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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8、蜜糖 ...

  •   不知不觉间,钟表的时针已指到了6的位置上,稀薄的日晕从窗外投进,犹如干燥开裂的土壤吸收水分般,整个房间里刹那间亮堂起来。满屋的月光顷刻碎裂如蛇影,撤回了阴暗处,并逐渐与墙壁相融。原本正在思考的符泽川突感一阵眩晕,耷下脑袋陷入了无可避免的沉睡。

      春季的第二日,亚历山大拧动房门把手走进屋内。除了有个小企鹅玩偶出现在符泽川的脚边,并用仅剩的那只纽扣眼凝视着他的睡颜外,一切照常,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唉。”青年背靠着门板内侧,疲惫地叹了声气。虽距离早饭还剩两个钟头,但只差半个小时就又有新的工作要接踵而至了,早上六点至六点半这段时间对亚历山大而言无疑是珍贵的,因为一天的行程里也只有这三十分钟他能得以逃离他人的视线,稍作喘息。

      青年闭上眼,身体也完全放松,倚坐在与符泽川相对的一角上,尝试从刚才的实验中整理心得,却忽然感受到有视线从对面投来,便随口应了一句。

      “早上好,符泽川。希望昨晚你睡了个好觉,符泽川。”

      “你也……早上好……?”

      亚历山大半是惊诧半是疑惑地抬起头,正好对上“愚人”那双有些躲闪的眼睛。

      月光虽已褪去,却依然残留了无可逆转的影响沉积在符泽川的体内,连那个意图自毁的可怜灵魂也返生出了稍许理性。

      望着对方那双眼的同时,也给了青年一个启发:实际上,此刻亚历山大完全还来得及临时起意,把即将占据整个白天的检修、演说、寻访、视察等活动替换为帮助符泽川适应环境,毕竟对方无亲无故,连痴带傻,一是惹人同情,二是结局变成什么样也不奇怪,自然也不会有人因此责怪他……而最重要的——

      那将会是一个堪称完美的摸鱼理由……!

      青年只迟疑片刻,很快便敲定了注意。

      “真是个被崔格拉芙眷顾的幸运儿,符泽川,你的神智竟还没有离你而远去!对了,千万不要忘记我是亚历山大,亚,历,山,大,是你现在唯一能够依赖的人,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走出我的视线。”他稍有些激动地说道。

      “好的……亚历山大。”刚睡醒的符泽川明明年龄大青年将近一倍,可此刻无论是懵懂的神态还是白纸一样应叫应答的纯粹,似乎都与刚开始学习的孩童无异。

      先失去,再获得,宛如倒流。看到对方的反应,亚历山大在心里默念道,也许是属于符泽川的某部分防御机制发挥作用,令那段可怖记忆临时被消除,只是副作用是顺便往前恢复了一点出厂设置?

      事实上,青年可以把这个奇迹看作自己昨天判断失误,也可以将“重现环境疗法”当成瞎猫碰上死耗子的奇效偏方——

      “亚历山大,我什么也不想记起来,只感觉胸口开了一个洞,我好难受,亚历山大……”符泽川向他投以空洞的、溺水了般的眼神。

      “啊……嗯。”不知不觉间,青年已经抓紧他的双臂将符泽川扶起,并把身体作为支撑,放任对方站不稳时能够暂时靠在自己肩膀上歇上一阵,“别担心,你不需要记得什么,也不需要想起自己是谁。你有我就够了,也仅有我就够了。”他像在安慰对方,也像在安慰自己。

      ——但无论如何,今晚都会有一个笼子嵌到他的床边了。

      -

      青年所未能注意到的是,当他们离开房间时,隔着急速缩小的门缝,小企鹅玩偶已经一改之前所面朝的方向,对着两人的背影投去了注视……

      -

      对亚历山大而言,接下来早饭以前的活动都和以往大差不差,唯二的不同只是工作内容从打招呼和帮活计变成了打招呼和绕难民营半周,以及,相较平时身边多出了个阴沉胆怯却又唯独对青年一人言听计从的“私人助理”。

      “啊,我们还没见过吧,我是新来的。”上身套着打满补丁的夹克,头戴灰色毛线帽的沧桑男性语无伦次地说着,一个小女孩正手牵着手藏在他的身后,厚实的围巾将她的嘴巴遮挡了个严实,“前几天听到了无线电广播,就抱着试试的态度来看一眼,没想到真能碰到如此大规模的聚集地,实在是……太幸运了,感谢你能为我们提供这么个机会……”

      青年诚挚地宣读了饱含希望的理念,又为对方指出卫生所的位置。微笑着,向他示好,一如既往。

      “最近过得怎样?就……那样呗,正常的床位还是不够分的,如果能有像样的地方休息,大家的士气也会提升吧。啊。”兽皮大衣下的女性触电一样地撒下手里的维修工具,扭回头来,任凭发电机从背后响个不停。

      “果真是你,小老爷,我就说声音怎么这么耳熟呢!快把这个拿了去,我家姑娘千叮咛万嘱咐要把它送给您的!”脸上也净是油污的她不由分说便从口袋里掏出一串颜色黯淡的彩珠塞进了青年手心,“多亏有您和老爷在,我们娘俩才不必在外头跟掠夺者打交道,但愿这个地方能够长久、长久地持续下去……!”

      随意支撑起的帐篷,临时搭建的棚屋,木板间的巨大缝隙让它几乎起不上什么挡风的作用,此外,属于难民们的床榻,连上乘的那部分也不过是发霉的床垫以及睡袋,就更不用提那些用椅子轮胎甚至混凝土板拼凑成的“寝具”了。

      遍地的火坑与燃烧桶,胡乱拼接一气的电器机械,种什么都很难养活的农田,出口成脏、奔跑嬉闹的孩童,四处都堆满了垃圾而且臭气熏天,这就是难民营。

      青年将那份埋汰的礼物戴至手腕,用连续且坚定的承诺把对方淹没。微笑着,向她示好,一如既往。

      “我就开门见山地问了,这位先生,请问您对极北之地的现况抱哪种看法?”集市区的前方,尽管之间隔着数个人影,也还是一眼就能瞧出不远处那顶报童帽下人的具体身份。

      “哪还能有什么别的看法?护国公是道貌岸然的伪君子,白狼公是光说不做的伪君子,暴食……关于这方面我能说一整天,但休想趁机把你们那垃圾报纸硬塞给我,我不识字,而且那玩意又太硬了,根本擦不了屁股。”

      “额……好吧,感谢您的配合……?”

      “哦,早上好,欢乐堡的少主,亚历山大.特里格拉夫先生,能见到您当属我的荣幸。”身穿破旧风衣的年轻女性立马从受挫中恢复过来,掀起帽子的一角,用她那热情、并且稍带沙哑的声音打了个招呼,职业素养使她立马就嗅到了新闻的味道。

      “是我眼花了还是在您身边的真的是个陌生面孔?等等,该不会那位就是昨晚大家一直在热情讨论的流浪汉?”记者小姐将手里的本子向后翻了一页,兴致高昂地于指间转了一圈签字笔。

      “正如您想象的那样,蒋尘案小姐。”生活在这里的每个人,亚历山大基本都记得名字,更不用提站到他面前这位经常使人头疼的“名人”了,“符泽川授权我行使他的决策权,而我也决定承担这种责任,并希望那将有助于发挥他的潜能。”

      青年一边将适合自己形象的夸张言辞道出,一边眺望着记者小姐身后的停运铁轨、花庭以及墓园,在符泽川以前闯入的不速之客现在都已经被埋葬到了那里,眼盲的老妪,枯瘦的苦行僧,命危的瘾君子……接纳他们对于亚历山大而言不过是种身在人们眼前不得而为之的逢场作戏。实际无论对于欢乐堡,新世界机关,亦或是难民营,他们都完全没有任何利用价值,连同其存在也很快便会无人问津。

      人们所真正关心的向来不是他们的好与活,而是“比自己混得还惨的人”这一存在本身。那是一种纯粹的猎奇心理,人性中最为平庸的邪恶,也是难民营里为数不多的娱乐。

      “大家都说那个人已经疯了,而您却不以为然,甚至还打算亲自协助他进行恢复,您真是无愧于您的姓氏……我可以在明天的早报上刊登这一鼓舞人心的消息吗?”

      “或者,就今天的晚报……?”青年半开玩笑地问,“再者,您是不是应当询问下当事人的意见?”

      “那么,这位……符泽川先生,您希望这份报道的最后可以刊登一句怎样的当事人赠言?”当记者小姐面带友善地看向了符泽川时,青年也将手放到他的后腰以上,衣物以下,使用拇指与食指的指甲前端夹住一小片肉,使力地掐了一下。

      ——所以,这大概还真是头一次吧,仅因接纳了一位漂泊者而如此大动干戈,轮番受到江兰博士与贾利罗格的接见,也是头一次,亚历山大敢假借一个流浪汉的名义明目张胆地在难民们的“监视”下偷懒。

      “……我……醒来时什么也不记得。”符泽川那张布满畏惧、恐慌而又胆怯的脸上果真只因刺痛这一项条件反射就迅速咧出了一个僵笑,“是亚历山大给了我名字,那不仅带给我存在下去的意义,也给予了我勇气。所以,我想对大家说。”

      “愚人”一反常态地咬字清晰,逻辑通顺。记者与少主都愣了片刻,前者只是把昨晚的消息当成了夸大其词的谣言,一笑而过,后者则是当场怀疑起自己的听力出了毛病。

      “无论身处再怎样的黑暗,也一定会有一颗希望的种子深埋在你的心中,等待孵化。虽然我们都没有改变一切的力量,但至少,先咬紧牙关活下去吧,哪怕只是为了坚持到它破壳而出的那一天。”

      亚历山大突然感到了一阵刺骨的恐惧,因为这番话竟是与符泽川刚闯入欢乐堡时对自己讲的那些“疯话”莫名奇妙地对应上了。青年来不及去听记者小姐是怎样抒发“这绝对会是近期以来最受欢迎的报纸”,因为他注意到如走失孩童般的神情再度从符泽川脸上弥漫开来,猜测对方应该是不喜欢人太多的地方。

      “梆。”房间门再度关合,不留一丝空余。确认了走廊上无人的亚历山大近乎是恼怒地冲前一把揪起了符泽川的领子。

      “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你,是酒馆那个回光返照的痴呆,还是昨晚那个畏缩成一团的痴呆?装疯卖傻,这一切其实都是你在演戏吧?呵呵,那你可算是遇上高手了……还是说你在监视我?是谁雇你来的?掠夺者?护国公?乐团?还是那几个失去了家人的难民?啊……我想也应该是最后那个可能性最高呢!”

      青年额头上沁满了冷汗,明明是一个说完立马又衔接另一个的问句,但却完全没有他游说贾利罗格时那种循环渐进壮大的气势,甚至截然相反,越到后面触碰到的秘密越多,亚历山大也就越没有底气,在最后,甚至已经不像是在威胁了,他的语气里充满了恐惧,两腿都在发颤。

      “听好,我知道你自己露出马脚是在向我暗示,我是这儿的少主,虽然说到底也只是个挂了名而没有任何实权的吉祥物,但像食物、水、药物这些东西要多少我就能给多少……我发誓难民的事真的跟我没关系,都是罗曼,罗曼.维克多罗维奇.费多谢耶夫中尉自作主张!我从来没想过杀害任何人!我甚至还罚他禁足了!!”

      “不……我完全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亚历山大。”符泽川无辜地望着他,表情中没有半分遭到莫名指责后的愤怒,相反,青年是他醒来以后见到的第一个人,出于无限近似于雏鸟情节的某种感情,他依然无条件信任着对方。

      “……”青年没有立刻相信他的说辞,怒目圆睁,或者说是为了掩盖失态而瞪了符泽川良久后,才终于愿意令他的双脚重新踩回地面。

      “别妄想对我演戏,我对这个可是敏感得很呢。”青年指着符泽川的鼻子,纷乱而急促的呼吸代表他仍未从情绪激动中平定下来,“毕竟打我成为选民的那天起,身边的所有人就都在让我配合他们演戏。”

      “贾利罗格不是我的叔叔,实际我们只是血缘极其淡薄的远亲,虽向人们那样宣称,但最荒唐的是,他比我父亲还要大上一百多岁;江兰博士表面上是我的导师,但也不过是不愿将她爱人的身体用为实验体罢了,她把我的父亲推向无底洞,现在又要拿我来给新世界计划续命;甚至就连崔格拉芙也不例外,我们可憎的神明不断地用幻觉与假象在梦境中对我循循下诱,也是直到最近我才从阿列克谢口中得知,祂的兴趣只是将男人变成一条条咸鱼陪祂在那深海后宫里作伴。”

      “难民们口口声声说感谢我,可事实上他们真正爱的也仅仅是自己,‘不是所有人都是坏人,但只有坏人能成为既得利益者。’说到底,这才是他们烦恼的根本,而我只是一个死掉的圣人,天秤的配重,我在他们眼里甚至从未拥有过生命。”

      “亚历山大,我应该成为怎样的人?”如此漫长的宣泄后,符泽川试探地问他。

      “……为什么要这么问?”话虽如此,但其实亚历山大也已发觉,既然排除了是演技的可能,那么就只剩下“重现环境疗法”生效这一种可能改善了符泽川的情况。

      可偏偏,这又是他所最无法接受的一种可能,因为青年明明要比任何人都要更清楚地了解自己是个庸才,至于符泽川,呵呵……他也明白对方在遭遇不测前是位优秀的学者,在那种情形下还能在全身刻写亡灵之主的咒文,这就是所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吧?青年实际很难不对他抱有一丝嫉妒之情。

      所以一定要说的话,没错,亚历山大的确对“天才”一词抱有相当大的执念,毕竟假如他能再多有那么一丁点才华,就可以真正地帮助到难民们,而不是只给予他们一张张写作希望的空头支票了,亦或者,提升在实验中的主导权,赢得几个研究员的支持……无论如何也不会像如今这般,沦落成欢乐堡以及新世界机关共同的傀儡。

      “……因为你是我醒来后见到的第一个人,无论如何我都想要帮助你,亚历山大。”

      毒蛇悬于枝桠,浸满甘露的知善恶果放出诱人光彩。

      亚历山大吞咽口水,连吸吐着的空气也在颤抖,“罗曼在为护国公工作时杀害过许多无辜百姓,现在他常因此而陷入巨大的悔恨中无法自拔……所以,有时候,偶尔,他就会来找我……”

      青年低头去看绑在自己腰间的皮带。

      “……并拜托我抽打他,他将这个看作是一种赎罪,并从中得到暂时的解脱……”

      “嗯。”不知是否为错觉,他觉得符泽川似乎应了一声。

      但他的真正名字明明并不是符泽川。亚历山大暗笑,若不是早有这个打算,自己又何会叽里呱啦地向他说那么一大堆呢。他笑是因为不知何时起,居然连自己都开始变得不懂自己了。

      从头到尾,“符泽川”都只在假装他是符泽川。

      因为刺痛是塑造的桥梁,为了青年,符泽川可以假装亚历山大.特里格拉夫真的是个天才,从而证明“环境疗法”真的有效,来替他达成逻辑上的闭环,赢来一点点近乎于施舍的成就感。而于此同时,来自肉身的疼痛也能令符泽川的大脑错误地以为自己仍被困在特工手下,以获取极大的安定感,并忽视那段不想再重新忆起的二十年记忆,麻痹神经,将痛苦和困惑全部抛之脑后。

      亚当和夏娃,伊甸园的始祖们欣然饮下了众罪之初,赤脚之下诞生出大片玫瑰与荆棘。

      面对这个情形,亚历山大忽然想到年少时父亲带到家中的那位妓|女,在他替她洗脚时,对方曾说,干那一行的精髓,便是假装高潮。

      愚人外壳里的天才和活在谎言上的王子。甲之蜜糖,乙之砒霜。

      望着房间的那一角,青年知道,无论如何,今晚这里都会多出一个笼子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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