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讨债》安之若醉

4、第 4 章

　　鸾亭慢条斯理地穿好衣服，原路返回小屋的时候，燕归已经去而复返了。
　　鸾亭看见他却并不意外，甚至连余光都没分给他一点。
　　“你去哪了？”不等鸾亭进门，燕归便口气不善地盘问他。
　　鸾亭挑眉，看向他。明玦不在，这孩子竟连装也不装地表示出对他的敌意来。
　　“我说了你就知道吗？”鸾亭并不理会他幼稚且莽撞的敌意，抬眼看了看燕归身后的小丫头，隐隐有点不高兴。小丫头垂着头，像是害怕地躲在燕归身后，却又忍不住好奇偷偷探出头来瞄着鸾亭。
　　鸾亭被禁了功法，摄了灵力，却没有失去先天本源的能力。
　　眼前的小丫头，是只化形不久的小翠鸟。鸾亭因为体质原因，总有些妖物喜欢接近他，但早年间杀的杀赶的赶，已经很久没有这么不怕死的送上门来了。是真的觉得他不会动手杀它还是以为他现在杀不了它？
　　“这是？”鸾亭问。
　　燕归果真是个莽撞惯了的傻小子，手上没轻没重地将小丫头推了出来，让她站在鸾亭面前。
　　“公子让我给你找的使唤丫头，叫小翠。”燕归面无表情地说。
　　“小翠？”鸾亭细细地打量着眼前的小姑娘，笑道，“这名字不大好听，我看叫翠微如何？”
　　燕归冷哼一声，说：“随便你。”
　　鸾亭于是看向小丫头，像是在征询她的意见。
　　小丫头红着小脸，良久才开口用清脆的嗓音轻轻地应了一声，算是同意。
　　燕归像是懒得在这地方多待似的，马上又说道：“公子叫我叮嘱你别忘了吃面。他说，生辰当日伤了师父，实非他所愿，面是他诚心诚意煮的，希望师父不要迁怒。”
　　说着一段话像是恶心坏了燕归一样，鸾亭看着少年人脸上不加掩饰的仇恨和敌意，觉得有些好笑。转念一想，又实在有些羡慕他这样纯粹的恨意和执念，不像他和明玦，恩怨情仇，搅得乱七八糟。
　　“知道了，”鸾亭抬脚准备进屋，翠微就屁颠屁颠跟在后面，鸾亭停下脚步望向燕归，翠微便也跟着停下、回头、看燕归，狗腿得很，“我有些冷，麻烦你送来些炭。”
　　鸾亭言辞客气得很，话却并不客气。他许久不知何为寄人篱下，又或者即使成了阶下囚，也要撑出一副游刃有余的样子来。只是他的嘴硬，在别人耳里便很有些没有自知之明了。
　　燕归本就烦透了他，便说：“那要我去问过公子才行。”字里行间暗示鸾亭别太猖狂，凭什么要这要那的。
　　但鸾亭似乎天生是个少根筋的，十分无所谓地嗯了一声，便进屋去吃面了。留下燕归一个人在门外琢磨自己到底气没气到他，十分苦恼。
　　屋里，鸾亭径自到桌前坐下，打开了前夜没得空儿打开的食盒。
　　里面的长寿面用法术温着，连盛它的食盒也不是凡品，是以两日后竟还是如同刚刚出锅一般。打开食盒，面条的香气便很快飘散出来，鸾亭闻到味儿，才后知后觉地想到是有点饿了。
　　他太熟悉明玦了，以至于这碗面他只消看一眼，便知道是明玦亲手做的。在这一个瞬间，鸾亭是愿意相信明玦的，愿意相信他的那些真假掺半的情话，愿意相信他们真的有什么未来。
　　只是因为，明玦捅了他一刀的时候，还没忘记他的生辰，还给他煮了一碗面。
　　虽然他们两个从来都不喜欢过生辰，却还是执著地要为对方过生辰。
　　吃着吃着，他还十分诙谐地想到，明玦昨天竟然连饭都没给他吃就拉着他折腾了一天。
　　想到这儿，他委实有些害臊，便只好假装专心吃面，几乎将整张脸都要埋进碗里去了。
　　翠微在一旁看着，便很有些诡异了。
　　这什么玩意儿这么好吃的吗？有鱼好吃吗？翠微心里纳闷。
　　她看得也有些饿了，便凑了上去，全然没了在外面的矜持和怯懦，颇有点自来熟的意思。
　　鸾亭倒也是个能耐的，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警惕性全被他用来防一个小丫头。翠微凑到左边来，他便转到右边去吃，翠微跟到右边来，他就又转回左边去吃，十分护食。
　　一碗面吃完，竟愣是没让翠微小丫头瞧见这面长什么样儿。
　　“别瞧了，没你份儿。去，把食盒给门外那个臭着一张脸的，让他带回去。”鸾亭将碗筷放进食盒，递给翠微。
　　翠微倒也不恼，屁颠儿地拿了就跑了出去。燕归在门外接过食盒便走，多一刻也不想待。
　　鸾亭等燕归走了之后才走出来。脸上地笑容和温和也收敛得毫无痕迹。
　　“你是谁，为什么要来这儿？”鸾亭眼神冷漠地看着眼前一身碧色衣衫的小姑娘，冷冷地问。
　　翠微先是害怕地瞪大了双眼，继而又有些委屈似的红了眼眶。
　　“我，我只是想照顾照顾君上。”
　　鸾亭生平虽然杀人无数，但委实没见过几个当面哭得梨花带泪的，还扬言要照顾他，实在是有些处理不了眼前这个状况。
　　“我们……认识吗？”
　　翠微一屁墩儿坐在地上，一边哇哇哭一边说：“我每天都在你书房对面的池塘里抓鱼，你居然说不认识我呜呜呜呜……蒙来兮阁……不对……蒙君上的福荫，我才开了灵智，如今更是能修成人形，我看见的第一个人就是你，我每天都看着你。我想着那些人都想害你，才想尽办法混进来想帮着你的。没想到呜呜呜，好心竟然被当成驴肝肺。”
　　鸾亭心说这小翠鸟叽叽喳喳还挺会说……
　　“行了行了，你愿意待着就待在这吧，我反正现在也护不了你，不怕露了行迹让人抓去挖了灵核你就留在这儿吧。你初化人形，要学的东西太多，好比方才，你连筷子都不会拿却想来尝我的面，你现下看起来也是十二三的大小了，当场就会被人瞧出破绽来。”
　　“嗝，知，知道了。”翠微打了个哭嗝，应下了。
　　“饿么？”鸾亭恢复了温柔，摸摸她的头顶。翠微舒服地在他的手心里蹭了蹭。
　　“饿……”翠微满眼期待地看着他。
　　“可是这里也没有吃的了。”鸾亭还是十分温柔地说。
　　“……”所以刚才还不如让她吃面。
　　“不然你飞到外面去找找吃的？”鸾亭也不是很想饿着她，但这茫茫萍境也实在是找不出吃的了。
　　翠微的眼睛立马亮了起来，化了原形振翅欲飞。
　　“快点回来啊，被他们发现了你就惨了。”鸾亭望着她轻巧的身影嘱咐了一句。
　　小翠鸟轻快地叫了一声算是回答，便呼扇着翅膀飞远了。
　　鸾亭看着她渐远的身影，小小的一只飘摇在湛蓝的天空里，自在得很。鸾亭看了一会儿，直到目光所及再不能瞧见它的身影，便回了房间。
　　偌大一个萍境，又只剩下他自己一个人了。
　　鸾亭在萍境里晃荡着，想寻个地方打发打发时间。
　　他并没有回去那间收拾出来的卧房，而是去了旁边的一间，原来的——书房。
　　鸾亭推开门，一股陈年的霉味儿混着被门扇起的灰味儿扑面而来。他偏过头，轻轻咳了一声，等到尘埃落定之后，才缓缓走了进去。
　　果然，明玦准备得匆忙，并没有来得及清扫其他几间房间。想来也是，通往萍境的密道接在他的寝殿内，实在不是个能够在他还“活着”的时候肆意探寻的地方。
　　屋内陈设一如多年前的模样，看上去宁静、和谐。桌上还有本摊开的书，仿佛房间的主人还随时会回来一样。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鸾亭总觉得自己闻见了陈年的血腥味，熏得他头疼。
　　原是想进来找本书打发时间的，但进来后不知不觉地，鸾亭就在桌前停下了脚步。
　　桌上落满了灰，但依稀能看出上面压着一张纸，笔也随手搭在笔架上，像是写字的人匆忙离开，还未来得及收拾一样。
　　他用指尖拨开了压在上面的镇纸，捏着下面未沾灰的一端，将那纸拎起来抖了抖灰。
　　鸾亭避开激荡的灰尘，走到了一旁，将纸摊在手上，垂眼一看，那纸上写了一行字。字迹刚柔并济，严谨工整，是他父亲的笔迹，只是笔锋间隐隐有急躁潦草之感，写字之时恐怕未能静心。
　　鸾亭仔细一端详，上面只写了一句话，八个字。
　　“天地始肃，不可以赢。”[1]
　　鸾亭看了，嗤笑一声。天地始肃，不可以赢，可他们明明是在他生辰的那个冬日动手的，在这写什么处暑时节。恐怕绞尽脑汁，还是为了寄托相思罢了。母亲只开了一日禁制，便让他留下了这样碍人眼的字条。
　　戮有罪，严断刑，天地始肃，不可以赢。
　　还真是情人眼里出西施，鸾亭从前只觉得明赢名如其人，满腹算计步步为营，没想到到他父亲眼里，这样不择手段的“赢”字，竟带上了一点“缓和”的颜色，这么冷酷无情的词句，他眼里竟只容得下一个“赢”。
　　活该他为情所困。
　　明赢哪来的心？狼子野心吧？
　　鸾亭打算将这张纸团吧团吧扔了。但真要动手时，他又犹豫了。
　　人死已矣，何苦要与死物过不去。
　　于是鸾亭随手在书架上摸了一本《四象志》，将这纸条折了几下夹了进去放好，塞了回去，眼不见为净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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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1]：语出《礼记·月令》：戮有罪，严断刑，天地始肃，不可以赢。这里的赢是宽缓，松懈的意思。
月令是上古一种文章体裁，按照一个12个月的时令，记述政府的祭祀礼仪、职务、法令、禁令，并把它们归纳在五行相生的系统中。（via 百度百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