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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洗”从天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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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轰——轰——”
来自审判庭的第七声钟鸣如落雨,从最混乱无序的梦中划过。据说,这些沉郁且冷肃的钟声正是由大审判官所亲自奏响的,既是祝福,亦是为临行前的受考验者们划清与地面世界界限的仪式。
这还是林柏宇头一回如此接近仅存在于宣传中的概念,第七次钟声,这个被各种媒体、各种帖子、各种传言描述得绘声绘色的冒险开端,几乎像道门槛,仿佛迈过它以后的审判庭和梦幻岛就是五彩斑斓的全新世界,面对它,少年似乎理应更加激动,更加紧张,也更加活力充沛一些的。
可现在,听到这阵能令灵魂彷徨片刻的圣音,他却仿佛在置身于牢笼时,孤望着铁槛外的日出。虽有一丝轻快的愉悦,但还是重得喘不上气。
眼睛很痛,缺乏睡眠,不过最致命的还是脑子就跟冰激凌似的彻底融化掉了,条理已成为了奢望。
林柏宇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样走进的休息区、打开门、然后倒在的床上,也不知道以上这些究竟是发生在多少个小时以前的事情。
但至少此时此刻,从胃部抱怨似的强烈不适感以及从门外传来的关切问询声上判断,自己多半是又得回到烂作一滩的现实中去了。
“……呃?”站在房门前的女生像是不曾料到林柏宇会那么快接受这份叨扰,脸上写着些许惊讶,不过很快就又被她切换成了热情与关照。
“抱歉打扰休息了,你好,我叫秦天璇,同样是成功通过面试者中的一员。关于你哥哥的事,我也听说了一些,对此真是深表遗憾……如果你愿意和我们一起出去转转的话,大家都会很乐意帮上你的。”
“真好,又是张陌生的脸。”完全丧失了假装礼貌的兴致,林柏宇直接冷冷地回应她,“这也是哪个大人物投放的指标吗?谁能最先把我从房间里叫出来,那个人就可以在考验里获得优势什么的?”
“你看,我说怎样,这小子就是挺会呛人的吧?”符泽川从被房门遮挡住的地方探出脑袋,添油加醋着,下秒就被秦天璇一手压回到了原位。
“这是个好兆头,还有力气讲这些说明你很快就能恢复了。”既然林柏宇率先打破了浮于表面的社交礼仪,那秦天璇也没什么好周旋的了,索性开门见山了说,“惦念地面世界的人和事是很常见的病症,再过一阵子你就会以现在的表现为耻了。”
“还有。”在准备离开前,她最后补充道,“你刚刚的话很离经叛道,这些阴阳怪气的东西最好别让大人们听见,不然肯定不会有你好受的。”
“……”林柏宇没有回复,只感到自己双手的指甲都刺嵌进了手心。耳畔间,脚步声后就仅余下手指关节所发出的脆响,他一定是无意识地攥痛了双拳。
“看样子,那位铁娘子是真准备要把自己当成这儿的领导者了不是吗?”
望着秦天璇远去的背影,符泽川对林柏宇做出了个丢下麦克风的假动作。
“那你呢?铁娘子的跟屁虫?那时候明明说了要一起下去,结果被面试官几句话就给改变主意了,我真不知道你到底是有主见还是没主见。”攻击的欲望一起头就再也停不住了,语言上的发泄竟一时叫林柏宇上瘾。
“天哪,你怎么逮着谁就咬谁!?”
符泽川两手抱头,故作轻松的样子却是在掩饰由于羞愧而支开的视线,“我承认……那确实是我的不对,但没人能抵挡梦幻岛的诱惑,而且你知道的,我还有不得不去那上头的理由,我想找回失去的记忆,我得知道自己到底是谁。”
“我心里不痛快得很,你也得理解理解我。”林柏宇微微偏过脑袋。
“那你可是撞了大运了,这鬼地方傻逼多到两只手都数不过来,保准让你骂个痛快。”符泽川为他提供着方案,“还是说,从现在起到后半夜你都想独自待在房门后的屁大点地方里偷摸哭?”
“有件事需要提前说好,我可没对自己通过了面试,而林柏茂没能……产生过什么庆幸或者哀恸的心情。”
林柏宇回想着焚尸炉的火焰,回想着哥哥烧焦的皮肤,因高温而皱缩的身体,以及经过滤后,还是能稍微闻见的令人作呕的气味。
“我只觉得,我已经,彻底没有退路可言了。”他抬起眼眸,无声选择了两个方案里的头一个。
在确认了他的决心后,符泽川没再说多什么,两个人并肩走着,就这么保持着某种默契的平衡,没有说明想法,也没有说明目的,就只是在走廊里游荡着,一时无言。
林柏宇默默去想,唯独这一刻时他们相差无几,都像失了心的游魂。
大致扫了眼墙边的设计图,显然整个休息区是建在两个面试考场之后,并以“U”形相连接着的。其中包括了数十间干净整洁的客房,两间洗衣房,一间宽敞的餐厅,附有舞厅和三面台球桌,甚至还设立了专门的活动区域,有健身房,棋牌室,游戏厅等供人消磨时间,审判庭联合会在这栋奇怪建筑上投入的经费与心力可见一斑。
简洁典雅的装潢下,偶尔可以见到几个人影往来,都悠闲地踱着步,看样子丝毫没有刚发生过集体跳楼事件所带来的不安感。
“在你倒头大睡的时候,我们聚在一起简单打了个照面,铁娘子说等明早人齐了,就利用早餐时间开个短会,探讨下关于考验的问题……对了,这里一共有十八号人物,于是铁娘子还提到我们最好能分出三个小组来,按她的话讲,这是能使管理、决策、执行三者收益最大化的方案。”
符泽川率先开的口,待滔滔不绝地说到一半时,还特意去看了眼林柏宇的脸色。
“要我说,这就是他妈典型的管理局做派,比起花时间教育,更愿意花时间管控。”
“喏,那里就是餐厅。”符泽川对着不远处一个开放式空间说。
“我长眼睛了。”林柏宇指了指挂在旁边的霓虹灯牌:cafeteria.文字旁还附带了一棵粉蓝的棕榈树,流光溢彩的样子如同某种讽刺。
兴许是时间已晚的缘故,餐厅里此时的人寥寥无几,他们走过木制拱门,眼帘两侧的人们都零零散散分开坐着,听到有脚步声响起,只有坐得最靠前的人回头看了一眼,不过也没太过留意,又重新把注意落回了手边的美食。
可能是第一天,大家彼此间都不熟的缘故,没有人大声说话。餐厅里的人,要不沉默着,用略显神经质的目光打量周围的一切,要不就是在极小声窃窃私语着,安静的氛围下似乎暗藏着剑拔弩张的势头,不禁让人萌生出几分紧张。
林柏宇在脑中构想着这地方的布局,都过去一天了,剩下的自助餐点质量多半好不到哪去,想到这点,少年干脆径直走向了吧台后头的厨房。
一推开厨房门,首先看到的就是一应俱全的烹饪器具,其中有很多林柏宇都叫不上名字。挂在墙壁上的刀具经过了精心的保养,看上去每一把都价格不菲——除了从右数第二个空着的槽位。少年试图在柜台桌面上找到这把丢失的厨刀,却并没有成功。
“叮。”林柏宇从微波炉里取出热好了的麦香鸡块,符泽川也打开冰柜,精心挑选了一碗点缀着樱桃的浅粉色酸奶当作自己的零食。
等二人挑选好了宵夜,他们便就近在两个吧台旁的座位坐了下来。
“你好。”刚还在看管吧台的青年带着两杯色彩明艳的鸡尾酒凑近过来,雕刻了精细纹样的玻璃杯同桌面发出轻轻一响,将满的液体差点溢了出来,林柏宇便本能地把杯子往内一收,意外像是做出了一个同意搭讪的肢体语言,倒也不知是否是青年故意而为。
“甘辛。”他指着自己的鼻子说,热情洋溢、甚至称得上活力四射的腔调配合他脸上的浅笑,衬托得这人格外无害,“甘甜的甘,辛苦的辛。很高兴认识你,我一定是在预见伊甸前就先预见到了你。”
“啊……?”
怎么隐隐感觉,最后那半句,像是什么非常清新脱俗但又十分蹩脚的搭讪语?
林柏宇默默腹诽着,正打算询问那酒保这样说的意图时,却没料竟在认真与之四目相对的瞬间,猛然感受到了一股坠进冰窟般的彻骨寒意——
他的那双眼睛里几乎什么也没有。
从中既找不到炽热的同理心,也看不见荒谬的邪恶念头,甚至连本能的恐惧与求生欲都像断了线的风筝,唯一遗留下来的就仅有饿了许久的野兽般的渴望,这为那青年的银色瞳眸镀上了仿佛能望穿一切欲望的苍灰色寒芒,令他的神态比起温和,其实更像是在无比轻蔑地怜悯。
林柏宇不由得咽了口口水,同时把原先的话全憋在了嗓子里,他莫名地感到确定,眼前这人的来意绝非只有打招呼这么简单。
“你猜怎么着?真正的考验其实早在这时就已经开始了。”也正如少年所料的,甘辛只是把话语平淡地抛出,却偏偏恰好触及了秘密的靶心。
“……怎么说?”林柏宇急切地追问,他再次莫名地感到确定,尽管这位酒保知道的可能不比任何人多,但他所能预见到的,却一定是任何人都想不到的。
“竞争啊。”甘辛挑了挑眉毛,用极快的语速道来,像是异常沉醉于揭露这些骇人的细节,“来参加面试的人总共有两百多个,但真正通过面试了的却只有在这里的十八人,他们说面试不等于考验,可至少在我看来,它们的精髓都是同一个词:竞争。”
“弱肉强食,适者生存。我们未来的敌人其实就是我们自己,或者说,是所有其他的受考验者们。”他突然加重了语气,令林柏宇打了个冷颤,“然而这回,你觉得我们还能有沿着扶梯一路向下,打道回府的选项吗?”
虽然甘辛并未明说另一个选项是什么,不过林柏宇脑海里已经浮现出了哥哥最后的惨状。他知道,那是死亡。
“咚。”符泽川举起玻璃杯,重重砸向了桌面,终止了林柏宇脑中危险的幻想,也给了酒保一个警示。
“噢,真对不起!”甘辛用夸张的动作道起了歉,尽管脸上笑容依然未减,“在听说了一些故事后,我真的很好奇这些话会给你带来什么反应,明明只打算在脑中预演一下的,结果等回过神来才发现居然已经实施了!这简直太——尴尬了!”
“没关系。”符泽川看向他,把没动过一口的鸡尾酒重新递了回去,“不过冰饮料配冻酸奶确实不太健康,我怕晚上闹肚子。”
这时,又有一阵吵闹声从门口传来,两个看起来只有八九岁的男孩女孩结伴走来,环视了一圈待在这里的人,随后径直走向了吧台。
“下下签。”甘辛无奈地道,“他们是被审判庭联合会保送到这儿来的,理由说起来你们可能都觉得可笑,这俩小孩向管理局举报了自己的父母,声称他们在睡觉时讲了一些内容很反动的梦话。”
“明早时再见吧。”之后的一段声音完全像是来自另一个人的口中,“希望最后剩下的都会是我们这样有实力的人,而不是这种靠谄媚走捷径的东西……”
两人最后是从餐厅后门溜走的,符泽川说他要顺道拿件东西,林柏宇则是因为下意识觉得那两个小孩准不会给自己好脸色看。
“到底是谁和他们说了我哥的事?”
“心虚的人说的。”符泽川晃了晃拎在手上的,刚从洗衣房拿来的漂白剂,“方杉当时就排在你哥前头,他的一些即兴发挥导致了面试官录取了他而不是林柏茂,我私下里找他问过,很不幸,是在他向所有人散布了传言以后。”
“那难道不是面试官,甚至,整个审判庭联合会的错吗……为什么他要那么干?”林柏宇一时很难将方杉的形象和他的行为相联系起来。
“为了防止有人拿林柏茂的死诓他,所以方杉率先把他的死都归咎到他自己身上,给那群人制造了这么一种氛围。”符泽川小声骂了个脏字,“他在那个狗咬狗的世界里待得太久了,本能反应就是他妈的自保。”
“……这些话有让你觉得不舒服吗?”他又试探性地追问道。
“再不舒服也是事实,我没想要逃避它们。”林柏宇轻叹了口气。
符泽川表情却有些复杂,“我吧,其实最不擅长的就是这种事,很多时候我以为我在帮忙,可结果却总是让一切走向都变得更坏。”
“不,你确实帮到我了。”林柏宇只是在阐述事实。
“……”符泽川依然在盯着他那个方向看,林柏宇这才发现他们已经走到了客房门前。
“以免你真睡断片了,提醒一下,号码牌其实也能用来刷电子锁。我们面试时候都是一前一后的,对吧。”符泽川眼神躲躲闪闪,林柏宇倒也真佩服他居然能顶着这种神态把话说得那么正气凛然。
少年觉得头有点痛,因为他想起了客房里其实一共有两张单人床。
“请便吧。”林柏宇刷开了房门,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红着脸径直躺到了靠内侧的床上,背过身去,面对着墙壁,并不想跟这位新室友发生点什么交集。
但是,很显然,符泽川也不是什么安分的乖乖仔,很快稍有困意的林柏宇就听到了液体被从瓶中倒进另一个更大容器所发出的声响,弄得他一股尿意直往下涌,很是难受。
“你在干嘛?”林柏宇问他,转过身时正好看见符泽川把漂白剂的空瓶丢到一边,转而将被盛满的水桶提了起来。
“……那是什么东西?”
“这是,待会儿会用到的神奇妙妙工具。”符泽川轻轻地说,把手放在嘴边,做出了扩音器状,好像这样就能把声音提高几分贝似的。
“……?”这家伙又开始说些云里雾里的东西了。林柏宇就知道自己不该问的,于是往上抻抻被子,心理上的疲惫很快便让他丧失了意识……
……又是一场压得人喘不上气的梦。
幻想模糊着浑噩的现实,这场大脑的再编辑里没有美好的事物,也不存在让人胆战心惊的恐怖,它就像蒙上了一层失真的老电影滤镜,只是重复播放着当时的悔恨和不甘。
林柏宇半醒的思想此时仍能意识到,这其实也是属于大脑自我保护机制的一部分,在释怀前,这捆胶卷只会不断地循环往复,直至麻木。
还好,在那些痛苦凝结而成的巨大铅块从床头落下,把林柏宇于睡梦中砸死前,他就已经惊醒了,却不是因为梦,而是因为一声惨叫。
“啊啊啊啊啊啊——!!!!”
夹放在门板最高处的水桶连带里头的腐蚀性试剂一同跌落,恶作剧似的布置,泼洒而下的化学品却是毫不留情地灼烧起闯入者的头皮与双眼。
符泽川从怀里取出那把“丢失的”厨刀,趁目标被致盲之际,冲上前去狠狠往她的身体上戳去,一刀直刺侧腹,对方只来得及叫出一声就捂着流血的伤口倒到了门框上,随之紧接而来的还有骤雨般的第二刀、第三刀……第七刀。
林柏宇站到血淋淋的地板上,看向倒在地上的面试官,她脸上的“虚拟表情”最终定格在了一个大张着嘴,两眼是两个叉的黄豆emoji上。
符泽川重重喘息着,用衣服擦拭了下手中的凶器,“这就是那个把林柏茂淘汰了的面试官,你感觉如何?”
一股前所未有的轻快的感觉顿时充盈了林柏宇的全身,短时间里,他想痛骂符泽川一顿,想猛踢那面试官的尸体一脚,但最后,他什么也没有做,就连混乱的思绪也置之不顾,只是尽可能体会着这种情绪,少年恐怕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再有此时此刻这么高兴了。
“……我是不是又搞砸了?”
“没有。这正是我想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