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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chapter 04 吊桥效应 ...

  •   阮银砾垂着腿坐在诊疗床边,任由诊所老板在他的脸上涂涂抹抹。他身上青一块儿紫一块的,看上去极为可怖。蘸着酒精的棉签擦过阮银砾嘴角破皮的地方,刺得小孩儿嘶了一声。

      秦昱就站在几步开外的地方,抽了一根烟出来在指尖揉着,听到动静抬眼去看。“轻点儿。”他还是没忍住,道。

      “轻不了!”诊所老板没好气,他找了个创可贴给阮银砾贴好,转过身对秦昱道,“秦昱你能不能别老给我找事儿?”

      “这算哪门子找事儿?”秦昱被他说的一乐,“感情这诊所不是你开的啊?治病救命不是你身为医生该做的吗?”

      诊所老板也跟着笑,不过是被气的:“没认识你之前我这诊所三天来不了一人,认识你之后!”他没把话说完,从柜子里掏出一瓶碘酒,反手扔给秦昱,“这点伤你自己就能处理,以后别来找我了!”说完,他又缩到柜台后面去看他花花绿绿的杂志了。

      秦昱看着手里的碘酒,又看了看坐在床上的阮银砾,叹了口气,走过去将他的裤管儿撸起来,垂着眉眼替他上药。

      “秦昱。”阮银砾缩了缩腿,结果被秦昱强硬地固定住,一股热气顺着他的脖颈直冲脑门,“我自己来。”

      秦昱一点一点动作轻柔地把碘酒涂上去,没理他。伤处都处理完了之后,酒吧老板将碘酒瓶盖一拧,往阮银砾怀里一抛:“行了,这几天自己注意点儿。”

      “今天,谢谢你啊。”阮银砾道,“你救了我两次了。”

      “别说的跟我像什么英雄似的正事儿不干天天在外面晃荡着救人,”秦昱说,他把阮银砾搭在椅背上的校服外套兜头扔过去,“都是赶巧。”

      确实赶巧,第一次赶上秦昱正好路过,第二次又碰上他和秦昱约着见面,这才堪堪赶上两回。

      阮银砾张了张嘴,却看到秦昱低着头按了几下手机,转头出了诊所,过了半晌回来,手里拿着一个小包。包里有很多东西,秦昱从里面掏出一罐旺仔牛奶,又掏出几颗糖,最后拿出来一张特别眼熟的证书。

      “拿着吧。”秦昱把东西都递给他,“牛奶和糖是奖励,奖励你拿了奖。”

      阮银砾看着手里的糖果,是最常见的水果硬糖。他蜷了蜷手指,握紧了那几粒糖,把旺仔牛奶递给秦昱,后者抬眼投过去一个困惑的眼神,他清了清嗓子,让自己听起来理直气壮些:“打不开。”

      秦昱嗤笑一声,接过去啪的一声撬开了又还回去:“喝吧,小孩儿。”

      阮银砾像只乖巧的猫咪,捧着罐子小口小口地抿。他不着急回家做作业,秦昱也不急着走,倚在一边的桌子上玩手机。

      “你不问我吗?”阮银砾突然开口,“关于他们说的……”

      秦昱没分给他一个眼神,又点了几下屏幕,才开口道:“你想我问吗?”

      阮银砾肯定是想的,这些事对于他而言不算什么触碰不得的伤疤禁忌,甚至说出来有一种莫名的快感。被某些东西压够了,虽然垮不掉,但灵魂总在四处碰撞着妄图找一个宣泄的出口。

      但他又不知道该不该告诉秦昱,不知道秦昱耐不耐烦听他这些家长里短、对于一个十七岁小孩儿来说天塌地陷但对一个二十八岁的成年人来说索然无味的故事。

      他想让秦昱疼疼他,但不想让秦昱厌烦他。

      如果秦昱开口问了,阮银砾肯定就全盘托出。但秦昱不问。二十八岁的人将两个人的关系维持得微妙又恰到好处,进退有度意味着没有那么多牵扯,随时可以抽身离去。

      “你想说就说。”秦昱将手机扣到桌面上,冲他一扬下巴,“不想说,十七岁的年纪也可以拥有一点秘密。”

      “但是你才十七岁,”秦昱说,“像今天这种打架斗殴的事情,打不过就跑,没必要跟别人硬碰硬。你是受害者,你才是受委屈的那个。可以觉得活着没意思,但别觉得活着无所谓。”

      “活着,就是最重要的事情。”

      秦昱的手揉上了阮银砾的头发,低声道:“你的未来还长着呢,多看着点儿以后,少想着点儿从前。”

      ……

      “回来了?”听到开门的动静,林牧珩动动身子,换了个姿势趴着,长出一口气,“那小孩怎么样?”

      “没啥大问题。”秦昱将钥匙放在鞋柜上,低着头换鞋,道,“就是些皮肉伤。”他想了想又记起来,“另外一个呢?”

      他让程良陪着赵奕钦待在店里,本来说找到阮银砾就回去,结果直接把人带去了诊所,后来送回家,倒把赵奕钦忘在纹身店里了。

      “别说了。”林牧珩有气无力地摆了摆手,像是丢了半条命,“那小孩儿是真能说,我在那儿纹图,他就在一边拽着程良嘚吧,一张嘴就没闲过。”

      末了他感慨道:“真的,活了快三十年,没遇见过这么能说的小孩。”

      “能说还不好吗,”秦昱走到厨房去倒了杯冷水,道,“能说出来不往心里搁,就不至于把人压垮。”

      他将喝空了的玻璃杯轻轻放回桌面上,发出细微的碰撞声。林牧珩没接他的话,估计是知道他最近这段时间兴致不高,这种牵扯到人生道理、生活哲学的话,他都是能不接就不接,就怕哪句话戳中了秦昱的伤疤。

      “秦昱。”林牧珩没头没脑地喊他,“你觉得阮银砾怎么样?”

      秦昱疑惑地“嗯”了一声,又抽了根烟出来点燃。“什么怎么样。”他问,“就一小孩儿。”

      确实是小孩儿,和他一样挣然活着的小孩,没有眷恋却紧抓着唯一一丝善意不让自己沦陷的小孩。

      “你知道我不是问这个。”林牧珩说,“我认识你这么多年,以前的事儿我不了解,单说近几年,你对谁这么上心过?都是做兄弟的,你想,你喜欢,你乐意,兄弟自然没什么可指手画脚的。”

      “但那个小孩儿不一样,”林牧珩意有所指,他当纹身师有些年头,纹身是图案,是艺术,也是故事,他看人处事的能力丝毫不比秦昱弱,他当然意识到了阮银砾身上的脆弱感和不安全感,“你如果没这个想法的话。”

      他没把话说完。虽然他之前是希望借由阮银砾让秦昱从那种落寞、无助的状态中出来,但他也不希望因为这些事情,让原本摇摇欲坠的阮银砾身上肩负更多的、不属于他那个年纪的压力。

      如果能彼此救赎,是最好。如果不能,他不希望任何一个人在这个过程中受伤。

      秦昱揉了揉眼角,说:“我不知道。”

      阮银砾是突然出现在他的生活里,带着十七岁的纠缠不休赫然降临,像只无家可归的小兽寻找温暖的巢穴,可能是阴差阳错,孤苦无依的他找到了看似和善的秦昱。但秦昱本身的和善下面潜藏着深不见底的冷漠冰山。

      “但好歹是……”秦昱顿了顿,转而轻轻道,“能护着还是护着吧。”

      是什么呢。秦昱也不知道,阮银砾给他的感觉很特殊,让秦昱分辨不出来。但他需要承认的是,在阮银砾今天趴在他的背上,轻描淡写地说出那句“又没有人在意”和那句近乎恳求的“求你管我”的时候,他的心跳是停滞了一瞬的。

      他是心疼的,为着这个没见过多少次、没相处过很久的小孩。

      或许也是心疼那个十七岁的秦昱。

      ……

      秦昱一晚上没睡,林牧珩早晨出门的时候才浅浅眯着了一会儿。他拥着被子在床上赖了会儿,听到门外去而复返的声音,是林牧珩:“秦哥?”

      他翕动着睁眼,却并不想说话,沉默着等林牧珩的下文。“阮银砾找你。”林牧珩说,“你要醒了,就去酒吧。”

      秦昱从枕边拿起手机,上面显示今天星期四。“他没上课?”秦昱哑着嗓子问。

      “我不知道,人在酒吧门口等着呢。你去吧,”林牧珩道,“他好像有话要跟你说。”秦昱听到林牧珩在门口站了一会儿,随后就是一串脚步声,大门被打开,又被合上。

      秦昱能猜到阮银砾想说什么,他胡乱抓了抓头发,从床上爬起来。换了衣服准备出门的时候,还是退了回来,从冰箱里掏了一瓶燕麦酸奶塞进口袋里。

      小孩蹲在酒吧门口,还贴着昨天诊所老板替他贴上的卡通创可贴,显得幼稚了些许。秦昱这才意识到,从见到阮银砾的第一面,他就没将这个十七岁的少年同幼稚、孩子气这种词联系起来。直到刚刚。

      “酸奶。”他将酸奶瓶怼到阮银砾面前,自己开了酒吧的卷帘门。没开灯,借着日光的亮度,两个人端了小板凳在门口排排坐,一抬眼就能看见林牧珩纹身店的招牌在阳光底下熠熠生辉。

      “找我做什么?”秦昱问,“你今天不上课?”

      “翘了。”阮银砾说,“找老师请了病假,说回家的路上摔了一跤。”

      秦昱皱了皱眉,追问道:“怎么不说实话?”

      “没什么好说的。”小孩喝酸奶,嘴唇边沾了一圈儿白渍,“那个人我知道,看我不顺眼不是一两天,老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为他成绩也不错,还指着他也能上一个好学校。只要没闹大,老师都不会管的。”

      小孩又补充:“他爸妈有点关系。”

      秦昱有些讶然。他以为阮银砾在学校会得到老师的绝对偏爱,但很明显不是。诚然很多时候,实力不是绝对的衡量标准,成年人的世界里利益牵扯太多,掣肘也多。像阮银砾这样的孤苦伶仃,要么委屈自己,要么忍气吞声。

      “昨天你都听到了吧?”阮银砾问,“我是个孤儿这件事。”

      “嗯。”秦昱说,对着刚刚出来透气的程良点点头算是打招呼,偏过头问阮银砾,“很多人知道吗?”

      “不算秘密。”阮银砾说,“我妈是未婚先孕生下的我。”他指指自己,道,“她没告诉我姥姥那个男人是谁,我姥姥不知道,我更不会知道。她自己在生完我之后,产后抑郁,自杀了。”

      在这个不算发达城市、甚至有些偏远的小镇上,未婚先孕算得上丑闻一件,阮银砾的妈妈咬死了不愿意说孩子的父亲是谁,直到死,接受指指点点的都只有他们母子。

      “我姥爷觉得丢面子,但我姥姥信佛,信佛的人心肠软,说好歹也是条命。”阮银砾接着讲,“只不过终归是老人家,也只能供我吃饱穿暖。我姥爷在我十岁那年走了,我姥姥去年走的。”

      小孩将酸奶瓶盖好,道:“所以说我是个孤儿,无父无母,没说错。”

      他的降临不被期待,他的存在是个累赘。他没感受过父母亲情、家庭温情,身世成为他一辈子的伤痛,尽管这并不是他能选择的。

      “他们说我克亲,”小孩说,又补充道,“就是昨天找人打我的那个人。他住在我家隔壁,我家的所有事情,他都知道。”

      这是最无趣的家长里短,放在旁人眼里只值得茶余饭后的三两句闲谈。阮银砾只用了寥寥几句话就把他十七年的人生尽数概括,背后潜藏的委屈、苦痛、挣扎与茫然,就在这短短几句无谓的话里,被一笔带过。

      他卸了力气,整个人倒在秦昱的肩膀上:“我没被人管过,都是自己管自己。”

      自己逼着自己学习,自己教会自己打架、防御,自己学着在人际关系中虚与委蛇,自己消化自己的坏情绪,自己坚守自己的存在,自己思考自己的未来,即使这个未来一片渺茫,看不到方向。

      但他有些累了,那根紧绷着的弦几乎要断掉。他想找个人来,把断掉的弦接好,拨出一段旋律。他不知道秦昱愿不愿意。

      “你管管我。”阮银砾用气声说,“我都告诉你了,你救救我。”

      但或许这不是喜欢。阮银砾想起自己查到的一个词,叫吊桥效应。他只身走在吊桥上,下面是深渊万丈,他想让秦昱来救他。他会乖,只要秦昱愿意管他,愿意拽住他。

      这是不是喜欢,倒也不那么重要了。

      “我怎么救你啊。”秦昱的声音里带着些无奈。

      一艘自己都不知道会漂向何方的船,是没有办法成为别人的锚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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