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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八 余音嘹亮尚飘空(12月2日更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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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下一次就是完结了吧
写到这时,忽然有点舍不得,有点电影快散场的感觉
希望大家给某舒鼓励,添最后一把柴吧
烛光摇摇,摇动人心。
之惟没想到他的先生竟会在这烛影摇红所在。
面前的女子一身轻薄红纱,神情似笑非笑,见了他也不招呼,径自往美人靠上一靠,肩头轻裳滑下,顺溜溜就露出一捧雪来。
他忙扭过脸去。
那女子便笑了:“难道是离若误会了:小爷来此当真只为了赏花?”
他这才看清她手中还捏了桃花一朵,五瓣舒展,正是怒放时分,却也早已失色于其下的丹霞冶艳,不由喃喃赞了句:“好花。”刚一出口,便觉不妙。
果然,离若已经笑得打跌:“是好花是好花!曲江边上、西山南簏还有城东明山,一到这时节就漫山遍野开得糜烂——小爷若爱此花,不如去那几处观看。”
他脸腾的一红,随即冷笑反驳:“那照姑娘此言,牡丹应去洛阳赏,茉莉则下江南看,那今日胭脂楼内还摆这赏花会干什么?”
离若眼波一动,笑答:“赏花会乃是胭脂楼的传统,所谓各花入各眼,各寻各自门。名花只待有缘人,小爷若不解其中况味,离若便也不奢望作那解语花。”说着,竟自站起身来。
“慢着,你别走!”一语出口,之惟已窘得低下头去,却没料那女子非但当真站住了,还贴到了他身边来:“怎么,小爷改主意了?”
甜香入鼻,依稀某场经历过的袭人花雨,心中有些东西明了复疑惑,本欲出口的询问立刻便转了个弯。他身子虽不由自主的躲,脸上却已作了笑:“姑娘这么急着逐客,莫非是已找到了惜花人?”
离若看了他眼,似嗔似叹,一手已拂上他前襟:“小爷这才说到正题啊……”纤指曼挑中,衣带已在柔荑掌握。
“啊!”呆若木鸡的之惟一声惊呼中,发现自己已然衣裳半解,慌得立时跳了起来,匆匆忙掩了衣襟,红着脸瞪那女子,反复只会说一个“你”字。
离若起先笑得无辜:“难道这不是小爷想要的么?”笑着笑着,面上却陡然一冷——
那头之惟犹在震惊,什么物事便劈面砸来,愣神中他被那物砸了个正着,一低头,见是那朵桃花——“呵呵,只怕小爷要寻的并非解语花,而是那惜花人吧?”
原来一场机锋,都是自欺欺人。他便也不再兜圈,直言道:“君兰卿是在你这里?”
离若有意无意的瞥了眼身后珠帘摇曳,挑了眉:“我凭什么告诉你?”
他一面捂紧衣襟,一面道:“姑娘要多少?”
离若摇头:“不是每个人每件事都是能用钱用权买断的。”
像被人劈面给了一下,他心头火起,声也不由大了:“哦?这我倒是头一次听说,胭脂楼的花魁难道还自诩清高不成?”
离若也不反驳,只将食指放到唇前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笑得温柔:“小爷有话便讲,不过请小声点——他刚睡着。”
一语惊醒的却哪是梦中人?!之惟只觉浑身凉透,死揪住衣襟的手指不觉掐进了下面的肌肤:怎么会,怎么会呢?一直听闻的坊间传言竟会是真的!那,那人心中到底还藏了多少隐秘?是自己从来不懂,还是压根就没上过那人心去……
一双纤手捧来杯热茶,馥郁的芳香伴随着水雾蒸腾,离若不知何时已到了他对面:“静静心。”
被说中心事的他恨恨的接过茶去,低头啜了两口。
离若偏着脑袋看他:“学生找先生,竟还有这样理直气壮的——他一天十二个时辰难道都是归了你的不成?”
他语塞。
离若倾身,朝他伸出手来,他一怔之下竟又忘了闪躲,只能红着脸任她摆布。谁知她竟是替他系好了衣带,然后便冷笑:“倒是小爷你啊——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你怎会出现在此地?”
脸上依旧滚烫,不惯这旖旎之乡,之惟只觉迷迷糊糊,顺口便作了答:“是……是下面的人硬拉我来赏花的。”总算还有几分清醒,又或是因羞涩,他并未说出是前晚睡觉时不知是否茶水喝多了,竟然……待看到来更换被褥的小厮们面上的出奇“从容”,这才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顿时又羞又恼,却又有丝莫名的兴奋。晕乎了大半日,见人都是避着走,却不料几个知了情的小厮反悄悄随了来,附耳相告什么赏花会。他一听胭脂楼不知怎的就想起了三年前,那时的遭遇,那时的先生,看不见却听得清的种种……脸不由已红成了关公,又愧又惭的情绪揪得心生疼,忙连连推辞。却没想到一个小厮言道:“世子爷,您现今可是大人了。王爷他又不在家,您该不会是畏惧您那先生吧?世子,天下也就您不知道:君大人他自己还去呢!谁管得着你,您怕什么?!”呼的一声心火便燃了起来,他立时便跟了他们走。到了胭脂楼一打听:他的先生果然早就到了。众人暧昧眼神中,他甩下袋金叶:“少爷我就要赏离若那朵花!”
“白龙鱼服,见困豫且。您不觉卤莽吗,世子?”
“你……你怎知我身份?”他猛抬眼。
现在才问?当真是糊涂了,离若心道,脸上却微笑着:“因为我们见过面啊。”
“怎会?”
她起身走到了花梨木架边,轻轻一拨上面的花瓶,向他招了招手:“三年前,就在此地。”
他不由自主跟上,身体一旋,已置身于一条密道之内。
离若也不管他的惊疑,只自走到了一扇小窗之前,临窗而眺,微光朦胧中,之惟竟见她眼中些许怅惘,听得她悠悠道:“那时,便在此处,离若第一次见到世子。世子当时也如今天般作微服,虽是小厮打扮却也未掩了天生钟灵毓秀,然后便见到世子受制……世子其后的遭遇,离若便没再看到了。”她微微一笑:“只因后面离若便只顾着看身边人了。”
“你是说……”心如擂鼓,鼻子不知怎的就是一酸,顷刻袭卷的往事令他几乎站立不稳。
离若没有看他,兀自说道:“他坚持要出去,我没拦住。”摇了摇头,她低低的笑了笑,“呵,其实我也有的是办法拦他呢,就像现在一样……可我一样也没用,因为,我从没见过那样明亮的一双眼睛……”说着,转过了身来,见到了倒在地上的少年。
“你的眼睛也很亮呢,小世子,是因为年轻,还是因为……你是他的学生?”她蹲下身,确定对方已失去了知觉,便走出了密道去。
“姑娘!”雕花床上重重幔帐下露出一张少女的脸,“解决了?”
“放倒了。”离若点点头,也钻了进去,“人小鬼大,还真是难缠得很。”
“再难缠也敌不过姑娘的迷魂引啊!”
离若苦笑:“看他和我斗嘴皮子的精明劲,我还真怕他不喝呢!”
“说了那半天话,他还能不渴?我在里头听着都累得慌——唉,这个世子对他先生还真是没得说。”
“赤字之心只怕却被人利用作了探马去!”离若冷笑,“我只怕拖得了他一时,拖不了他一世——你在里头等急了吧?”
“不急不急。”少女抖抖身上宽大白袍,“味道清爽得紧,穿着睡得可香了。”
离若笑拧她一把:“不害臊的丫头,还不去换了?咱们这就走!”
少女脱下白衣,露出一身湖绿,将那白衣举到她小姐面前:“姑娘,你不闻闻?”
“死丫头!”说着,手指却还是忍不住在那衣裳上抚摩了两下,终于还是将之甩出了帐外。“走!”离若手下已启动了机括。
“姑娘,你怎要走这边?不是说他们走东我们走西吗?”
“还是先去明山通知他一声吧——今晚的事,我总觉不放心呢……”
窃窃私语随着机关启动的响声消失,幔帐荡了一荡便又恢复了平静,只有烛泪点点,无声滴落在地上的如雪白衣……
人都道西山险明山峻,这京兆两大名山,一西一东,一奇一秀,不知成就了多少文人的墨游客的诗,然而此刻之惟却无心看景,只顾策马飞奔,一路向明山山顶弛去。
明山曰山,其实不过是个十余丈的小土包,声名乃是因了山上繁盛的花朵。此时正值春光大好,月光笼罩下,满山桃林花开如梦,虽是夜晚,沿途也常能见几匹青骢马三两油壁车,不知是哪些个传奇佳话才子红妆。
远远的,便有几个骑士伴着一辆马车,载了不知谁家故事而来,急速的行进中车厢上的铃铛随着马蹄声铿锵,然而对之惟来说声声却都像敲在心上。心一横,他纵马而出,拦在路央。
铃声和马蹄都一阵错杂,随即齐齐噶然而住,家丁打扮的骑士中有人拱手道:“这位公子因何拦路?”
之惟策马前进两步:“找人。”
那骑士便笑了:“公子只怕是弄错了,我等与公子素不相识啊。”
“是吗?”之惟目光扫过几名骑士,只见几人都身形彪悍,勒马动作不慌不乱,显是训练有素,便更笃定了心中念头。深吸了口气,他又向前进了两步,道:“可我却认识车里的人呢,不信,烦请出来一叙。”
那骑士横在车前,仍是微笑:“公子说笑了,车内坐的乃是我家小姐,怎可轻易相见?”
“小姐?”他冷笑,“既是闺阁千金,又怎会深夜出现在此荒郊野地?”
月光透过枝桠冷冷洒在僵持双方中央,风起时,铃音又起,如诉如泣。
“失礼了!”电光火石间,之惟忽策马奔向那车厢。马嘶声起——却是纷纷勒马的结果,他没在意对方的齐齐后退是一时呆住还是故意容让,眼中只有那终于掀起一角的马车布帘。
勒马,止住,心跳也仿佛随着暂停,却不料——
“世子啊,您对小女子当真如此在意吗,竟然这样穷追不舍!”月光映照绝美容颜,竟是离若。
“怎么是你?”之惟大惊,“你把先生弄哪儿去了?”
“呵呵,小世子原是来找师傅的呀,白教离若感动了一场。”离若咯咯娇笑,“你先生在哪儿我怎么会知道?难不成小世子以为我挟了他私奔不成?”
“不许叫我‘小’!”少年恼,“你在茶里下药,以为我不知道吗?我压根就没喝下去!你说的话我全都听到了,你以为你还骗得了我吗?还不快把人交出来!”
“世子这么说,是疑心我把你先生藏起来咯?那好,您不妨自己来搜搜,这里可还有别人?”离若跳下车来,刷的将布帘掀到了车顶。空荡荡的车厢仿佛是张嘲弄的嘴。
“这……”之惟不由愣了,后退了两步,面似迷茫。
“我劝世子还是回去吧。”离若望着他,勾了勾唇角,便要掉头上车。
众骑士也让出条道来。
却没想之惟忽朝离马车也离他最近的一个骑士的面门就抓去。那骑士急忙举刀格挡,却更没想之惟竟已改爪为掌,向他刀背上劈去。他忙顺势扭转手腕,以刀锋面递出,直送对方身前。却哪想年少的世子笑了笑,另一只手忽然探出,轻轻松松就抽下了刀鞘来。
“啊?”骑士大惊,眼见刀光闪闪正不知该攻该收,之惟已持鞘又攻上来,忙横刀以砍作挡,只听“铛”的一声,鞘刃相交,火星四溅。
之惟从兰王学武良久,这还是第一次真正对敌,抵这一刀已是拼得虎口生疼,差点没将手中刀鞘震掉,瞅个空隙忙勒马稍退,平定喘息。奇的是那骑士也并不反攻,其余诸人也都只是驻马旁观。
诡异的寂静中,只有众人中央那女子红衣如焰——是否当真是团嗜人的火呢?
念及此,不由更加担心先生下落,之惟凝睇于那血样嫣红,提了口气,脚下一使力,身子便从马上跃起,直扑方才那骑士。那骑士忙挥刀抵御。却不料“铿”的一声之后,两截刀鞘掉落在地,之惟人已从他肩头翻越过去。
之惟一招得手又惊又喜,喜的是自己轻功身法竟真有几分迅捷,惊的是方才那刀风若再猛一分,削断的怕就不止刀鞘——然而从对敌开始,对方的刀风似乎就缺了分刚猛……此刻却还不是探究时候,思量时动作也未停下,电光火石间他手已抓上了离若咽喉,另一手则拔下了她发上一根金钗:“我先生到底在哪儿?”
离若面对着直指喉间的发钗,倒也不慌,只闭了眼:“我真的不知道。”
之惟便看向骑士们:“那你们总是知道的吧?”
骑士们一阵沉默,之惟看到他们眼中闪烁交递的光芒。“好!大家都不说,我便带她回去慢慢问!”说着就挟着离若钻进了道旁的树林。
林中熏风阵阵,分不清是四周桃花芬芳还是怀中女子妖娆,陷落乱花中的他听得见自己的喘息、身后紧随的脚步,以及狂乱的心涛。
“世子想好下一步了吗?”
他一怔,随后格外凶的回她:“你说了他在哪儿,大家不就都自在了。”
“呵……”那笑中隐约含着叹息,他不禁转眸,看到那女子眼中格外清澈的波光,“世子啊,你这是何苦?”
原本确信的东西就在这波光中迷乱起来,甜而不腻的幽香格外清晰的送入鼻间,他打了一个激灵,忙甩甩头:“你别花言巧语拖延时间,等着他们赶上来救你吗?”
离若看着他:“你当真以为那些人是来救我们的吗?”
我们?还未及细思,已听到风声迫近,他下意识的低头,却被离若一把拉倒,滚到了草丛中。不远处,火光点点由远及近,伴随着箭石如雨而至。
“他们……”他猛看向身边人。
离若用手捋了下滑落的散发,勉强笑了笑:“世子啊,说你何苦!”
他握紧了手中金钗,感觉寒意一寸寸爬遍四肢百骸,终于听得箭矢声住,脚步声迫。
只听一人道:“放火箭。”
他松了手,下意识的闭上了双眼。
正在这时,却听得耳旁风声一过,“嘭”的一声中,他睁开眼,只见身旁一丈外的草丛忽然火光大作。
“什么人?!”被打偏火箭的骑士们刷的抽出了刀剑。
月光和火光交映于那一片刀光剑影,全盛的春花似也承受不住这一片萧森清寒,纷纷的跌落枝头,花雨迷离如幻——
却在刹那,惊梦乍开。
——是一声犹带喘息的低斥:“住手!”;是飘然而至的衣袂如风;是散落乌发仓促了的淡定容颜——
“先生!”他不顾一切的从草丛里站起身来。
“世子!”——隔着刀丛剑林,那一声熟悉回应仍是如昔温暖,喜笑颜开的他几乎就要如昔扑去,却忽然脚步一顿,只因他听见了他下面的话——君潋说:“你和离若姑娘都快到这边来。”
“你和离若”,“都”?
心念电转。
他注视着不远处正疾步走来的人:头回一身青衫,无改公子如玉;还有身后牵着骏马的俏婢,湖绿色的衫儿,碧螺似的鬟——不应是这般行色匆匆,不应是这般剑拔弩张,如此春花烂漫佳期如梦,合该是今宵好向郎边去,良辰美景奈何天……
原来……
有什么,在胸膛里裂开。
他咬着下唇,猛然转眸向身边女子:“他知道你是谁的人吗?”
离若一怔,随即便明白了他意思,却又不知该如何解释,只能道:“世子你只管听他的便是了。”说着,反过来就要抓他手。
之惟挣脱,骑士中便有人上来要拉他。他刚要抵抗,却听四周风声大起,树影摇曳中不知是从哪里冒出几个黑衣人,转眼间已与骑士们斗作一团。
剧变猝生,之惟愣在当场,却听旁边离若一跺脚:“这下坏了!”
他也顾不了其他,径直朝君潋奔去。只见几条黑影比他更快直扑君潋所在,却又很快被骑士们逼退,而骑士们反扑向少年世子的刀光又往往被黑衣人所截杀。如此往复,人影憧憧刀光剑影交错成一条河流,波涛汹涌处他沉浮无定,抓不着彼岸唯一孤木。
“先生——”这声音可能穿越了那兵矢交击铿锵、花摧花折声浪?天玄地黄,人世苍凉,从未觉过自己这呐喊竟卑微如斯,这最后的最小的渴望——不要丢下我不管啊,先生,可为什么,我听不到你的回答的声响?
恍惚中,又被人推了一下,他听到离若的声音:“世子,你还不快走啊?!”
走?为什么要他走?他就那么多余吗?心痛得像被火焚过,他反冲进了战团去,胡乱拼斗中,隐约听见有女子的声音同时叫了声:“君公子!”
然后耳边便只剩下一声大吼:“放下剑,不然我杀了他!”这才感觉到架在自己脖子上的刀锋,沉重冰凉。
原在打斗的双方便都停了手,各自戒备的撤向各自同伴。骑士们很快在他身边围成了个半圆,黑衣人也相应的在他们外周又围了一圈。圈外,阻隔着他的先生。
劫持他的骑士便又喊:“让开道,让君大人过来!”说着,刀又贴得更紧了些,“你们谁要是敢动一动,我就立刻砍下去!”
黑衣人们交换了个眼色,散开一些。
之惟便见君潋从刀剑深处从容向自己走来,暗夜里光明乍现,烫灼了双眼,“不——先生,别过来!”他拼尽全力对他高呼,哪怕喉结滚动已贴上了刀尖。
君潋神色无改,依旧步步近前。
刹那间,泪眼迷茫,却在同时见到了剑光一闪——“先生小心!”
话刚出口,便见君潋已侧身避过了突来的剑刃,而偷袭他的黑衣人显也未料他竟有如此身手。而就在他怔忪的一瞬,君潋的手指已迫到了他睫前。他下意识的举剑削去,却没料对方已化指为掌,飘然拂过他面门,玉指与他剑锋将将擦身而过。他一愣,忙举剑就刺,而那人已一个扭身,转到了他身侧,还未及撤剑回刺,便觉臂上一麻,剑已脱手。只见那剑在落地前被人足一勾一弹,转眼便已到了君潋手中。
不但是众人,就连之惟也被这一幕惊呆,头一次见文弱先生出手,竟是这般灵动巧妙,震惊之余又想到:君潋这夺剑几招其实也与他方才夺鞘所用手法相似,想必都是一个师承吧。思及此,心头竟又一阵恍惚。
君潋持剑指向那黑衣人,对方还未再有动作,这头劫持之惟的骑士已开了口:“宵小鼠辈竟敢偷袭,你们不要他命了是不是?”说着,便要加重手下力道。
之惟眼一闭,却听先生冷冷一声:“你敢?!”颈上忽松,他忙睁眼,看见冰刃比在那人的喉头——“先生?!”
君潋将剑又往自己咽喉送了送,目光落在辽远处:“放开世子!你们,全部,都走!”
“君公子!”——这一声是离若叫的。
君潋望了她一眼:“你也走。”
红衣的离若微笑,眸光闪动:“不私奔了?”
青衣的君潋也回她淡淡一笑:“下次吧。”
微微,有风过,几片粉红的花瓣留连的划过那一泓冰泉,有什么,温热的,混入了冰流而下,转瞬割破了冰面。将剑又往自己咽喉处送去的人笑容不变,眼神不变,语气不变:“我说的话你们都没听见吗?放开世子,其他人都走!”
之惟感到自己脖子上的刀松了,也看到先生手中的剑上鲜血蜿蜒。
“你们谁都不想要死君潋吧?”说话时,血已染春衫。
架在之惟脖子上的刀终于放了下来,君潋手中的剑却仍没移动位置;骑士们和黑衣人同时消失于黑暗中,剑仍未动;远方路上有马蹄声逐渐远去,剑也还是没动。直到绿衣婢扶了离若上马,二人也消失在密林深处,之惟才终于扳开了他先生的手。剑滑落在地,随之滑落的还有人的身躯。
“先生!”他慌忙相扶,却被力不支体的君潋一块带倒在地。
血依旧顺着颈上的伤口冒出,他忙撕下块衣裳要替他包上,却被阻止。“世子,等等。”君潋一手捂着伤口,一手从怀里掏出个瓶子来,“先将这个洒上,不然难止。”
他依言照做:“这是什么?”
“顾大夫留下的止血药。”回答的声音很轻,失血的人显有些疲倦。
竟会随身带着!替他包伤口的手一震,“先生平时也用?”
“没。”君潋闭了眼,更轻的回了句。
他没再问,但手下的感觉却让他体会到了他所说的“不然难止”:他按着他颈上的伤处,感到温暖的血流顺着指缝,慢慢的溢出、流出、淌出,终于更慢的干涸,涌动的热浪从指尖一直奔向心窝,也许不过是一瞬,却仿佛已过了一生。
……那也许拿一生也握不住的真心,这可就是他在世间仅剩的温暖?他不敢往下想,只能将手按得更紧。手下,青衫映着容颜如雪,他这才看清他额上细密的汗珠:是因方才赶得太急?还是因为本就体弱气虚?许多本想咽的话便这样还是问出了口:“先生方才是从哪里过来的?先生怎知我在这里?”
“我和碧儿下山到半途,听见山上喧哗,而后又见火光,便赶了回来。”
碧儿?是那绿衣婢吗?望着那人第一次穿着的清淡颜色,不知怎的,心像被人猛揪了一下,该说不该说的一股脑的脱口而出:“先生不知道离若是谁的人吗?你怎么会跟她们在一起?!”
君潋睁了眼望他,不语。
“她是平王余党啊!先生你不想想:当初是谁把你诱到了胭脂楼去才出了后来的事,又是谁弄了顾大夫来府引狼入室?!这次,她还想用迷药迷倒我,她这样的女人怎么能信?!她对你必定是有图谋的!先生你……你怎么能……?!”泪,不受控制的就从眼眶里蹦了出来。
冰凉的手指轻轻替他拂去,他闻到那指尖血腥也掩不住的熟悉气息,沉静如昨,他听到手的主人轻轻的笑了笑:“是微臣卤莽,教世子担心了。”那手力道稍大了些,最后一点水雾挥去,他看到他清亮的眸光——“但微臣也请世子记住一点:无论是看什么人,都断不能以党阀派系笼统视之,也不能为一时一地之言行所左右。你要看的是这个人本身。”
一句话后的千言万语,是先生不想说,还是学生不想解?直到后来,之惟想起那晚情景,对于很多事情也仍没有再深究下去。有些困惑,有些伤心,有些愤怒就这样统统被留在了那个夜晚。这让他在不久以后还仍能流着泪仰起脸,说:“父王,你还有之惟。”然后被那个同样流着泪的人紧紧的抱在怀中,再无芥蒂,相依为命;也让他在以后更长的岁月中,无论是身处何种地位,一直都相信世上还有种叫作“信任”的东西存在,相信更有一种名为“宽容”的东西能维持它的长久——因为曾有人用了生命来教授。
一旁落花成冢,埋葬的是谁的过往,谁的未来?
风过,谁怜?
却听君潋忽然咳嗽了起来,一直咳到再也咳不出声。然后他松了捂唇的手,拿过之惟手中的瓶子,将瓶中的药送了些入口。虽然他的动作很快,惊鸿一瞥间之惟仍是见到了瓶上滑过的一抹鲜红——刚刚的谎言不攻自破——这药,平时原来是这么使的!
恍然大悟!他这才知道他先生的身体从来就没有复原过,而这几个月来的貌似健康,只是因为他还要忙着修史,他还有太多的事情要做,他还要对着他的学生微笑,他还有太多的东西要教。支离病体不过一直是靠一根弦硬撑着。此番情景下,是力竭,还是心死?终于弦断人溃。
君潋没有精力再掩饰自己的虚弱,只自闭了眼睛,掩耳盗铃。
之惟已忍不住扭过脸去,任热泪奔涌,泪眼模糊中映出花开红艳,他只觉那花红得太过耀眼,仿佛是燃尽了自己的整个生命。
就这样,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感到脸上的潮湿终于风干,回眸,见君潋已睁眼望着他笑:“世子,刚在看什么呢?”
“花。”他看着他,“开得真好。”
君潋便坐起身来,点头道:“是啊,离若说这里的花开得比胭脂楼里的好得多,甚至比曲江的还好。她说这里叫野趣,便找我一同来看。”
心湖上涟漪一圈而逝,他也点了点头:“这样啊。”
君潋转眸看他:“既然来了,那干脆世子陪微臣看看,好不好?”
少年眼波流转,清澈如旧:“好。”
君潋低头一笑,伸出手去拉了学生的手,换来的却是几乎掐进肉里的紧捉——少年的手冰凉的,有些刺痛的感觉,不由也握得更紧。
相依看花,两两无言,只满眼张狂怒放的花朵,像用全部生命去赶赴一场盛宴,然而,还未至完席,便落在了它们最辉煌的时刻。
一旁,燃着一丛山火——本已渐渐的熄了去,却见君潋从袖里掏了张似乎是字条扔了进去,于是,将熄的火苗又跳了跳,然后便慢慢的化为了缕缕青烟,倦倦的飘着飘着……
无端涌上些眷念,缠绵在心头,不能与人说。
这时,之惟看见了先生的微笑,看见他看着他,眼中是千帆过尽的笑意,仿佛他已能明了全部。
然而,他却知道:明明他也只爱过一次,一次……便穷尽一生。
一生只为一段情——
是不是就是这样?
那年桃花开得早,落得也早,经那一夜风急,第二日满山满城便洒了一地,并无人惜。
人的注意上午还在乎前方捷报:兰王已助乌桓新王平定叛乱,一路收拾山河势如破竹,至此,前方战事可谓全线告捷。下午便转向了另一个消息:胭脂楼的离若竟要出嫁!一时间,议论四起,刚还论的是江山社稷,立刻就变了脂粉佳人。
之惟跟着君潋,就在这时走进了胭脂楼。自然清楚外面顷刻便是传言纷飞,但楼里离若的小院却是如此静谧:夕阳下蝴蝶兰儿正含苞待放,娇嫩的色泽像要滴落碧青的草地。
这让他有点恍惚,怀疑起此来的原因——他们可没有街头巷尾的百无聊赖,他们前来是因为碧儿闯进了君潋家中——
还穿着昨晚衣衫的绿衣婢子奔到他们面前,咬着下唇:“我家姑娘说要远嫁。”
君潋从书桌后抬起眼来。
碧儿看着他:“你明白吗?”
君潋站起身来。
碧儿的眼泪已经流了下来:“她不让我来,但我知道她想你去。”
君潋已经离桌向外走去。
一头雾水的之惟急忙跟上,却为碧儿所拦。她擦掉了眼泪,眼波很亮,然后她对他说:“你记着,有一天我会去找你算帐的——全都是因为你!”
金尊玉贵的他望着这比他大不了几岁的小丫鬟,猛然意识到了什么……
然而眼前的情景却如此让人生疑,这般宁静这般美满,却也这般没有喜气。走在当先的君潋似也因此而迟疑了下,于是,去揭幔帐的手便停了停。
就在那瞬,香风扑鼻,幔帐摇曳依旧像层粉色的轻雾,依旧轻易的覆上了人脸,而那边,也依旧隐约着那道窈窕身影,恍如初见时分。只是不同,这次是素手拨开了阻碍,一打照面,两边竟都还是片刻失神——
他依旧为那头的明艳世所罕有:鲜红的衣衫,严妆的佳丽,眼波流转,妩媚之极。
她也依旧因那厢的清华平生难寻:白衣如云,微有丝凌乱,黑瞳如墨,泄出点涟漪——可是因为他在心慌?可是因为……她真的上了他心去?
不禁笑了:“来得真快啊,我的君郎!”
他半点没在意她的调笑,仍是上上下下打量着她:“你……”
她嗔怪的看了他眼:“知道碧儿会去找你,还不趁空儿换身衣服?”笑靥如花的凝视,“你看我这样,美不美?”
他终于找到了她胸口处比旁处略深的红色,顿时忘了所有的言语。
素手抚上前胸,阻挡他视线,手的主人悠然一笑:“来了这许多次,难得今次起了色心没个正经——可惜人家就要出嫁了,你终究迟了一步。”
“嫁?”虽猜到了,却还是存丝侥幸。
她看着他:“视死如归,你会不明白?”漫不经心的笑里似乎还是那个气死古人的神气,“归不也就是嫁吗——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还是笑得那般明媚,“对我们这样的女人来说,死亡不也是一种远嫁——一般来之不易。”
“呜……”压抑不住的哭声终于从碧儿口中溢了出来,之惟也一脸震惊。
离若看着院中二人,眼神终于暗了一暗,却听面前人说道:“姑娘好口才。”
转眸,看到他的浅笑,她于是也笑了:“公子好风采。”
一切仿佛昔日重来。
还是将那人让进了屋里去,也还是倚在美人靠上,可今日这一倚,却怕再也起不来。幸好那人的神色也还如初见时平静,仿佛什么话也依旧都谈得开。她尽力对他柔媚一笑:“想问便问吧,我还有时间。”
“怎么伤的?”
“还是那么直接啊,又在问话了。”她嗔,然后认真的看着他,“你一定要知道吗?”是从什么时候起开始心疼起这个人的?从他一次比一次清倦的微笑,还是一回比一回清明的双眼——是从什么时候起,那笑里眼里再藏不住悲哀?
“该承担的谁也逃不了。”他回答。
她便摇头:“别把什么都往自己身上背。”
他苦笑了下,依旧静静的看着她:“姑娘可以说谎。”顿了顿,“我反过来听就是了。”
在他眼中,她看到前尘恍如隔世今时水落石出,便不再隐瞒:“昨晚上和你分手后,我坐了你的车,果然遇上了世子。他疑心我劫持了你,便劫持了我盘问——呵,武功不高,胆子不小——都是随你这个先生吧?”调笑中却忍不住咳嗽起来,随手拿帕子一捂,便扔了不看。
却见君潋递过来个瓶子:“吃了,剩下的外敷。”
“是什么?”
“止血的。”见她不接,君潋不知自己怎还能仍跟着她笑,“是你那‘师父’留的,你还信不过?”
离若被他逗得一笑,脸色却惨白了些,伸手覆上那瓶子,以为她是要接,却没料她突然抓了他手,他心一动,以为她是要握,却没料她一抓却又松了,心……一颤。
“你留着吧,没用的:肺上扎了个窟窿,怎么补得起来?”她摇头,呼吸忽然急促。
“吃了。”他终于再不能笑,硬将药送到她唇边,冰凉的手指碰到更凉的红唇,双双一悸。
红唇如蝶翼轻轻滑过他的手指,她别过眼:“真的没用——箭头上有毒。”
“啪”瓶子跌在地上,碎成雪花。
她有些惋惜的望着地面,说道:“你这样作甚?我这都是自找的:像我这样的人,跟了这家跟那家——看他盖高楼,看他宴宾客,看他楼塌了——什么样的盛衰没见过?自己难道还会去奢望长命百岁不成?平王倒了台,我这样的棋子不是等死便是易主——相比其他人,你那位王爷算好的,至少他不但给得多还肯安排我也走,我有什么想不开的?怪只怪我命不好,兴许天生是个恶人,做不得好事:世子拖着我跑,追兵在后面放箭,我把他拉进了草丛,自己偏没躲过流矢……呵,其实也没什么,谁没有那一天,也就是早一步,晚一步……”说着便又咳,瞧见他凝起的眉心,便笑了,“你又是作甚?我都不怕死得难看,难道……你嫌?”
“离若……”
第一次啊,他将这个名字唤得缠绵,第一次不知道该应该嗔该讽该怨,那便仍是笑吧,却为何一勾唇便觉什么扑簌而下,是胭脂还是别的什么弄花了娇颜?罢罢——“你嫌的哪门子?我又不是李夫人,遮遮掩掩怕将来入不了谁家陵阙。”一缕芳魂归何处,哪敢想,哪敢言?却不料——“哎,你怎么哭了?”一滴投入,惊澜乍开,要如何描绘这心底的抽痛、狂喜、凄凉、雀跃?
“啊?”经她一说,君潋这才触到自己脸颊:一丝潮、一点软、一滴寒,从未在甚至那人面前留过的男儿泪,原来竟也是这样不听使唤,如同早也不在了控制的心跳,那般跃动,是从今日、那天,还是……初见?
“够了够了,再多就不是为了我了。”离若伸指拂上他颊,轻笑,“你这玩意儿本就精贵,肯给我这一滴,我已够了。”
竟是笑得这般透彻!
说得没错啊,泪少不因情薄,只因心太小太小,容不得太多太多太多……
你是佳人独遗世,我却不是汉皇恩倾国。
“呀,叫你别再哭了,你怎还……”是该喜还是该恼,哪里想到这仅剩的片刻光阴竟是用来哄他的,那自己这颗心儿又要谁来平复?不禁冷笑了一声,“我说够了便够了,不要你把属别人的那份也拿来施舍我,更不要你替别人猫哭耗子。”
说话间,见那人已擦去眼泪,淡然展了笑容,心内不由一阵欣慰复辛酸:这人……这世上怎就偏真存了这人,懂得,却又求不得。
他怎会不懂呢?凋零的花也有它自己的香,怎样的结局也都是自己走的路:在箭上涂毒的那个,不过是因志在必得容不得差错,见神弑神见鬼杀鬼,当真能说是针对了谁?而另一个莽撞搅局,说到底,不过还是个孩子啊……本就是谁能左右了谁去?可为何,想得通也还是那般痛,什么东西终归回避不了:这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谁,谁之过?!
“既然笑了就不许再皱眉。”她咳嗽了声,强笑,“浮生常恨欢娱少,且含笑对今宵吧。今天可是离若的好日子,但瞧你这贺礼送的……”
却对上他仍盈珠光的眼——“那个不算!”
“呵?”她可承不起他再多赠一颗,再多她就会误会,就会以为……
“你还想要什么?”什么在他眼中流过,“告诉我。”
一时错愕:那……是什么?不是吧……“我想要你……”眯起眼,笑得可还如以前般媚以前般娇以前般拒着又迎着?呼吸已经近在咫尺,好想就这样把眼睛闭上,让他的气息凑近再凑近,可为什么就是舍不得闭呢——哪有睁着眼做梦的?仿佛已能感到那份柔软,她看到他也仍睁着眼,那微澜的眼波,往事刹那重叠——
原来,竟是真的!他竟也记得那日呢,那日她没能落下的吻,她没敢放下的真心,原来他竟真是懂的!原来那天她没看错:他竟也在期待着!原来现在她也没看错:他眼中那是……那……是……那就是呢!
清泪,顺腮而下,她却偏过了头去:“贴那么近干什么,报复我当年欺负病人呀!”顿了顿,转过眼来,她对他轻轻笑开:“我想你记得我就够了,可不要记得太深,不要记得太牢——人生里记得越牢的事往往都是越悲伤的。我只要你能记我如首曲,高兴的时候拿出来吹吹,或如首诗,感怀的时候信手翻翻,就足够了。”
呵,不肯告诉他的,说是出嫁,其实也有她的一份私心:就是要和他扯上关系,就是要与他这般纠缠,不管是会让他头疼还是烦恼,总之,就是哪怕是让别人的嘴来提醒,也要他记得,记得……
一首曲会否太轻,一首诗会否太淡……一生唯一知己红颜,“君潋不会忘离若,永远。”这份动容,她可懂得?
怎会忘呢?我会记得初见经艳,记得授笛纠缠,记得昨夜你追来明山,掀了裙子就跳上马车,一边喘气一边说:“糟了,你那学生好象发现什么了,可别引人追过来……”话还没说完,正巧马车一个颠簸,你就那样跌在了我怀里,没想到你的脸竟比我的还红……我还会记得,你逼我和碧儿先走,而自己去引开之惟,分手时你掀开了马车的窗,对我笑着笑着一直笑着……所有的一切,现在才知晓,抑或是现在才承认——唯一允过下次的,唯一许过来日的——那原来,是心动啊……
永远?呵,干吗也说这个,好象那些个甜言蜜语的公子哥,那她可不可以得寸进尺?想着,觉得身子已比方才更倦了,离若抬起眼来:“还有……我想要你那管笛呢。”说来可笑,始自第一次的纠葛,总也难以割舍。
微一怔后,他点头:“可惜没放在身上,我给你再做一管。”
片刻沉默,她也点头:“好啊。”
一管笛不能赠二人,但可以做管新的,专为她,不是吗?
如此,此生便再无憾了……真的。
只是有点小小的惋惜,不能现在便听到那笛声悠扬,若有一曲高山流水,这没有新郎的远嫁才不显凄凉吧……还好,只是很小很小的惋惜罢了……她笑笑的想着。
渐渐的,身体冷起来了,眼皮也重了许多……可是却并不悲伤——是谁,谁的怀抱这样温暖,是被谁这样紧的拥着——
是你吗?我的君郎?
这便是离若的洞房花烛夜吗?
真幸福啊……
就是,有一点点累,就一点点……真的……
就此别过吧——
呵,对了,忘了问你一声:若有来世,你可愿真的……娶我?
“君郎……”微笑里,花已谢了。
吻,轻轻的落在了那冰凉的唇上,仿佛……承诺。
君潋在屋里待的时间其实并不长,出来时,天边仍还是残阳如血。
“先生……”之惟走上前去,想说什么,却终是低了头。
君潋便扶了他肩:“碧儿没和你说什么吧?”
他摇头。
君潋望向那默默流泪的婢子,她也抬了眼望他,看了眼,终于明白了什么,“姑娘!”喊了一声便冲进了房去。不一会儿,房里便传来了撕心裂肺的哭声。
“先生……”之惟只觉头皮发麻,心里不知是难过是愧疚还是恐惧。
君潋没有看他,只说:“世子跟微臣去趟西山吧。”
他没敢多问,只注意到那人的容颜苍白。
一直到了西山,大约是奔波的缘故,之惟才见他先生的脸色缓和了一些,但映在一片青青翠竹中却又透露出某种惨淡来。
君潋一直没有说话,更不解释,仿佛一开口便会有什么再也压抑不住。之惟只听得到他砍削竹子的声音——珍贵的湘妃竹岂是哪里都有,但别处也自有各自的一方苍翠,一样值得观赏珍惜,也一样可以拿来做笛。而这其中,西山“金镶玉”竹也算得上另一种极品。于是他能想到他此来的目的。只是没想到离若在那人心中竟会那样重。也许,在这刻以前,谁都没有想到。
天色,渐渐的暗了下来,但在春天,朝日长季节走,此刻天空也仍透着份明亮,就是霞光太艳,照得每个人都带着层橘红的光晕,显了几分朦胧。
之惟不禁转眼望向四周,竹林之外可见兰若耸立宝殿巍峨——他们正身在西山的卧佛寺内,只是却非来拜佛。风中飘来声声佛号,听不真切的救苦救难阿弥陀佛,他却忍不住勾了唇角,有几分讽刺的想起入寺时情景:方才他二人要入寺,却被知客僧给拦了,言道今日寺中接待贵客,烦请改日再来。再问才知是朝中几位权贵夫人前来寺中参禅赏花,不让外人进入。不由忿忿,这般趋炎附势,谁还怕了谁去!刚要亮身份,却被君潋阻止:“世子若这般以势压人,又与旁人何异?”他听出了他语中难得不掩的嘲讽慨叹。只见他笑了笑:“请小师傅代问方丈一句:寺中佛像可都是石头雕刻?”知客僧下意识的“恩”了一声,虽不解还是跑了进去。待再出来时,已跟来了老方丈,“老衲惭愧,施主请进。”便将二人迎入。他还不解,可见了君潋的神色又哪敢多问。这时,旁边倒有一人轻笑:“石雕的佛像可也都是铁石心肠?”他看到那人是跟着方丈一同出来的,方丈对他态度恭谨,于是对他出言解惑也无感激,更何况他的目光还时时停留在君潋身上。幸好君潋也未要方丈再接待,径自入了竹林……
走神时,君潋已经忙完,他看到他手中完成的笛子:碧青的笛身,却在两边都镶嵌了金黄色——这便是“金镶玉”竹的特别——精致而华丽,没有斑斑点点,许是点点斑斑都藏在了人心间。
君潋将笛拿到了唇边,顷刻间便荡起悠扬的笛声:仙乐飘飘,可能飘入天尽头香丘中?伯牙碎琴,子期何在?怕只怕,红消香断,唯见血痕……于是只两声,他便收住了,眼神中有着几分寂寥。
之惟无端被那眼神刺痛,径自就往外走,听得见身后不急不徐的熟悉脚步声。也不知是走到了哪里,他抬头一见,暮色掩映下铜钟悬挂——原是寺院的钟楼。微偏过脸,他看见白衣一角仍在在远处,顿了顿,便走进了楼里。
仰望洪钟巍峨,远远飘来数声清磬,佛门净地,他却仍平复不了扰攘的情绪:来此至今那人还没跟他说过一句话呢,他会在外面等他吗,还是已自行离去?无云生岭上,有月落波心——那人心里有父王,甚至有了离若,那……他又可曾落在过他的波心?那人,不光是那人,这世上可曾有人将他之惟真放上心去?就像是昨晚……依旧是不敢深想的——幡动,风动,心动?是自己太聪明,还是太多心?
想着,他一拳捶在了钟上,铜钟发出低低的嗡鸣。
“呵——”忽听那边传来清脆的笑声,“它响了下,娘,你听!”
他注意到对面钟沿下奔来的粉色裙幅红色绣鞋,都是小小的——不知是谁家的女娃儿。
只听那头奶声奶气的又道:“娘,你进来看啊——这上面画的是什么?”没听见她母亲回应,她便跺了两下脚,又唤:“娘,你来看啊!”
也不知她母亲去了哪里,只是不见回应。又听她叫了几声,之惟终于忍不住走到了钟那面去,面前是个粉雕玉琢的女娃儿,一头长发乌黑发亮,大约三四岁年纪,见了他竟也不认生,只眨着眼睛盯着。
他便笑道:“你娘呢?”
“刚还在外面呢。”说着,便往外瞧。
之惟早看过门外没人,心道:也是个被大人丢下的呢,随即又觉自己这想法未免刻薄,便俯身微笑:“大约是你娘没见着你进来,反去寻你了吧,咱们就在这儿等等,好吗?”
女娃儿点点头,对他抿唇笑了下,小小年纪便体现出几分家教来。
他想起那些前来礼佛的贵妇,心里明白了几分,随口便问:“你刚才看见什么东西了,非找你娘来看?”
女娃儿笑笑,指指钟上某个图案:“这个。”
他看去,见是一朵莲花,正要开口相告,却听女娃儿脆生生的说道:“莲花,是吧?”眼中颇有些骄傲的意思。
他恍然,不由笑了:“说得对!”看着雪白的小手指向古铜色的花,心中无端竟添了分柔软,他蹲下身,道:“想不想摸摸?”
女娃儿偏着头笑,以为她不明白,谁知小手已攀上他颈:“多谢大哥哥。”
他笑出声来,抱起她,她咯咯笑着,两只小手都扑到了钟面上,都似要抱了满怀莲花。
“大哥哥,这上面是什么字?”
他抬眼见是梵文,刚要说不识,却听那女娃儿说:“大哥哥,让我猜猜好不好?”
转眸对上双比水还澈的眼,心念电转,他与那银铃笑语同时出声:“普渡众生。”
云落波心,惊鸿一瞥间扭转的宿命……
只是当时并不知情,他听到身后有脚步声响,忙回头,却见一少妇,清丽的容貌,婉约的风韵。
“娘——”怀中女娃儿已要扑过去,他忙放下她。
少妇抱起女儿,对他点了点头:“小女顽皮,劳烦公子了。”
“不碍不碍。”
“娘啊,你刚才到哪里去了?云儿找你找得好苦!”女娃儿道。
少妇的眉间拢起淡淡的愁烟,回答:“娘刚才好象看见你舅舅了。”
“舅舅?”女娃儿的眼睛亮了,“在哪里?”
少妇摇头:“没找着,许是看错了吧。”然后便对仍在将“舅舅”当经念的女儿道:“云儿刚才就一直待在这里啊?”
“恩!有大哥哥和我玩啊。”小人儿的注意很快被转移了,“娘,对了,这口钟为什么不响呢?”
“傻孩子,这钟是要逢年过节,或是圣驾亲临、王公瞻礼时才会敲响的。”
“哦——那敲了干吗呢?”
“祝福。”
“哦——可是娘啊,云儿好想听一听呢。”
少妇便笑了,抱着她往外走:“等下次吧,这就要看云儿的造化了。”
之惟不知不觉跟着二人走出了钟楼,一直走下了台阶方才站住,天色已暗了下来,很快的,母女俩的身影便消失在了黑暗中。四周无人,天地间仿佛又只剩了沉沉寂静……
“咣——”却听身后,是哪一声黄钟大吕响彻八方,悠悠的,直送入九宵云空……
他返身就往回跑,钟楼前,见到那白衣翩跹,悠然远播的钟声在他身后久久回荡。
“先生?!”他恍悟那钟声的由来。
君潋的目光似能穿越那沉沉暮色,“普渡众生的钟有时是要自己敲的。”之惟终于见他露出往常般的笑,“明白了吗,世子?”
之惟忙不迭的点头,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先生,刚才那是……?”
君潋点点头:“世子抱的乃是微臣的外甥女。”
“先生为何不出来呢?”
君潋摇了摇头:“世子啊,世上有些事不需要弄得太明白——隔槛相望未必是件坏事——相见未必是喜,就像爱,也不一定就不会伤人。”
年少的人却哪里能全明了其中的涵义?只是隐约觉得心底有什么能被这句话压住了彻底不翻,难过也少了许多。
君潋的笑容依然温润,轻轻拍了少年肩膀,淡淡道:“咱们下山吧。”
出了寺门,没走几步,便已近山崖,放眼望去,天上只一弯冷月,地上却有着闪闪星河——那就是人间……万家灯火。
君潋停下了脚步,良久,终于忍不住问道:“世子看,美么?”
“恩。”回答的人却向他贴近了些。
他也感到了冷吗,面对着无声的热络,辽远的繁华?
不,难道没听见吗:那卖扇姑娘还在吆喝祝咱们走好,也还在祈祷盼她兄长归来;难道没看见吗:那花开时节,曲江里倒映的每一张笑脸;难道没闻见吗:那人间烟火特有的芬芳……
仍然没感觉到吗?是不是因为我们都站得太高,高处不胜寒。
其实,我们也多盼着能分享那灯火中的一点暖,何似在人间。
昊啊,如果此刻你在我身侧,你又会如何作想呢?你会不会也像我一样徘徊、留恋?你可会也像我这般妄图数清那万千星火,妄图记数它们中哪一些会因我们而熄灭,哪一些还会再燃?我知道,你一定是会笑我傻的——是啊,这哪数得清楚?所以,请原谅……我的放弃。
君潋,只愿作其中的亮光一闪。
百里江山,沧海桑田,有什么可与天地不朽?你道要用社稷福祉换我今生平安,可又有谁能保证这福祉能安享百年?
天地间,浮生渺茫,你我渺小,纵以身为炭,又能亮几个夜晚?
我们,没有权力,要求这万家灯火都作我们的薪柴!
已有了一个离若,我们岂能一错再错?!
不信你看,你看那些灯盏虽小,可那也是一个家一个梦啊——你焉知那灯下照的不是慈母手中线,不是万户捣衣声?你焉知那光里映的不是两小无嫌猜,不是幽人独未眠?你焉知……那灯火里燃的不是和我们一样的……爱?
别问我为什么忽然想笑,因为我的心从没像现在这样清明,我明白了——什么是永恒——
永恒不过是灯花一现。
所以爱人啊,请允许我在这里为你掌一盏灯。
请记住,只要这盏灯还亮着——不管我在与不在,人间也永远是那个人间。
万家灯火,永远是那么光芒璀璨。
那便是我的爱了——它与这苍生不老,与这灯火不灭,只要人间存在一天,它便会带给你一天的温暖——有暖便足够,足够你用它驱一生的寒……即使我不在你身边……
不知为什么,看着身旁的先生笑意浮动,之惟却一把抓紧他手。
君潋便转眸看他:“世子还冷吗?”
他怎知?还未及诧异,已被人搂进了怀中,那永生眷恋的温暖。
君潋搂紧了怀中少年:“世子放心吧,微臣不会再离开你。无论何时,这星星灯火中总会有微臣那里的一点微芒,永远为你亮着。”
也许,就是这样吧,为了一盏能暖少年心的灯,又也许,是为了给那个人,和所有爱的人,留下这京城里所有的万家灯火……
这就是承诺吗?可为什么最幸福的瞬间却又感到窒息般的绝望?这是之惟生平第一次品尝它的滋味,那揪心的感觉让他从此不敢再听,更不敢轻易说与人尝。
万古长空,一朝风月。
在往后无尽的岁月中,回想起那个夜晚,他仍觉得永世难忘……
谢谢所有追坑人的支持,胜利的日子不远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