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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残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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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有关什么的影片?而你又从上面获得了何种启发?”黑袍老者似乎立马敏锐地察觉到有什么端倪,停住了手边的记录,抬起头不快也不慢地同时向她掷出这两个问题。
“一系列年代久远的记录片,最初我是这么以为的。但随年龄增长——吵闹,过多的主观评价,还有感谢礼物与打赏……直到现在我才发觉它们实则是一段段的直播切片。在那九年期间,虚饰之城无时不刻都在监控着每个浮岛人的一举一动,甚至还将这项技术普及成为一种面向大众的娱乐。这些影片截自不同的主播,按时间顺序排列,通过不同镜头相互补全着细节,最终组成了一个有着共同主题的剧目。”
江兰深深陷入思索,并依次回答它们。
“而剧目的主角则是‘浮岛三英雄’:我的父亲,亡灵之主的护卫,以及……一个名叫贾利罗格.特里格拉夫的男人。”
有长达数分钟时间,她都只顾着吸吐氧气与二氧化碳。
“……它们才不是启发,而是折磨。”
那个有着苍银色眼睛的少年早在灾厄发生之前就与同样尚是少年的父亲相结识了,起初,他们还是一对黄金拍档,惨烈的世界末日下,拥有极佳行动力、高大且又富有魅力的父亲被同龄人们视作是领头羊和救世主,在那座人性泯灭的岛屿上,父亲身上的所有缺陷都被反转成为巨大的优势,他不会放任队伍中有隐患存在,更不必提在面对道德考验时,他也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向无辜者扣下扳机。
有次,他们组队出去寻找补给品,当无意间闯入一个三口之家的庇护所时,父亲当下便做出决策,用枪口指着男人的头,命令女人把所有东西都交出来,可当她老老实实做完这一切后,他也依然未能放女人的丈夫一条活路,在孩童的哭泣声里,父母的鲜血洒满了地板。
这全程,贾利罗格都只在边上看着,而当父亲又转而将枪口移到孩童额头上时,他先是阻止了他,随即又递过去一把匕首。
“别浪费子弹,那个没有那么大威胁。”这是当时他的原话。
就靠着类似这种以及更甚于这种的低劣手段,队伍里囤积了不少食物和武器,只要分配得当,完全足以撑到下一个春天,而就在一切都即将往更好方向发展时,一场暴动彻底毁了一切。
不知怎的,资源那肮脏的来由被一位反叛者亲口讲出,伴随着正义与审判的怒吼,在怪物接踵而至袭来的夜晚里,人们彻底乱作了一团,混乱之中,父亲手里的枪走火误杀了一位队员,剩下的人则纷纷四散而逃,却几乎全都落得一个惨死的结局。
告密,伪造线索,制造混乱,让人们内斗。能做到这一切的真凶被江兰看得清清楚楚,以上乱七八糟的一折荒唐戏实则全部出自贾利罗格.特里格拉夫之手,他用始终坚定不移的立场骗取了父亲的绝对信任,但令江兰感到出奇愤怒的却不在此,而是在影片里那人金属色泽的双眼中,她看到了本该只属于自己的影子。
那个男人对她的父亲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然而态度却总偏向于观察,时而是愤怒,时而是恐惧,江兰看得出贾利罗格正尝试让不同的情绪从父亲身上显现出来,并记录下他当时的反应。
毫无疑问,父亲是那时江兰心中一个不可磨灭的偶像,他们彼此间血脉的邪性联系令她时刻感到神清气爽。
一个压在父亲头上的阴影?一个操纵着他,始终摆脱不掉的阴魂?令江兰更加仇视贾利罗格的是,对方身上那种青出于蓝的邪恶仿佛让她看到了自己,以至在观看影片时,她也会一边抱有恶意,另一边却无意间将自己也代入到他的立场上思考。
她原本的生活已经被她自己毁了,现如今,与父亲达成精神及灵魂上的团聚已成为江兰生存的目标,她想要让父亲正视他们间的联结,想要得到父亲的指导,也想令父亲干脆放弃扼制,释放邪念。
自住进地下室以来,父女俩的第一次短聚在深夜时举行,父亲带来水和食物,江兰则尝试用自己那些渴望将他留下,却只换来被皮带抽打得遍体鳞伤。
从父亲失望与懊恼的咆哮之中,江兰拼凑出一个真相:母亲正打算跟他分道扬镳,并且还声称要把哥哥也带走,而一切的原因都在于她。
与世隔绝的村庄里,舆论与恶意悄然堆积、酝酿、腐烂,母亲无法容忍村民们的冷眼和背后议论,更接受不了这个反复揭她伤疤的家,和做出那种恶行的女儿住在一起使她感到极度恶心,尽管她们二者间已经尽可能保持着隔绝。
母亲是父亲的仰慕者,在那场名为年轻的龙卷风里,曾对他展开过疯狂的追求,但这也不意味着她拥有足够的粗神经,能以无视烙印在儿女身上的残疾与疯病。
她已经是一位母亲了,光是这一点就已足以改变一切,昔日与恶行满贯的罪犯谈恋爱所带来的背德和浪漫,现如今已成为她唯恐避之不及的噩梦,她开始害怕起自己的女儿,害怕起被遗传了特性的枕边人,她的脑中开始偏执狂一般地产生一个念头,那就是带她那看似没能继承恶魔因子的儿子从这场核|爆的中心逃之夭夭。
父亲当然也是用尽了一切方法试图将她挽留,可在一次又一次的失败与激烈争吵后,他的脑中,那个报复的念头也瞬间膨胀,压倒性地占据了高地。当看到身材走样的妻子时,他的眼前却幻化出无数副她被折磨、肢解的画面,在意识到这点后,他便也再无继续挽回婚姻的理由了。
他也想好好生活,也想看着儿子长大,也想给他们一个圆满的家,明明已经付出如此多的代价,在浮岛上经历了那么多,为什么到最后还是这种结局?
他盯着江兰的脸,那股愤怒和不甘愈加地升起。她就像是一个楔子,无比牢固地钉在他的眼前,她的存在否定了他所做出的全部努力,证明着他永远也死性难改,永远都是那样的邪恶、低劣、下贱,证明着他就是始作俑者,就是造成现今所有悲剧的原罪。
恍惚中,他紧紧扼住了女儿的咽喉,掐着她的脖子将她整个人提到半空,汗水浸湿了他的后背,沿着他线条刚毅的下颌流下。
他要杀了这个坏种,驱除这个寄住在家里的恶灵,毁灭这个和自己一比一的复制品。
但突然间,他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还是选择了停下杀手。
“或者说他屈服了,向命运。”金发女郎眼中装着无尽的失落,似有千言万语,最终脱口的却只有寥寥数字。
“向什么命运?”黑袍老者微微颔首,等待解答。
“他从监牢里逃走的那天,拎着一只钉耙打烂了祖父的脸,而我的祖父,也在十四岁的生日时对曾祖父做了同样的事情。”她说,“这一切就像一个无止境的轮回,从初尝犯罪的禁果,到接受黑暗与折磨的洗礼,再到完成弑父。”
“于是乎,一个崭新的、完整的人又诞生了,我们就像一具行走的活尸,以相同方式走完前人的一生,然后在成人仪式的那天,从父亲的尸体上接过所有先辈的精神与魂魄。”
父亲曾想过打破这种命运,他把注意力全部投入在了扼制儿子的邪念上,却没想到真正要走上这条既定道路的人是江兰。
他松开双手,女儿应声倒在地上,因窒息而变成紫绀色的脸上涕泪横流,但她却是在笑着的,她把这看作是考验的一部分,她认为父亲向自己展示了他的邪念,认为是自己赢得了这场博弈,她对此甘之如饴。
“原谅我吧……”再一次的,父亲对她道歉,他已决意向这种命运屈服,任由女儿走上憎恨他、杀死他、最终继承他的道路。
活板门再一次地关闭,留给江兰的只有冰冷,黑暗,与第二天的临近。
“我要抓住我未曾把握过的生活,为此必须得率先得到大量资源,我们的那点根本不够,我要活下去,我们要活下去。”
影片里年轻时的父亲垂着眼眸说道,雷雨天后,从窗外投来的阴影仿佛是将他那一头漂亮的金发沉入水底。
“这是生存竞赛,要当就当第一名。”
苍银色瞳眸的贾利罗格.特里格拉夫坐在沙发边上回应,半干的头发毛毛糙糙,眼神依旧充满渴望,宛如一匹饿了许久的狼。
江兰继续观看她的长纪录片,看失去了大部分同伴的两人又加入进了另外一支小队。
父亲在众人面前是个特别幽默又非常有远见,而且善辩的好哥们,没人知道他总在默默斟酌这个队伍究竟能走多远。
与他相反,贾利罗格则是个奇怪的家伙,总是拎着个本子到处跑,那上面有时画有一辆卡车,驾驶座上是头整个烂掉的人像,有时画有一个怀孕的妇人,却活脱脱是个神态呆滞的活死人。
要说他存在感不强吧,又总出现在队伍贡献榜的前几名。
但看上去,贾利罗格.特里格拉夫似乎总像在扼制着什么,话永远不会说满。
江兰原本还对他怀有一定的妒意,现在也算舒缓了大半,她毕竟是父亲的亲生女儿,要论灵魂共鸣程度的话还不定是谁被比下去呢。
可是,当已经彻底熟悉了贾利罗格那副非人似的神态后,她又为何会徒然感到一阵悲凉呢?
“我虽在名义上是父母之子,但真正赋予我生命的存在却是那神明本尊,我使用着祂的名讳作为姓氏,以践行祂的荣光为大义参加这次生死角逐。我眼睁睁看着母亲咽下最后一口气,父亲总是嘱咐我要当一个真正的男子汉,所以最后我选择用猎|枪轰飞了他的半个头颅。”
贾利罗格.特里格拉夫对准镜头自述道。
“直到现在,我也依然能听见他在低语,我不敢违背他的意志,哪怕他早已被埋葬,我完成了弑父,可在扣下扳机的那一刻,他的精神也已与我同化,永远地成为了我的一部分。不仅仅是长相,金发的男人在其他很多方面也和我的父亲很像,以至我不择手段地想把他留在身边,想要能更清晰地听到那低语,想要继续地当能倚靠在父亲臂弯里的那个小男孩。”
“金发的男人想要杀死我们的跟班,想要在‘大集体’里点一把火,想要夺权篡位一跃成为这里的国王。我不知道我们的跟班是不是我的朋友,也不知道‘大集体’是不是我的家,说到底,我对这一切概念都没有实感。”
“但所谓人类,就应该是能够为集体、为他人着想的生物,有人把我当作朋友,那我就应该是他的朋友,有地方把我当作家人,那它就应该是我的家。”
“我想成为人类,哪怕代价是将‘父亲’这一存在彻底从思想中抹去。”
“我想成为一名真正的人类,一个真正的男人。”
不知怎的,江兰忽然与他产生了极大的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