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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风雨将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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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上莺啼,漫漫春意。
山野的海棠花正开,东风乍起,吹落了遍地。
京城东郊,草地上搭了一个五尺见方的木台,台上一位年近花甲的老者,留着把长胡子,手捧一本墨青色书卷,一副满腹经纶的学者模样。
他正踱着步,全神贯注的讲着些什么,一字一句很缓慢,却是浑厚有力。
台下人潮涌动,四面八方都围了个水泄不通。有穿长袍的,也有穿短褂的。
有的衣装阔绰的敞坐在藤椅上,旁边的小厮执着扇,尽忠职守的扇着飞虫,还有衣衫褴褛的农家丈夫蹲坐在海棠树的低枝上,冷不防一动,花瓣大片洒落,随风散去,引得人回头张望。
叶知徽身着一袭淡青色衣裙,简简单单挽了个发髻,与这人潮很好的融合在一起。
她站在最外围,只看得到前方密密麻麻各式各样的人头,踮踮脚才勉强能瞧见那老先生方正的帽檐。
前几日就听说,平日里教习皇子的尹太傅要在民间办几场讲学,就设在东郊的草地上,人人都可以来听。
一时间,京城笔墨纸砚,衣着首饰都卖的比平日里快了些。
倒不是京中百姓有多好学,大都是来瞧个热闹,说不准还能见到那些前来听学的达官贵人,公子小姐们。
不过,叶知徽可不是来看热闹的。
眼下这位太傅,与各位皇子都有交集,连太子也曾是他的门生。
但他一向自诩不参与政事,言行举止也从未表现出任何偏颇。
近日来圣上的身体每况愈下,宫里宫外,暗潮涌动。
这个时候突然在城中办讲学,不就是为了一劳永逸的告诉所有人,他一心学问,当下正忙得很,对夺嫡之事毫无兴趣,省的那些人再上门去叨扰。
奈何这京中之人个个八百个心眼子,他再是两脚不沾一点泥腥,也有人时刻注意着他的一举一动。
面前这人群里,估计也有不少各家派来的暗线。
叶知徽定是这中间最不称职的一个。她来的太晚,连太傅的脸都看不见,更别谈寻出些什么端倪了。
“小姐,这太傅讲的是什么呀?”桐宁跟在她旁边,奋力地踮着脚,眼里带着茫然。
“与人善言,暖于布帛。好似是讲一些做人的道理吧。”叶知徽也听不清楚,只能隐隐约约辨出几个字眼。
正说着,忽觉天上滴下几点雨来,伸手一探,雨花渐大,淅淅沥沥的落下来。
人群开始躁动,撑起了许多只伞。
“宁儿,快撑起伞来!”
叶知徽等了片刻,头顶也没出现遮挡,倒是相邻伞尖积攒的雨水掉落,浇了她一头。
“小姐,出来时是晴天,哪里还记得带伞。”
两人大眼瞪小眼,只好干淋着了。
好在现下太傅也提早停了讲学,底下人三三两两的离开了。
她趁乱挤到最前面,站在离讲台不远的海棠树下驻足片刻,看着几个守卫护着太傅上了马车。
随后,便拉起宁儿往城里的方向走去。
春日的土地本就带着湿意,一下雨,脚下处处泥泞,她们主仆二人小心提着裙摆,半晌才走回城里,可还是不免沾了些草叶和碎泥。
“怎么又下雨,什么节气了?”叶知徽双手护着头顶,问道。
“刚过了春分,明日就是清明了。”
又是一年清明。
这是叶知徽来到京城的第十个清明。
十年前,也是四月,她的家乡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家家户户吃完了过冬的余粮,再也找不出一点能填肚子的东西。
叶知徽的父亲有个远房妹妹,只知道其嫁入了京城的富贵人家,却从没联系过。父亲走投无路,便试着托人带到京城一封信。没想到,不多久,京城就派了人来,送了粮食银钱,接走了只有七岁的叶知徽。
从此,他远离了食不果腹的日子,也同时远离了父母的庇佑。
到京城这些年,姑母从来待她极好。
她想读书识字,姑母便准她出入家中的书房;她想学琴,姑母便为她请了乐师。
平常女子这个年龄,本该待字闺中,可叶知徽偏偏耐不住寂寞,就求姑母准她偶尔出府,姑母也应了,只让她别失了身份,惹出祸端。
虽说府里不是人人都把她当个小姐,但一回想起小时候吃不上饭的久远记忆,她已深觉餍足。
今日,姑母知她要去听学,便嘱咐她注意着那太傅。
过了店铺林立的街市,再一路往东走,就到了叶府。
叶家原也只是小门户,直到有一年,姑父叶彦在北边打仗立了战功,授了廷尉一职。后来一路高升,现已是后军将军,手握兵权,在整个朝廷也是举足轻重的人物。
叶将军有三房妻妾。姑母张静兰是正妻,另还有冯姨娘与云姨娘。叶知徽到府上时,家里还未有子女,姑母便让她改了姓,认作长女。又过了两年,才生了个女儿,名唤叶若诗,从小被宠爱着长大,明媚又活泼,很受人喜欢。
雨愈发大了,冷冷清清的。叶府平日里大门关着,进进出出都是走西边的角门。
叶知徽本想先去换身衣裙,再到姑母那里回话。谁知好巧不巧,刚进门就碰上了二姨娘。
“小姐这是去哪里了,怎么踩了一身泥回来。”她略仰头看她,语调里带着些说不明的鄙夷意味。
“闲来无事出门寻春,恰碰见尹太傅讲学,便在远处看了一会儿,没成想竟淋了雨。”哪里有一身泥,只不过鞋袜上稍沾了些罢了,叶知徽心想。
“既下了雨,便让下人寻个马车去接。这副模样,要是被人瞧见了,怕是折了叶家的颜面。”
“姨娘说的是。”叶知徽面色乖巧温顺,语气透着知错的真诚。
“我只是好意提醒,怕你今后犯错。”冯姨娘笑意盈盈的说,“快去换身衣服吧。”
二姨娘长了一张鹅蛋脸,巧目殷唇,丰神绰约,透着女人的韵味,很受叶将军宠爱。
眼看着这样的天气,也不知她有什么事非得现在出去。叶知徽当然不会多问。
她微微笑着,点了点头,便挑了条小路回自己房里去了。
刚进院门,湘月和湘春就守在檐下,俱是一副焦急神色,见她回来,赶忙打了伞来迎。
“小姐,你怎的弄成这副样子。”
“主母遣人来唤了好几回,似是有什么要紧事呢!”
要紧事?她今日出门,姑母明知她不在府中,还派人来了好几回,难不成是着急需要她带回的消息?
叶知徽顿时心虚。她最多能说出今日到了哪几位叫的上名的人物,那还是多亏临走前的匆匆一瞥。除此之外,她什么也不知道了。
都怪自己起的太晚,还不紧不慢的享用了早餐。现下情形,只好如实回话,希望不要误了大事。
她速速换了身衣袍,带了桐宁和湘月两人,到了主母院里。
院中植一方青竹,竹下有个小池塘,几条金色小鱼活蹦乱跳。院里的一切打理的井然有序,让人不禁身心舒畅。
“徽儿,今日可淋了雨?”姑母正坐在窗前吃点心,两个小侍女为她揉着腿,见叶知徽来了,将她揽过去坐在身边,满脸的关怀。
“趁着雨小赶回了府,让姑母挂心了。”
“天气还不算暖和,别着了凉。”
“您要多多关心自己才好,别在窗户前吹了风。”叶知徽道。
“徽儿是越来越懂事了,今日姑母交给你的事,可有放在心上?”
“都怪女儿愚笨,并未瞧出些什么来。今日跟着太傅的,都是他自家府上的守卫侍从。台下有几位官家子女,也不是朝中的要紧人物。”
“还记得有谁吗?”姑母问道。
“有司卫监大人家的长子,尚书省张副使家的女儿,还有一位是徐奉常家的儿子。”
叶知徽继续道:“司卫监大人家那位儿子是个纨绔子弟,经常出入风月场所,他父亲恼他不成器,还带人去抓过呢!张副使女儿听闻对太子一见钟情,想嫁过去做个小妾,可她家里人不同意;至于最后一位,应是正忙着考科举呢!”
叶知徽毕竟不是养在深闺不问世事的女儿,在府外往来听得不少传闻,对京中之事大概有个了解。
“确实不是什么能掀起来风雨的。等大爷回来,我再与他传述一遍,以防有什么万一。”
姑母继续道:“我今日叫你来,是有喜事与你说。”
“喜事?这好端端的,哪里来的喜事?”叶知徽一下还真想不出来。
“你今年十七,也该替你寻个好人家了。”姑母道。
“我哪里着急,在府上陪着姑母就是了,才不想去别人家。”叶知徽搂着主母的胳膊,语气软软的。
“你倒是嘴甜,怎么能一辈子当个大闺女。”姑母揉了揉叶知徽的脸颊,笑着继续道,
“今日上门提亲的,可是当今太子沈执宵。你嫁过去做侧福晋,他必定不敢对你怠慢。往后他继承了皇位,你做个娘娘,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咱们叶家只怕都要跟着你沾光哩!”
叶知徽听着这话,眼里闪过尘埃落定的失望。
叶大将军是太子的左膀右臂,两人交集甚密。太子常常出入叶府,因此与她的妹妹叶若诗暗生情愫,私下往来已久。
她早料到有这样一种可能,叶家会安排她先入太子府,等事态定下来,再让叶若诗嫁过去。毕竟是他们唯一的女儿,不能有半分差错。
“姑母,我不想要荣华富贵,只求找个一心一意的好人家。您知道我的性情,真到了太子府里,怕是会被人欺负。”叶知徽道。
“怎么会,有叶家撑腰,谁敢给你脸色看。若是太子待你不好,你只管回来告诉我,姑母替你教训他。”
多说无益,看样子,姑母已决定好了。既然早就想到,叶知徽心里,反而有种平静。她很清楚,自到了府里那一刻起,自己的命运就与叶家紧紧捆绑。不是太子,也会是其他的人,与她而言都没有什么区别。
她很少去想两情相悦,白首到老的戏码。
从小父母就是日日争吵,家里没有一天安宁。她的父母有没有爱情,她无从知晓。
到了叶府,虽表面上一派和气,但私下里乌烟瘴气,为了一份宠爱争得你死我活。姑母虽顶着妻子的名分,却更像守着一份职责,日日操持家业,与姑父一月里也见不上几面。叶知徽能看出她心里的苦楚。
终此一生,也未必就能遇到相知相爱之人。
既然如此,不如随波逐流,听从命运。
当下京城风浪将起,夺位之争会不会腥风血雨谁也不能断定。不论是叶家,还是其他大家,都已被卷携入各方势力。
如今形势,太子一向威望甚高,又深受皇上喜爱,是来日继位的不二人选。嫁入太子府,能最大程度的保全自己性命。万一将来太子登基后清理门户,她说不定能逃过一劫,还能为叶家说上话。这样说来,是个不错的选择。
“一切听姑母的安排。”叶知徽回答道,“只是,太子前来提亲,许是为了妹妹而来,若我……”
还没等她说完,姑母就道:“放心,他今日,本就是为你而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