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合曲》晚小糖

4、第四章 东洋

　　佐藤百合往百合指的方向走了两步，又折了回来。

　　她悄悄跟在百合身后，越走越感觉奇怪。

　　天色已渐渐黑了，通常人们该回家了，可这里依旧人来人往。

　　灯一盏一盏亮起，这条街竟渐渐有了些金碧辉煌的意味。

　　昏黄的灯光下，女人们调笑的声音、男人们喝酒碰杯的声音、街上叫卖的黄包车夫的声音，混杂着不同的香水味都一股脑儿地钻进了佐藤百合的脑袋。

　　她以前和哥哥去过城里，那里也有这样一条街，她偷偷听大人们讲话，知道那个地方叫洛延游廓。

　　她不难猜出这是什么地方。

　　但她不害怕，她听说有些级别高的妓女，是有侍女的，并且为了防止争夺客源，她们的主人绝对禁止侍女接客。

　　去集市上不知道会碰到什么人，刚才那个姑娘至少不像坏人。

　　佐藤百合看见百合走进了那街上其中一座楼里，那楼大约三层，木头做的，通身漆成了红色，最高处挂了块匾，上面有着“百花楼”三个字，佐藤百合默默把这三个字的字样记在心里。

　　佐藤百合找了个隐蔽的地方，靠在墙根睡了一夜。

　　第二天一早，佐藤百合并没有直接去百花楼，而是去了昨天百合给她指的那个方向。

　　看见周家集里头的一间间铺子，佐藤百合这才明白了百合的用心。

　　刚刚好，她就是要找集市，她找集市不为别的，就为把身上这一身军装换掉。

　　虽说现在她能装作是乞丐捡了别人的衣服，但万一被人认出来是日本的军装，那可就麻烦了，再发现她不会中文，保不齐会被抓回的到慰安妇营。

　　其实佐藤百合多虑了，在上海，穿着日本军装的小孩并不少，有些是真正的日本小孩，从租界那边过来玩的。有些是中国小孩，当年八国联军侵华闹得人心惶惶，听说太后都逃得仓惶，很多人家家里都备下了日本军装，以备不得已之时逃命之需。

　　直到现在，清帝退位多少年了，大部分人家家里都还有日本军装。

　　佐藤百合终于在一条偏僻无人的巷子里寻到一家看起来像是卖成衣的店，走了进去。

　　说来奇怪，这店虽说开得偏僻，似乎生意并未受到多大影响。佐藤百合打量了店内一圈，该有的不同花纹样式的布料，衣物一应俱全，老板娘正坐在柜台后面拨弄着算盘，手腕上的金镯子一晃一晃的。

　　佐藤百合翻动布料，弄出了些声响。

　　老板娘这才抬头，一抬头却发现个脏兮兮的小孩翻看着自己的布料。

　　“诶诶诶，把侬那脏爪子拟开！侬晓不晓得则货多给啊侬就乱个翻！”老板娘急了，这小孩的大人哪去了，这可是她新进的布料，据说是东洋工艺，红底白花，贵得很，三块大洋将将够买一匹，要是弄脏了可得好好坑上她们一笔。

　　佐藤百合被老板娘这么一吼，赶忙停了手，她虽听不懂中文，可还是知道声音突然提高的人一定是生气了。

　　“看就看哈，不要乱动。侬自个买还是有别个给侬买呐？”（你自己买还是有别人给你买？）

　　老板娘等了半天也没听见回话。

　　佐藤百合深知自己听不懂中文，索性装成哑巴，给老板娘指了指自己的喉咙，又摆了摆手。

　　“哦，哑巴啊。”老板娘深以为自己明白了过来，她猜测这应该是哪家的仆从给主家出来买东西了。

　　老板娘看见小哑巴指了指一件蓝底白花的倒大袖上衣和一件黑色的下裙。

　　这小哑巴，眼光倒是不赖，老板娘思忖着。

　　那件衣服是浅蓝布料打底，两边袖子上各绣了两朵百合花，白线为花，黑线为枝，袖口用黑线浅浅封边，右襟缝了三枚黑色盘扣，此外便再无其他颜色了。

　　如此一来，这衣服便不算太贵。虽说不是最好看的样式，但绝对是性价比最高的衣服，看来不是给主家买，是给她自己买的。

　　等等，老板娘感到一丝不对劲，话说回来，这脏兮兮的小孩，原来是个姑娘？

　　老板娘脑子里转过弯来，又为自己费了这么一番脑筋而觉着可笑，无所谓，又不影响她做生意。

　　“要则个啊？则个上衣三角三分，下衣二角，统共五角三分。”老板娘飞快报出一串数字，“不过，”老板娘眼睛一转，说道：“侬刚刚可是把俄布料弄脏了啊，你弄脏的地方可做不成衣服了，那本来是唔搁东洋那哒新进的货，看在侬买唔家东西的份上，俄也不教你多赔哝，你统共给我一元好了，我不告诉你主家的。”

　　老板娘认定这是哪家的侍女，估计是新来的，主家嫌他身上破，教她自己来买衣服的。

　　能使唤起侍女的人家，就算不是大富大贵，也是家境殷实的，这样的人家往往连仆人的穿着都是十分讲究的，人靠衣装，哪天家里来了客或派遣小厮出门，穿得不体面总归是不好的。

　　按她平日里见着的那些富贵人家的仆从身上的衣服来看，老板娘推测，她身上应该至少有五块袁大头。

　　新进门的侍女，就搞砸了事情，料她也不敢让主家给她做主。

　　老板娘过快的语速险些让佐藤百合窒息，见老板娘的嘴合上了，她赶忙从兜里掏出一块大洋。

　　这是哥哥给她的第二块钱了，不知道够不够买这身衣服？

　　佐藤百合见老板娘收了钱便回了角落里继续拨弄着她的算盘，心里暗中松了一口气：看来是够了。

　　她拿起那两件衣服，走了出去。

　　她回了原先藏身的山洞，这次她往里走了走，又掏出了不知被谁扔下的半个包子吃了起来，这包子是她从成衣店回来的路上捡的，她这一路上又惊又怕，都忘了饿，直到看见地上的半个包子，她才想起来自己已许久没吃东西了。

　　佐藤百合把旧的日本军装脱下，藏到了山洞靠里些的一块大石和洞壁的夹缝里，其实她本想烧掉的，可无奈这附近没有明火。

　　她将新买的衣服换上，在洞外的小溪里掬了把水将脸洗净，最后，她捡了节有杈的树枝，一点一点将头发捋顺，编了个辫子垂在脑后。

　　她要去百花楼。

　　佐藤百合之前猜对了一半，百合的地位在百花楼的确不低，但她却没有侍女。

　　百花楼的侍女分两种，一种是由百花楼聘请的女子，这些女子一般家境贫寒，无法读书，待在娘家干吃饭遭人嫌，迫不得已来到百花楼打工，好歹给家里有个补贴，她们负责百花楼日常的洒扫之类的杂事，薪水百花楼给发，一个月给三块大洋。

　　另一种就是哪位妓女混出些名气，赚了些钱，由妓女本人自雇的侍女，专职负责该妓女的衣食住行，至于薪水多少，由二人自行商量后在合同里写明，这种侍女的薪水往往高些，相应的，要求也高些，有些妓女甚至有好几个侍女，分别负责不同的事务。

　　不过百合并没有雇佣侍女，她在攒钱。

　　她从来都不是逆来顺受的人，从第一天不肯接客挨了一顿鞭子起，她就一直预备着逃走。

　　她绝不相信自己生来就该做皮肉营生的命。

　　其实百花楼里谁不藏钱，老鸨也是从姑娘过来的，对那点子手段知道得一清二楚，只要做的别太过火，她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老鸨是什么人，从上一任老鸨带的姑娘们里头精挑细选出来的人精。不怕姑娘们攒钱，就怕姑娘们跑了，所以每次姑娘们出门都派堂倌跟着，姑娘要是跟丢了，堂倌免不了挨一顿打，一个个也就盯得紧。

　　不过久而久之，堂倌们也都知道了，只要交了保护费，就没人告密。钱随便藏，只有一点，不准跑。

　　为了保险，百合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将藏好的钱换个地方，上次去那山洞，也是为了这个。

　　佐藤百合按记忆走到了百花楼在的地方，径直走了进去。

　　佐藤百合看见屋子里站了乌泱泱一片人，把屋子挤得满满当当，在船上的眩晕感险些又回来。屋子最前头似乎有个人，那人估计是这儿的头。

　　百花楼的老鸨牡丹刚巧坐在大堂里，给姑娘们训话，一眼瞥见了进屋的佐藤百合。

　　个子不算太高，好在也不算太矮，看起来年纪不大，估计十五六岁左右，收拾得还算齐整。

　　这是来干什么的？卖身？还是替人送信？亦或是替主家寻觅佳人？

　　牡丹把各种念头在脑子里转了个遍。

　　敌不动，我不动，牡丹笑盈盈地坐在堂座上，等着来客先发话。

　　可那个小姑娘一句话也没说，走到牡丹跟前跪下。

　　“哟，这是哪来的理儿，快起来快起来，咱有话先好好说。”老鸨被人这么猛地一跪，心顿时咯噔一声，赶紧从堂座上站起来，把佐藤百合虚扶起来，要买要卖都好说，这一上来就跪的，多半是来闹事的。

　　佐藤百合眼尖，进来的路上看见了站在第一排的百合，虽说她今天换了件蓝色的上衣，她仍能一眼认出她。

　　于是她又走到百合跟前跪下。

　　百合刚刚垂着头听老鸨训话，正昏昏欲睡，被这一跪惊了个激灵。

　　再细看眼前人，这不是昨天在山洞里头见的姑娘吗?

　　百合气不打一处来，好嘛，给你指了天堂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还偏偏要闯进来。一个姑娘，人生地不熟，连话都不会说，真进了青楼的门，老鸨还能放你走？

　　百合冷笑一声，别开脸，不做回应。

　　牡丹看出些端倪，摆了摆手：“个人干个人的去吧，百合留下。”

　　百合心头一跳，这一留，她准没好果子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