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霉少主的吐血江湖》八百秋

42、急火攻心生臆想

　　三人走至茅屋门前，两扇纹路老旧的门板虚虚地掩着，板上伤痕累累，看着破烂不堪，门板上下还露着明缝。
　　关少柏伸手推门，“嘎吱”一声，一阵风卷着土尘一同旋了进去，屋内没有一件常见的摆设，无案桌，也无椅凳，更无床榻。
　　唯有角落里堆放的干草枯枝，似是铺成的简易床铺。
　　空中隐隐可闻的刺鼻气味，让林唯昭不由蹙起眉头，盯着那枯枝处，沉声道：“你娘亲在哪？”
　　“在这里……”关少柏踌躇了一番，才缓缓走向那草堆旁。
　　就见那少年将枯草和秸秆轻轻拨开，露出了一张浮肿的人脸，细细看去，是个面色灰白，口唇暗褐的女子，隐隐可见血水残留在她的口鼻子外。
　　林唯昭和方笑古走近了来，那女子身上盖着的草木被关少柏全部除了下去，二人再看，俱是一怔，不由拧起了眉头。
　　她身上暴露在外的皮肤，多处可见明显的水泡，即便身体肿胀，但仍可见双臂，双腿，双手，双足关节处似是完全错位了一样，扭出了奇异的姿势。
　　头颅与肩膀间软趴趴地连着的脖子，似是被拔了的根须下面还挂着重重的泥土，吊在那里。
　　这不可能再是活人会有的形态了。
　　“这是我娘亲……”
　　关少柏双目通红，憋着一口气，嗪着眼泪不落，哽咽道：“我在崖底找了两天，等我发现的时候，人就已经去了，我……”
　　“行了，我对你的经历不敢兴趣，也不想听。”望着那已经不成人形的尸首，方笑古不耐烦地打断道。
　　“方才进屋，我就觉这屋里有股死人的味道，这人死了起码十几天。”
　　蹙眉睥睨着那具尸首，方笑古拧起眉头，语气说不上和善：“你故意瞒着死人之事不说，到底居心何在。”
　　“我害怕，若我说娘亲死了，这位公子就不愿过来了。”不敢直视方笑古，关少柏畏惧地辩解道。
　　复又望向林唯昭，怯声问道：“你能帮我娘亲的遗体接骨吗？我想让她整整齐齐的……”
　　“求求你了，我找了郎中，他们都说已经僵硬了，没法再碰了。我看你和这……这个公子，两人都有功夫的样子，你们肯定可以，是不是！求你了！”关少柏红着眼睛，双手合掌，以求神拜佛的姿势，苦苦哀求着林唯昭。
　　“我会努力赚钱，这次我一定会付钱，求你帮帮我，求你了。”
　　哪怕这是之前他看不上眼的伪善之人，但只要能帮他母亲的遗体复原，他不在乎，说着便要去跪。
　　蹙起眉头，一把将他拽起，林唯昭睨向少年哭红的眼睛，和那痛苦的面庞，瞬间有些恍惚。
　　当年的他，是不是也是这样祈求着，哀求着，哭喊着……
　　但最终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胸口一阵酸痛，林唯昭蓦地一怔，猛烈的咳嗽突然袭来，使他直不起身子，但一手仍牢牢抓着关少柏的胳膊。
　　关少柏被抓得生疼，微微皱眉，想往外躲，但又见那公子咳嗽不止的模样，仰头担忧道：“你还好吗？”
　　微眯凤眼，方笑古紧蹙眉头，暗暗思忖：
　　“他剧烈咳嗽的发生场景，都似与情绪起伏过大有关，先前，交谈之中谈及了楚孟，楚孟似是他一痛，再之前，满堂红中手忙脚乱踏空楼梯，那是他一惊，这次，又是为何？”
　　须臾间，脸色微变，心中诧异道：“我怕不是闲了？他为何关我何事？”
　　待这阵咳嗽缓了过去，林唯昭皱着眉头，用那如秋水的双眸，凄然地睨向关少柏，颔首道：“我看看。”
　　缓步走向那妇人，他屈膝蹲下，气味冲鼻而来，不由拧起了眉头，适应了会，才拿起她手臂。
　　试着活动了一番，感觉到她的尸身已经完全柔软，林唯昭蹙眉道：“那些大夫不愿帮忙，可能不是因她尸体僵硬。”
　　“公子，什么意思？”
　　“你在山里寻了两日，后再去寻大夫来看，可能也不过是两三日的事，即便是尸僵也早有缓解。他们之所以避而退之，可能因畏惧鬼神，或是觉这尸首腐臭难闻……”
　　关少柏蹙起眉头，沉声道：“那是因为他们胆小如鼠，但公子你肯定不会，对不对……”
　　“我虽想帮你，但你娘亲的尸首已经不能接骨，只能尽量收回看起来正常的位置。”林唯昭目光沉沉地望向那少年，温声道：“你可以接受吗？”
　　倔强地盯着那尸首，关少柏沉默了半晌，才红着眼睛点了点头，哽咽道：“好。”
　　林唯昭回眸，望向侧立墙边的那人，蹙额道：“我的手还不是很灵活，一人可能做不来，需要你帮忙。”
　　“你做好事，我自然配合。”
　　微微颔首，方笑古迈步而来，轻笑道：“顺道我也能加个功德。”
　　一个时辰后，在那人的协助下，林唯昭才将那人的尸身归了常人的状态。
　　“阿娘。”
　　那孩子不顾一切地扑了过去，趴在那发出异味的腐败尸身上，失声哭泣，口中不停喊着娘亲。
　　忙完一切，林唯昭面色已白了大半，汗珠从额头渗出，手上还残留着尸身的气味，他也不想去管，目光呆滞地看着那少年，有些恍惚地瘫坐在地上。
　　触碰尸体时，戳到了脓包，方笑古蹙着眉头看了眼手指上的粘液，旋即抬脚走出屋外。
　　快步走到院内井口旁，自给自足地从屋外打了桶井水，迅速清洗干净，又打了一桶，放在地上后，才唤了声：“林兄。”
　　不见回话，便欲钻进了屋里，提醒道：“林兄，你去清洗一下……”
　　“我手上还缠着布，即便清洗了，也无更替的新布。”轻蹙眉头，林唯昭面色难看地从屋里踏步出来。
　　方笑古侧身让了一让，睨了眼那人的手，就见他缠绕在右掌间的布已经有些脱落了，还垂下了一缕，隐约可见掌间的褐色血迹。
　　“是我疏忽。”双目一沉，旋即牵过他的手腕，沉声道：“不过我准备齐全，可以给你重新包扎。”
　　被那人忽然一把拉过，林唯昭踉跄了一下，反应过来，才疑惑道：“你还随身带着这些东西吗？”
　　沉默不语地牵着那人走到水桶边，拉他蹲下，方笑古微蹙眉头，扭过头，盯着林唯昭，一字一句地提醒道：“林兄，你昏迷这几天，照顾你的不止是有尺素，还有我。”
　　将那人掌间缠绕的细布悉数褪去，淡淡道：“你那跟班，贼难沟通，我不想多和她口舌冲突，自己也就多揣了点，以防万一。”
　　撩起一捧水，方笑古尽量动作轻柔地给他清洗着伤口边缘，若有所思道：“给你喂药时，总把你呛着，你为何都不生气？”
　　“自然是生气。”
　　睨着水流从指尖滑落，打湿了干燥的黄土，林唯昭神色不变，语气平平道：“被呛了自然说不出话，也没什么力气说多余的话。”
　　微微抬眸，侧首望向那人，坦言道：“当时很想问你，你是不是故意的。”
　　“……”
　　方笑古拧起眉头，憋着一口气，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擦拭那人掌间多余的水渍，却还是碰到了那人伤口上。
　　不由“啧”了一声，心中暗道：“病人实在是太脆弱了，像个瓷瓶子，一个不小心就能伤着。”
　　“我自认是个天才，很多事情一学就会。”摇了摇头，方笑古从怀里掏出成卷的细布，又轻叹道：“但唯独不擅长照顾人而已。”
　　见他笨手笨脚给自己包扎，却还小心翼翼的样子，林唯昭不由腹诽：“这人怕不是什么大家族的公子哥，还是平时有七八个人伺候的那种。”
　　包扎之时，方笑古只皱着眉头，一句话也不再说，如临大敌，直到结束，才松了口气，如释重负道：“好了。”
　　睨着那被系得歪七扭八的蝴蝶结，林唯昭不由哑然，失笑道：“那有劳方少侠了。”
　　旋即起身而立，仰望着空中的太阳，眯起了眼睛。
　　“公子！”
　　关少柏突然从门口窜了出来，双手抓住林唯昭的手，生怕他离去。
　　旋即立刻跪下，抬起头，轻声问道：“你是好人，你能不能买了我？我可以为奴！也当做我答谢你！”
　　“卖身葬母？”方笑古蹙起眉头，三下五除二的将手洗了洗，便起了身。
　　“不必卖身。”被握着的手，伤口隐隐作痛，林唯昭微蹙眉头，却目光柔和地转身，搀扶起关少柏，叹道：“男儿膝下有黄金，不许再跪。”
　　抚上关少柏的头顶，言辞和煦地温声道：“我身上银两不够，后面会差人送到此地，再安排人帮你，替你娘亲立碑建墓。”
　　“不！我娘亲的尸身我永远不葬！我就要这间屋子做棺材！”关少柏的眸中突然闪过了可怖的怨恨之色，他通红着双目，咬牙切齿道：“我要永远记住这一天，谁对我好，我就替他卖命，谁对我坏，我便要报仇！”
　　“我对你挺坏的。”方笑古眯着凤眼，斜睨了眼少年，冷哼道：“怎么，你想找我报仇吗？”
　　“不……不是公子你。”关少柏方才的怒火，瞬间被他一声冷哼，又给灭了火，他怯怯地睨着方笑古，颤声道：“你和这位公子是一起的，你们都是好人。”
　　“早日下葬才是，你何故如此呢？”林唯昭轻蹙眉头。
　　关少柏抬眸，目光灼灼地凝视林唯昭，怒吼道：“我要永远记住那一天，我从山底找到她的那一天！我要每次回家，都看到娘亲的尸身，时时提醒自己，永远不要忘记报仇!”
　　闻言，林唯昭怔紧皱眉头，周身渐渐变冷，血液也好似静止了一般，手指微微颤抖，紧紧扣在少年的肩头。
　　凝视着少年，但却又不似看他，仿佛看到了更深处，质问道：“报仇与你替娘亲下葬有何冲突？不让你娘亲死后安生，也是为了你口中的报仇吗？”
　　“公子？”被他手指抓得发痛，关少柏不自在地缩了缩肩膀，却逃不开。
　　一抬头，就见那人冷若寒潭的双眸，不禁打了寒颤，察觉到似是刚才那翻话，惹怒了眼前的好脾气公子。
　　但关少柏并不认为自己有错，拧着眉头，吼道：“埋尸荒古之地的流民不计其数，死于世道破败的贫民更不用提。他们又何曾下葬？”
　　“我想要记住的！是这份屈辱带来的痛苦！要让那没了良心的狗官加倍偿还！我就是要报仇！”
　　“是他派我爹挖奇石，遭遇落石，被压致残，却仍拖着残躯去劳役，最终吐血而亡！我娘也因交不起免劳税，被他送上那见鬼的灵石山，不慎摔下，最终落得这死后破败躯体的模样！”
　　“我要报仇！我要他们陪葬！”关少柏眼中窜出烈烈火焰，似要将一切焚烧殆尽。
　　眼中瞧见的不是少年的双目，是那日炎炎上炎，遮云蔽日的火蛇，耳畔听到的不是少年的言语，是那日的怒喝。
　　眼神愈发空洞，面色更加苍白，林唯昭双眸一颤，猛地推开了少年，转过身，踉跄了几步，浑身发抖地伸手扶上那破败的木门。
　　心中怔忡不止，他双目通红地拧起眉头，忍不住地一阵干呕，口中吐出灼热的液体，立刻伸手捂住。
　　缠在掌中的白布瞬间被染红，血色从指缝间往外洇开。
　　“林兄？”见他异样，方笑古蓦地一怔，紧了几步赶到他身侧，一把将他那手拉开，一片血红映入眼帘。
　　一阵咳嗽复又袭来，挤压着本就不够的呼吸，旋即又是一口鲜血涌出，林唯昭仿佛瞬间被抽空了一般，向下坠去。
　　“公子……”
　　见他突然如此，关少柏心中生了怕，偷偷瞧着，双手抱着头，蹲缩在门边，因为顾忌方笑古而不敢朝前。
　　一惊，方笑古立刻将他搀起，二探，旋即扣向那人脉象，惊疑道：“急火攻心？”
　　似是察觉不到四周的一切，林唯昭两眼放了空，半眯着眼，呼吸急促地望着漫天的尘土，却见它缓缓聚起来成了形，最后变成了个人。
　　“林羽然。”
　　闻言，方笑古一惊，垂眸望向那人，却见他双目血红，朝着一处怒目而视，但那什么都没有。
　　“你在看什么？林——”话未说完，反被那人不知哪里的力气给一把挣脱开来。
　　轻蹙眉头，方笑古身形一转，再次锁住他的肩膀，骤不及防间，却被那人身形灵敏地一闪而过。
　　转身绕过，林唯昭踉跄着迈了几步，强压胸中不断上涌的气血：
　　“你向来——”
　　一张口，鲜血从他的口中涌出，但他毫不在意，只瞪着远处，双目瞠得通红，咬牙道：“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玩弄权谋，即便是死去的人你也不曾放过，哪怕是你至亲所爱……”
　　“但我保不住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