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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雪原 ...

  •   “哒哒。”机关长的办公室门虚掩着,但出于基本的礼貌,亚历山大还是在踏入门扉前选择轻叩两下。当地木料制成的地板搭配上一条褐色手织地毯,厚重的窗帘仅是刚巧收拢过半,哪怕仅从门口望去,也依然能将被余晖染成橘黄的雪原尽收眼底。

      屋内,满头白发的年老女性此时正忙着把唱针移到黑胶唱片的细丝处,那佝偻的背影几乎要引人揣测起她的剩余寿命,注意到来者的机关长只是往身后瞟了一眼,表情也一如既往的严肃。她那面庞有如吸血鬼般苍白枯瘦,一对眼球也似玻璃珠,死气沉沉地把陌生人的长相打量满一遍。从脸上一道道绞索般的沟壑纵横来看,她一定是在整个后半生里都紧皱着眉头。

      “江兰博士。不,机关长。”青年用递进的语气喊出对方的两种身份,想要以这个惯用伎俩来吸引那位老妇人的注意。

      “呣呣。”可她只是挥挥生满老年斑的手背,一时令亚历山大摸不到头脑。按照以往经验,这会是不让晚辈替她倒咖啡的死倔,可一旦忆起这位早已年过百岁的老人对待工作时的认真态度,青年便无法对其视而不见。

      而果不其然,在离开半关状态的门扉所形成的视觉盲区后,一个被斟满的古董茶杯很快连同上腾的热汽映进了眼帘,紧随其后的是偎缩在茶几底的一条腿,以及倚靠在沙发中的整个人:

      翘着二郎腿,另只脚搭在桌面上的贾利罗格.特里格拉夫是已先他们一步的第一位访客。

      浮岛的英雄,遭劾的领袖,嗜血的大公,新世界机关的名誉机关长。他的身上被加之以过多的名号,乃至往往有人忘记了他的本质——不死的神话生物。

      不是归人是过客,这个怪物与异类跨越了两个世界的末日,至今仍在践行其神主“延续”的旨意,亦或之,只是以玩味的态度坐在特等席,细细观赏人类即将迎来怎样的终局。

      虽说阿列克谢早就预想过看医生只会是最简单的第一步,可也依然未曾料及这才仅到第二步便直接对上了最终boss。毕竟他家老爷和亡灵之主的世仇基本上是人尽皆知的事情,而他会对那可怜虫发表什么意见差不多就也等同于决定了他的命运……希望渺茫呀。他默默为符泽川捏了一把汗。

      同样的,亚历山大也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但还是很快便带着符泽川,与阿列克谢一并落座到了同贾利罗格相对的另张沙发上,而与此同时,一直背对着众人的机关长也正巧完成了切歌。

      黑胶唱片表面的凹槽刻印着巴赫:C小调帕蒂塔2号,序曲的形状。衰老的学士,不死的怪物,蒙眼的剑客,痴愚的流浪汉,理想的继承人,聚集在这个房间内的主与客身份目的各不相同,但下一刻,优雅的音乐还是从四面八方悠然传来,如羊水般地将他们包裹,并且,一视同仁。

      那一时,无形的空气中,每一个音符似乎都勾勒着一副画面。一声声低沉郁结的琴键,就犹如命运有力且又无情的扼腕,一次次地将人拉回到无法挣脱的既定轨迹上。

      “哒。哒。哒。”

      符泽川垂着脑袋,不敢去看任何人的脸,他左边的鞋跟在地板上敲击了一回又一回,仍不作罢。

      时钟的秒针走过一圈又一圈,盛茶的杯底触回到桌面一次又一次。渐渐的,已经连谁是谁的声音都分辨不出了,符泽川用最后的理性尽可能地抬眼向前望去,发现原来装饰桌的水缸里死了一条金鱼,正肚子朝上随波沉浮着。

      它就那样倒悬在水缸中央,瞪大了眼睛,游弋而过的同伴们都用鳃呼吸,努起嘴吞吐气泡。

      金鱼盯着他,他也盯着金鱼。

      符泽川的心智彻底崩溃了。

      “他的情况我听说了,亡灵之主啊……”茶会上,杯里冒出的热汽略微模糊着贾利罗格的神情,“唉,我大概永远也无法摆脱那片阴影所构成织锦的凝视了。”

      一听这话,先是坐在对面的阿列克谢心一下凉了半截,随之稍微蹙紧了眉。但此刻比起符泽川的处置问题,他更加担心的还是那份工作会落到自己头上。毕竟,考虑到当前房间内的人员配置,这种担忧是完全合理的。

      “或许您应该换个角度思考。”同样是坐在对面的亚历山大选择了采取行动,尝试着与对方交涉。

      “他并非异教徒们送来的定时炸弹,而是成功逃亡的幸存者,只是在黑暗中的经历同样也磨耗了他的理智,才导致最终呈现到我们眼前的结果是现在这样……这种可能性也无法否定,不是吗?尚且就算刻印在其皮肤上的某种术式属实危险,此时此刻他的疯病也难以伪装,再何况我们也都知道,无貌集会的成员诚然疯狂,却向来不善隐忍。要真暗藏危机,有麻烦的肯定也会是最先发现他的两位巡逻兵。”

      随着话语权的多夺,青年的身体也稍稍前倾,印证了他那逐步增强的语势。

      “至少在我的眼中,他与那些难民无差,只要付出足够的耐心,就完全有机会成为我们的优势,您想,我的知识皆源于您的言传身教,故决不会冒险去试探那道规限着合理与可控的边界。”

      “但再怎么样,风险也是无法断绝的。”

      明明已经说到了这儿,可亚历山大却是忽然放宽了口风,连同坐姿也在悄然间回归了最原先时的模样,但这么做反倒能加深听者对先前内容的记忆。

      “贾利罗格……叔叔,我完全能够设身处地地共情到您的担忧,所以就再为他延长三个夜晚就好,就像之前的几桩例子那样,一旦超过了三天还未能找到破解方法,我就会把他交付给罗曼处理。”

      “所以,假如能在三天以内找到解法,你就也要带他去新世界么?”江兰博士倚靠在贾利罗格的沙发椅边,用直白得不能再直白的目光朝这边望来。

      “究竟要提醒多少次你才会记住……我们百余年间辛苦打造的成果既不是渡过末日的诺亚方舟,也不是去往伊甸园的通天塔。甚至用项目称之都显得言重了……它只是一个实验,哪怕付出了如此之多的代价,也仅仅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尝试而已啊,亲爱的亚历山大。”

      常年凝结在她眉间的阴云霎然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岁月的沧桑,向命运和解后留下的无可奈何,以及流水般的关切与哀伤。贾利罗格从沙发上起身,为她让座,他提着他那仍冒着烟的茶杯,将里面滚烫的液体一饮而尽,看得青年的表情也略微痉挛。都扮演了那么多年的人类了,然而很多细节上他扮演得依旧还是漏洞百出。

      “当看着你时,总是时常让我想到我们的德米特里……”江兰博士用枯木一样的脸部肌肉努力扯出一个惨烈的笑容,“他是那么的善良和耀眼,如同一颗璀璨的明星,他为乞丐洗脚,替妓|女落泪……可是直到现在,也依然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哦,崔格拉芙呐。被迫在边上旁观的阿列克谢在心底大叫一嗓,忽然觉得待在这里的压力其实不比在外面直面猫狗大战好上多少。

      “求您了……别在我面前提起我的父亲……”骄傲的亚历山大终于愿意稍稍压低他的头颅。

      “这颗星球属于暴徒和小人。”江兰博士两眼泛红,愤怒使她苍老的声音突有几分变调,“我花了数十年时间否认这个结论,可事实依然如钢铁。”

      “卑劣者踩在尸体上狂欢,而理想主义者潦草不堪地死亡才是这个世界的真谛。”

      “可当初新世界计划立项的出发点之一难道不就是为了消除生长环境对人性的影响吗?”亚历山大很快地反驳,几乎要从沙发上站起身来,“无论是研究人员还是难民,我每天都能从他们身上找到新的闪光点,这就是我存在的意义。”

      他停顿片刻,郑重地看向了对面的两人,“作为新任的崔格拉芙选民,我一定会完成自己的任务,我会在新世界里引导人们走向善路,建立真正的理想乡。”

      “……不断涌入的新变量是会扭曲预定输出的,亲爱的。”江兰博士收敛了她的失望与不甘,剩下的只有那股对待晚辈时的慈爱。

      “事实上,你的睡眠时间正在一天一天地减少,看看你那黑眼圈吧,赞德,你现在晚上究竟一共能睡几个小时?”

      “……有大祖母的祝福加身,我可以的。”青年不悦地微侧过脸。

      “咳咳。”半是解围,半是破冰地,阿列克谢终于抓到了一个可以插嘴的时机,当然要选择唯恐太晚地加入进对话,“客观来讲,领地周遭属于亡灵之主的势力早在上上个冰河期就应该被消灭干净了,根据他出现的方位几乎与无人区重合,我其实更倾向于猜测他是某项实验的受害者,毕竟……哈哈,各个主城都真的很喜欢把类似设施建在冰天雪地里……”

      江兰博士用玻璃珠似的眼睛瞪了阿列克谢一眼。

      “呃……我就这么一猜,啊哈哈……”他立马就犯怂了。

      于是亚历山大也悄悄伸出手肘怼了他的肋间一下。

      “……好了,我真不应该插这个话的!对不起!”

      “其实,我的意见始终是跟你一致的,赞德。”贾利罗格摆摆手,很快整个房间的声音都安静下来,他在这里有着压倒性的发言权,“我认得他是谁,一位博识的教授、神秘学家,同时也是翻译家与半个隐秘学者。”

      他从口中说出一个名字,那是符泽川在人生最光彩时期所使用的名字,现在早已经过时了。

      “那年异星移民计划刚准备实行,当时他还是大学里的风云人物,带领一群年轻人构成的非营利组织,义正言辞地向人们宣布定会为他们开辟另一条生路……最难能可贵的是,他也是自愿留在地球的。曾经的他也像你一样,都是无比坚定的理想主义者。”

      “一部分走投无路的、绝望的人们站在地面上目送了一支又一支太空舰队起飞,只好将希望寄托于一项项荒诞无稽的实验与各式各样的民间组织上,可漫长的等待换来的也仅是无尽的搪塞与安慰剂式的虚假希望,以及一个接一个项目负责者的人间蒸发。”

      “……当他失踪时,人们一定是以为他偷偷搭上了最后一艘远离灾难的方舟。”亚历山大瞥了一眼在沙发角落里缩成一团的男人,“但事实并非如此,因为有不幸的意外在他身上发生了。”

      “也许,直到最后他也依然在惦念着那些人们……”青年徒然感到一阵悲凉,男人的经历再次令他想起了自己的父亲。

      “如果这就是你所坚持的话……我允许他加入新世界计划,他曾是学者,也是梦想家,要唤起他的理智与善良或许谈不上困难。”贾利罗格苍银色的瞳眸中忽然流露出一丝幻觉般的悲痛,“……但此刻对我来说,更至关重要的部分却是他曾翻译了娜塔莉娅的书作,得以让更多人接触到她的理想……”

      “她对我而言就像是导师与长姊。两百年前,我们还曾在浮岛血染的沙滩上方漫步,从推心置腹中了解各自的愿景,她说过,要让更多人从命运中解放出来。”说着,他哑然失笑。

      “这很奇怪吧?一个神话生物居然也学会了念旧……亚历山大.特里格拉夫,以过来人的角度,我认为重塑可以改变认知,而共度的记忆会帮助他,也能帮助你,但只有一件事我需要你发誓。一旦亡灵之主的咒文出现失控的倾向,在不借助罗曼的情况下,你能否当机立断地杀死你的符泽川?”

      青年像是得到了家长的允许般,松了一口气,全身肌肉都放松下来,“当然,我向大祖母起誓。”

      ……

      机关长再度起身前往唱片机前切歌,“重塑可以改变认知”,江兰博士将唱针重新移到唱片上的细丝处,这段话时时在脑海中萦绕,使她又忆起了十四岁那年的地下室。

      那年,只存在于投影当中的贾利罗格.特里格拉夫成为了她的导师,弥补着父亲与兄长在她成长中的缺失,随着日复一日观看影片,江兰也逐渐意识到,他才是那个能真正指引她找到迷宫出口的人物,时间的流逝令父亲的肖像跌下了神位,取而代之的则是自我意识的萌发。

      贾利罗格以为谋杀会带给他答案,但结果只是让他意外获得了些许人性,使一切归零,而后所做的一切皆是为两手的血腥赎回。

      在如此一个鲜活特例的影响下,她要向父亲道歉,江兰想,她要结束这场漫长的自我催眠,她要为父亲证明,根本就不存在什么打不破的诅咒,她也试图拯救父亲。

      但当命中注定的洗礼结束后,迎接她的却只有一具饮弹自尽了的尸体,诅咒已不再,他的父亲早已在太阳升起前亲手中止了诅咒。

      空荡的房屋中堆满了酒瓶,父亲用自杀结束了家族的循环,母亲和哥哥很久前便已离开了,叔叔和阿姨们纷纷为她献上祝福。

      “恭喜你啊。”

      恭喜你完成了从未完成过的弑父。

      她的成人礼是一场无声的轰鸣,努力换来的结果是一片废墟,她的记忆还停摆在去年夏天,那个刺瞎了兄长眼睛的时刻里。最可悲的是,她仍旧想不清当初那个邪念作祟的人到底是谁……

      但至少,她成长了,不是吗?没再有诅咒了,也没再有命运了,贾利罗格的经历已经成为她的指路明针,邪念已不再,她吸取过了教训,她再也不会误入歧路了。

      可偏偏就在这个时候……

      “你就是他的女儿……我对发生的一切感到抱歉,跟我来吧,我会继续扶养你长大的。”贾利罗格.特里格拉夫站在海伦路的路标前,向她脱帽致意,眼中含着莫大的悲伤,长相同影片中如出一辙。

      那一刻,所有教堂瞬间崩塌成为废墟。

      神像的位置上,父亲与自己的面孔皆被撕碎,变成了贾利罗格的肖像。仿佛不再有鲜血淋漓的自我挣扎与反省,所有的痛苦与牺牲都变成了炼金术的筹码,只是为了让仅存在于影片中的“虚构的”人物活过来拯救她于水火。

      就像感动了爱神的皮革马利翁,她也用鲜血滋养着指尖的艺术品,终于换来了画中救世主的垂怜。

      原来她从来没有成长,她仅仅只是更换了一个信仰的对象。

      ……

      有时候,江兰更希望地下室里没有放映机,更希望贾利罗格没有来,更希望那个杀死并且继承父亲的人是自己,更希望所谓的诅咒真实存在。

      她曾想过杀死命运,现在却只能在入睡前,为那从未实现的命运而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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