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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 16 章 ...


  •   那天之后的经历仿佛是一场正常的约会,他们在滨之屋吃了饭,乘坐江之电电车看海,然后参加了林木座海岸光明寺的“净土莲想”。他们和其他观客一起坐在寺院的长廊上,隔着莲池观看演出。在此之前内田友利完全不知道湘南男子二人组。忽然吹来一阵风,荷叶鼓掌似地齐响,偶尔有人合着歌声轻轻地唱一两句。后半场黄衣僧人们开始伴着笙和笛吟诵《阿弥佛陀经》,稍后讲起了小泉八云的怪谈故事。

      散场后他们走出上门的时候,有一只白色的猫突然从身边跑过,内田友利不由自主地喊出了从前那只猫的名字。并不是那只猫,但它依然停下来回头,直直地盯着她几秒钟,又飞奔着窜进草丛。

      仿佛他们是真的在约会,那种纯洁的、恋爱似的约会。在潮崎久世送她回去的路上,内田友利鼓足勇气把手放在了他握着方向盘的手上。他的手很温暖,内田友利想握住它。

      但潮崎久世猛地抽开手,就像被烫了一下。这种反应不由自主,很明显他想要竭力掩饰。仿佛一条无形的鞭子突然迎面抽打在内田友利的脸上,一种痛苦的羞耻瞬间席卷全身。

      车子踉跄了一下停住了,车前灯的灯光和海岸边的路灯交织在一起映照进来,朦胧地照亮了两人的面庞。仿佛一瞬间回到了逃离家乡的那个夜晚,雪花如同飞线掠过窗外。

      内田友利紧紧盯着潮崎久世,就像那天晚上一样,脑海中一片空白,她觉得自己应该微笑,就像女孩子狡黠的哄骗那些男人一样,把刚才的举动变成一种轻浮的调情。她想,如果她能笑出来或许情况还有救,她能说服自己这一切不过是个玩笑。但泪水从她眼睛里流了出来,一种令人作呕的耻辱感把一个词清晰地传递过来。这个词并不新鲜,就像她接受了贫困、逃亡和辛劳一样,已经陪伴她很久,静静地,一动不动。但这一刻它突然鲜活起来,像是远处城市里的镁光灯一样闪烁着自己的名字——妓/女。

      潮崎久世大概和她说了什么,但内田友利只觉得耳朵嗡嗡作响,什么都听不见。她完全不关心潮崎久世为什么突然关上车窗,拔下钥匙离开了车子——他甚至锁住了车门——她一丁点都不害怕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她感受不到时间究竟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等副驾驶那边的门重新被打开时,一罐冰凉的饮料突然被塞进手心。

      大概五分钟后他们一起面朝大海喝着果汁。这里在腰越渔港附近,内田友利看过《海街日记》,那些人假装在镰仓度过了半生,但有时走过电影里的取景地,依然无法感觉到那就是电影里镰仓。生活好像剥掉了她对于这个城市所有浪漫的想象,她和母亲租住的公寓周围挤满了其他木质住宅,房子几乎24小时照不到阳光。因为没有阳台,衣服通常挂在归属母亲的、靠窗那张床的上方阴干,内田友利则睡在玄关旁的床铺上,因为没有抽屉,东西都放在桌面上,垃圾桶、鞋子和杂物一直堆到门口。除了夜间和严冬,都只能将大门敞开,下雨天也不得不把雨伞撑开放在门外。

      内田友利每天都要打扫房间,但狭小的房间怎么打扫都还是很乱。有时她蹲在门口擦鞋子,读读杂志,丢些面包屑喂麻雀......不知不觉占据她全部心神的只有一个问题——这就是她的生活吗?这样的生活,有时很可怕,有时很悲伤,有时很贫苦,有时也会觉得很幸福。但她心中还是有那么一丁点渴望,渴望回到一切发生之前。而这种渴望又会变成另一种痛苦,就像是在光滑的沙滩上挖开了一个深洞,水深深地渗下去,但痛并不是消失了,只是埋藏在很深的地方。

      她以为自己可以忍受这样的痛苦,可以慢慢积蓄力量,等待时间将一切慢慢扭转。但在经过“正常生活”的一天后,她才意识到自己并没有真正地接受这样的命运。

      走在街道上与熙熙攘攘的人群擦肩而过,那些人会了解她的处境吗?能想象吗?逃离了家乡、使用假名生活母女的的命运,就像她们赁居的、藏在温情电影背后那栋摇摇欲坠的住宅,《海街日记》里的人能够想象出在公共浴室遭到偷窥、深夜被醉酒男子捶打门扉的恐惧吗?

      内田友利感到自己的眼睛再次酸痛起来,一些非常苦涩酸楚的东西争先恐后地顺着泪腺涌出,她无法停止哭泣,甚至由衷地渴望眼前的黑暗与大海能将自己彻底吞没。

      第二天早上她一张柔软、干净的床上醒来。一束阳光挠着她的眼皮,她睁开眼睛,看到一棵树的顶端在朦胧的蓝天下轻轻摇曳。

      她翻了个身坐起来,流淌遍全身的疲惫让这个动作需要意志力,但她还很年轻,即便经过长久的恸哭与悲痛后,身体又在柔和的阳光中再次复苏。她在洗漱间里用冷水洗了脸,注意到镜子前面放着一些护肤品和化妆品,不是她用过的Perir price的级别,而是广告里曾经出现过的高级款式,整齐摆在沙发上的全新衣裙也不是在用千元纸币购买后还能找零的那一类。

      内田友利忐忑不安地换好衣服,在酒店的餐厅找到了潮崎久世。他坐在一扇矮窗旁,面前的餐盘里有煎蛋、香肠、面包片和水果沙拉,玻璃杯里是浸着柠檬片的冰水。

      “睡得还好?”潮崎久世就像是对着普通女性那样寒暄。

      “这样的好地方一定物有所值。”内田友利努力想开个玩笑,但话才出口她就知道自己又搞砸了,就像昨天晚上那样她没能控制住自己失声痛哭,那熟悉的耻辱感突然卷土重来,她只能用眼睛紧紧盯着托盘上叠得整整齐齐的三角形餐巾。

      有那么一刻她突然无比憎恨潮崎久世,如果他像以往的客人一样,那么她会更坦然地接受这些馈赠。但那些体贴与理解唤醒了她的伤痛,把她变成了连触碰棉花都会受伤的胆小鬼。

      他们沉默地吃完早餐回到房间,内田友利紧张地坐在床垫上,双脚几乎碰不到地面。她从壁柜玻璃的倒影里看到了朦胧的自己,她化好了妆,换过了衣服,不再是昨天寒酸又可怜的模样。从干这一行以来她从来没如此迫切地希望开始然后结束,这样她可以回到那个小小的泥巴窝里,继续蹲在门口擦鞋子。

      但潮崎久世一根指头都没碰她,包括到现在。他像在自己家一样走到会客区,坐在被三面玻璃窗包围的单人沙发上,然后拍了拍旁边双人沙发的扶手。

      内田友利屏着呼吸走过去,等着他开口说话,时间在无声地流逝。他闭上眼睛,下巴放松,好像在聆听风吹过朱红鸟居的声音。

      “我已经很久没有来过镰仓,”他说,声音轻柔,“但一个人走着似乎很无聊。”他睁开了眼睛,明亮的日光下他的眼睛显得很蓝,像一汪冰冷的海水,它们似乎超凡脱俗,带着奇异的精神力量。

      “你看起来话很少。”

      黑色喜剧式的剧情让内田友利想放声大笑,但她忍住了,很多话梗在了嗓子眼里。她明白自己应该扮演的角色——一个小玲似的镰仓女孩,旅行中尽职的NPC,会带着他去探寻那些对观光客来说感到惊喜的地方,吃点本地人才知道的料理,体会传说中的“湘南人情味”——但她把所有事情都搞砸了。

      不知道涌上喉咙的究竟是哭还是笑,内田友利颤抖着嘴唇,过往的经验没法对此刻的情景提供帮助,最后她什么都没说。
      于是潮崎久世说了再见,衣摆掠过她放在沙发扶手上的手背,他大步过房间,走向门口。就在他准备开门时,又转过身,就像是初见那样柔和地叮嘱:“我预付了三天的房费,祝你有个愉快的假期,好姑娘。”

      内田友利并没有在这里住满三天,她拿着退回的房费和潮崎久世留下的钱去付了这个月的房租,换了一种更有效的止痛药,和母亲在紫阳花刚结苞的时候去明光院看了花。他们在丸窗上方看到一行字——“窗外好日”。

      什么样的日子是好日子呢?内田友利不知道,她们沿着铁轨踱步到一家可以迎着列车喝啤酒的餐厅,母亲在满足地喝下半杯啤酒后回头笑着说:“原来镰仓是这个样子。”她跟着笑起来。

      紫阳花落尽的盛夏,内田友利接受潮崎久世的邀约前往东京,她的母亲以每月20万日元的价格住进了疗养型医院,不必再忍受腰痛和贫困的折磨。她改换了名字和年纪,进行了面部微调,经过一年的补习后转入了帝丹高中的二年级。

      人们不怎么会在意一个穿着帝丹高中制服的女孩,只要她在合适的时间出现在合适的地方。她传递过一些东西,安装过一些不起眼的电子仪器,盯梢过一些需要注意的人——没有人发现任何端倪。大概社会就是这样,她的存在就像是从指缝中掉落的一粒沙子,没有人愿意去留心它的掉落。

      假期的时候内田友利会回镰仓去,她和母亲一起去吃了海菜寺的“旬彩套餐”,6000元的价格是从前完全不敢想象的奢望,她们在极热的正午去报国寺的竹林乘凉,穿过细细的小径向深处走去,头顶的竹叶发出窸窣的声响。好像从这一刻开始,镰仓的浪漫与人情味才姗姗而来。

      过上正常的生活,从被追赶的不安中解脱——内田友利所求的只有这些,她不会去想自己传递、安装的那些东西,从同学相处中获取的点滴情报究竟引发了什么样的后续。她是这些少年少女们中间的叛徒,是羊群中的一匹狼。她知道这种不同很不好,但她还是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她并不后悔,只是感到惭愧。

  • 作者有话要说:  ①林木座海岸光明寺的“净土莲想”:来自库索的《纵身入山海》,我很喜欢看《海街日记》。
    ②Perir price:大概是2000年前后出现的,不确定当时镰仓有没有。
    友利对不起,但潮崎久世真的心里有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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