复了镇定的兰王妃道,但语气已大不如前强硬。

      君潋笑了笑,无语。

      之惟不知君潋和兰王妃究竟在屋中说了些什么,只见不多时,二人出来的时候,神色如常,君潋仍是那般毫无失礼的连连作揖,告罪自己的管束不严,兰王妃也还是那样端庄的推辞继而接受,只是水眸在回望那双澄然墨瞳的时候,有着一丝丝的乱。

      之惟仍是倔强的跪在地上,不管冷硬的地面冰冻了双膝。

      兰王妃走上前去,似是想抱抱他,但又终究忍住,也许是因以她的身份已经不得再次的顶撞,于是道了句:“那你今晚便先宿在这里吧,明天母妃派人来接你入宫进学。”就出了门。

      井然的,灯火和脚步也随着她渐渐走远,四方小院里只余夜幕阑珊。

      君潋走了过来:“起来吧,世子。”

      之惟却摇头,看定他:“先生,你和母妃说了什么?”

      “能说什么?教不严,师之惰。”

      “你骗我!”他不爱看这样糊弄的笑,他不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他分得清爱恨,他不要他的先生再为他妥协,他不要他再受任何的委屈!

      “骗你?”夜风穿院而过,拂动那人发丝迷惘,“那你说王妃与我说了什么?”

      他明知道他怎能说?他怎忍心揭他的伤疤?之惟忿忿的低下头去,君潋却扶住他肩膀,逼他抬起头来,道:“世子,不论王妃和我说过什么,这都与你无关。你只须记住:王妃她也是同你父王,同我一样,疼你的人。”

      “可是先生……”孩子的眼里仍泛着泪光,扑进面前人怀里,紧紧的将他抱住,忽然发现他的先生竟是那样的瘦——是月余的休息从未补偿他的清减,还是有更多的风雨磨蚀了他的骨骼?

      却听那人淡定一笑:“世子啊,你一生之中可能不止我这一位先生,可你却只有王妃这一位母亲。”

      一句话,便烙了一生。直到多年以后,之惟还会在不经意间想起这一句话来,想起这一句话所挽回和维系的他这一生最后的亲情。

      后来,他终于肯随着君潋站起,跟着他来到芙蓉池边,看见月下静敛的碧波中点点新绿色的光影,大约一池萍碎——春色三分,本就是二分尘土,一分流水。

      君潋倚栏而坐,之惟枕在他的膝头,看他吹笛。

      他吹了很久很久,直到之惟已经从未听过那些曲调;

      他吹了很久很久,直到之惟看见彼此的发上已经有着点点露水凝华;

      他吹了很久很久,直到之惟望见了天空中泛白的曙光,近近的晨曦怡和,远远的日上喧嚣……

      之惟甚至以为他会一直一直的再吹下去,吹到天荒地老,但他却最终放下了笛子,道:“世子,该入宫了。”然后,微微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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