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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一生执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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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洞外的狂风早已停歇,洁白的雪瓣如飞花漫天,轻盈地洒在天帝山脉辽阔的冰峰间。
女声温柔而婉转,伴着山洞内叮咚作响的清泉,缓缓淌过神域之主的耳畔。
“后来呢,在赤魂谷的日子。”
帝江醇厚的嗓音将容曦神游的思绪拉回,她看着潺潺清流,想了想道:
“后来啊,我在赤魂谷呆了十八年,做了各种偷鸡摸狗的事情。”
女人的声音多了丝俏皮:“我时常溜进野狼窟的藏经洞,洞里珍藏的各类修炼典籍我都看了个遍;再大一些,我更是神不知鬼不觉潜入其他四窟,把各窟的秘法都抄了下来。还有各窟中的炼丹、炼器和符箓之术,谈不上精进,也算有些造诣。我还心安理得地去各窟灵植园薅几束珍品,用于炼药,不过经常炼成一把焦草。”
帝江的脑海里浮现出极为冷静的小姑娘满脸是炉灰的情景,不自觉莞尔。
“十三岁的时候,阿黄的母亲托孤于我,助我洗筋伐髓,在她以自身血骨重炼封灵针和玄铁剑后,我的实力便到了地灵圆满。彼时我对神凝术尚不了解,但是识海之力日益磅礴,凭借修炼天赋和无人出其右的体术杀招,待二十六岁时,已经突破了元灵级。”
容曦自嘲道:“那时我大概已经是人界最厉害的修炼者了吧,不过即便我千方百计的遮掩实力,还是被算我半个师父的王伯发现了,他心生惶恐,暗地里将我的饮水换成了闭灵汤。”
“闭灵汤将我的灵力尽数封住,而后我被绑到荒山里。他同我讲了很多,说他‘于心不忍’、‘迫于无奈’,我知道他说得可能也有几分真情,只不过把我灵力封住有什么用呢?我的识海才更可怕啊。当时我也没招了,心里强烈地想着让他死,然后我的识海有些不受控般汹涌而出,待我反应过来时,”
容曦双臂抱着膝盖,语气甚为平静:
“他已经死了。”
“死得很诡异,没有任何挣扎和血迹,一副寿终正寝的样子。”
她低着头,没有看对面的男人,寂静的山洞只剩下山泉的声音。
一双修长的大手覆上如墨的秀发,帝江把玩着她微卷的发梢,语气并没有起伏:
“你的仇报了么。”
女人的眼皮有些沉重,似是那十块灵石的酒劲还未褪去,脸上渐渐浮起倦意:
“报了。不过不是我,那风将申和江氏被风之望杀了。”
神域之主的金眸多了一丝闪烁:“你的哥哥,做了北寒国的新王。所以你初到神宫时,面对那濯缨水阁没忍住情绪。”
“唔...你怎么知道,哦对,你一直偷偷看我......”
容曦两鬓的飞红转瞬即逝,而后将下巴放到膝盖上,颇有些伤怀道:
“风之望,也是个很苦的人。他有治国经纬之才,有野心,有手腕,若是我父王举事成功,他会是非常出色的太子。”
“只不过命运如此,父王发觉事迹败露后,命心腹将他送出城外,只是风之望心有不甘,又让心腹将自己打成重伤,同时派人给丽表姐通风报信,唉,真是善于拿捏人心啊。”
容曦面带惋惜:“丽表姐虽跋扈泼辣,却一心念着他、护着他,只是奈何缘浅,风之望的心从不耽于情爱。彼时他从昏迷中醒来,正值四下无人的半夜,你知道我这位刚刚及冠的哥哥做了什么吗?”
“做了什么。”
“他啊,”女子轻轻笑了一声,“他将灵脉逆转,忍受蚀骨挖心之痛,自废了灵力。”
“他自废灵力后,趁着身体虚弱,与丽表姐有了肌肤之亲,后来他又去找风将申表明忠心,求娶公主丽。”
“风将申大概早就看出风之望的野心了罢,只是他膝下无子,唯一的女儿又如此沉沦,他也没有办法,毕竟,这北寒王室需要将风姓延续下去。”
“王权如此重要么?”容曦盯着岩石地面,紫眸看不出情绪,喃喃道:
“我的父亲、哥哥、外祖,连带几十名朝中官员,皆因王权或死或伤,家破人亡。那位置,这么重要吗?”
帝江没有回答她,抬手轻轻拭去了她眼角的晶莹。
“风之望蛰伏了十八年,十八年里他一边与杀父仇人的女儿佯作伉俪情深,一边暗中扩大自己的势力。当时我自觉报仇的时机成熟,根据先前外祖母交教我的寻人手段,找到了父王的旧部,而风之望也因此终于寻到了我,他将自己的谋划尽数相告,让我同他入宫做了结。”
“一切很顺利,异常顺利,顺利到我有些恍惚。”
“我想让那江氏彻底体会一番我娘亲的伤痛,将她用缚灵链绑起来,无数把银枪对着她。”
“只是,紧要关头丽表姐满眼通红冲进大殿,奋不顾身挡在江氏面前,决绝的神情俨然在向我怒吼——她要同她的母亲一同赴死。”
“那一刻,我感觉所有酣畅淋漓的恨意土崩瓦解,好像我汲汲营营十八年的坚持,成了一个笑话。”
帝江将她拉入臂间,用力地抱紧了她。
怀里的人早已泪眼婆娑,满面晶莹。
“是风之望,我的哥哥,北寒国的新王,命人将丽公主带走,处决了风将申和江氏。”
“那日之后,丽表姐便一病不起。更令人难以置信的是,风之望仍立她为后,且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将他与丽表姐的孩子,我那两岁的小侄子封为太子,明言永不纳妃,并震慑群臣若有荐妃者,杀无赦。”
容曦缓缓阖上眼睛,乖乖躺在帝神的臂弯中,不再言语。
她睡得极不安稳,脑海中又浮现出风之望坐在王座上,威严地受百官朝拜。
俊颜黑发,仙人之姿,只不过他嘴角扯着的笑,极为难看。
当时的她怎么做得呢?
大概觉得彼时的风之望需要一个拥抱吧。
只是十八年的误解像一条鸿沟,更是在亲眼目睹他的所作所为后,双臂如同灌了水银一般,沉重不堪。
她没有力气也没有勇气再给这位杀伐果断的君王拥抱了,甚至叫声“哥哥”都极为艰难。
再后来,待一切尘埃落定,在她大仇得报却陷入迷茫的时候,某一天,风之望找到了浑浑噩噩的她。
新王英俊的眉眼不知何时已布满了沧桑,风之望看着怀中抱着狐狸却已在湖边枯坐一整天的妹妹,无波的黑眸中闪过一丝复杂。
他很犹豫,要不要开口。
已荣升北寒国长公主的女子转过头,神色黯然地望着他:
“你有何事,直说就行。”
贵为君王的男人脸上弥漫着浓浓阴郁,终是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
“风曦,十八年前,风将申散布的消息有虚有实。”
“……什么意思?”
“坊间流传,王妃死于父王举事的五日后,公主曦死于王妃死后的半月。这个消息,前半句是实话……你逃亡那夜,王妃并没有身死,风将申的亲卫及时赶到控制了江氏。而王妃她,于五日后灵息衰竭而亡。”
女人的脸上有瞬间的呆滞,慢慢的,如死潭般的紫眸开始氤氲出雾气,豆大的泪珠在她惊恐的脸上翻涌成泉。
几千个日夜里,随着她的成熟而在心底某处破土而生的、被她潜意识里刻意否认的想法,在这一刻,赤裸裸暴露在夕阳之下。
她的娘亲当初既然能将女儿传送出王府,必然也是能让自己脱离危险的。
而她那夜执意寻母,让娘亲将唯一的生机,给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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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曦长公主疯了。
她整日地游走在王宫书阁,不住地翻阅着封禁的卷宗;她派出了无数人去寻觅十八年前亲王府的旧人,一遍又一遍地追问着亲母旧事;她命人将败落不堪的宋府和亲王府宅邸搜了数遍,掘地五尺翻找着可能被私藏的密录术法。
她不吃不喝,不允许任何人打扰,周身时刻迷蒙着紫色的灵光,偌大的北寒王宫,除了一只灰黄色的丑狐狸,无人能近得了她的身侧。
寡语淡然的长公主,平凡面庞上那双疯狂而偏执的紫眸常常让人不寒而栗,而若是有胆大的宫人低声议论,次日便会被王上处决。
一年后,寒梅竞放的冬日,禁卫军在长公主的命令下又将宋府宗祠遗址向下深挖了十尺。果不其然,兵士们挖到了两个设着极强禁制的金匣。
现场的禁卫军尚未来得及禀报,突觉头顶隐有灵压,光华闪过,一袭紫衣飘然而至。
在一众兵士们惊愕的眼中,曦长公主婆娑着双眼,对着金匣的禁制嚎啕大哭。
她将自己圈在结界里,颤抖着纤瘦的手指,打开了蕴含娘亲封印之力的金匣。
一匣中为一副半米长的神域图,帛书制式古老,标注着神域主要的山脉与河流。
另一匣中,却是一份竹简,连接的简线早已不见,闪着金光的字迹却依稀可辨认。
“吾族承天命,蒙域主不弃,因月灵一魄幸得传承。望吾族人克服恶欲,秉承善意,绵绵繁衍。
据卜卦预言,吾族后代多平平无奇。若有诞生便觉醒天赋者,即有月灵之能;若能倾听万物,实为魂魄安息之躯。
承月灵之能者,若一心修炼,必有大成。承月灵魂魄者,神凝术法由天道解惑,无师自通,切记勿以低阶识海行高阶法则,否则受天道反噬,五日内心竭而亡。”
容曦跪在地上,眼神空洞,仿佛被抽干了力气。
原来。
她娘亲不仅承袭了月灵之能,还是月灵魂魄的转世。
她娘亲所说的生辰礼,是她强行用高阶神凝术将自己的修炼天赋和磅礴识海,尽数送给了女儿。
她娘亲明知会遭天道反噬,还是倾尽了识海之力,将她传出王府。
宋芝和,本应是这世间最璀璨的明珠。
为了她风曦,清醒地等着生命流逝,受天谴而死。
......
风之望看着自己妹妹复归平静的样子,心中已了然。
她又有了倾其一生想追求的东西。
他看着她游历名川,遍访奇术,四处打探死而复生之法,亦猜到了她所追求的是什么。
斯人已逝,他以为她的追求虚无缥缈。
却是没想到,某日她自一座不知名的宗门“轮回宗”回来后却神采奕奕,宛如新生。
他私下里派人打探过,她的开心源于“轮回宗”建宗秘闻中所提及的东西——轮回珠。
世间哪有轮转时空之法,如此有悖天道之物,不过是古时修士为壮宗名杜撰出的噱头,而他的妹妹不过一时头热,被迷了双眼。
这份帝王清醒的认知,却在他妹妹留下丹药,祝福他“好好享受余生,做位长寿的君王”时土崩瓦解,溃不成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