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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我的双手也曾捧起星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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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晚,符泽川做了一个绿色的梦。
丛林的荫蔽簇拥着藏书,电线与藤蔓纠缠不清,梨形灯泡从树枝的交错间纷纷垂下,恍如饱满的果实。
天文望远镜对准了圣崔格拉芙图书馆的穹顶,直径超十人高的虚拟月球模型于绿叶藤蔓的怀抱下缓速自转着,那是由馆长所亲手栽培的奇迹,驻留在此的人们早已见怪不怪。
穿过月之桥,清冷的月光同时勾勒出两个人影。当拉开尽头那道被植物与真菌所占据的木门时,抖落的孢子几乎如一道帐幕,要知道,极乐园技术顾问的房间向来都与温室没什么两样。
“老师。”赞德叫住那个正给办公桌浇水的中年男子,贯穿了桌面的灌木小枝上,每条上都还特意挂着枚球形小灯。
“公开处刑会在十六点准时开始,这点毋庸置疑,不容动摇。”中年人把手上的水壶跟其他园艺工具有序放置在一起,又将育苗的几个小花盆往内推了推,缓缓回过身子,不紧不慢地用那双并无两样的湖绿色眼瞳注视起青年的身影。
老特里格拉夫先生——作为大祖母在人世间的现任代理人,他既是这座圣崔格拉芙图书馆的馆长,也是修建了风车与水渠的工程师,更是整个极乐园的主心骨,受人们尊敬与爱戴。
可当但凡有人问及他的真名时,这位德高望重的老先生却只是会摇摇头,并以“我的名字早已献给了神祇”为由拒绝回答。
没错,有件反常理的事是:尽管真正掌管着极乐园里的一部分事权与财权,可却从未有居民真正知晓他的全名,只能以其姓氏搭配敬称作为指代。那就像是位于古墓中央的一道密码,没人能猜到老特里格拉夫先生以完整的名讳示人的那天将发生什么。
“二十一号。”他如此称呼青年。亦如人们只能以姓氏来唤他的名那样,赞德也从未过问这个数字背后的具体缘由,只当这是自己是老师的第二十一个学生的意思,唯恐因出言不讳而产生冒犯。
“那些囚犯不是什么好人,【乐团】向来视生命如草芥。”老特里格拉夫仿佛一眼就看穿了青年心中最为真实的想法,“他们只是一群流窜的暴徒,并且以杀戮为乐,他们中的任何人都永远也无法成为我们里的一员,千万不要将你的善良浪费到那些人身上。”
……这下可不好了。阿列克谢挠了挠自己的络腮胡,赶忙挡到青年身前,并附和着老特里格拉夫的声音向他讲述道:“赞德,我是不是还没跟你讲过这事?我和罗曼在捣毁那个窝点时,其实还意外找到了他们的粮仓。”
“蔬菜、谷物多得几乎要爆出来,其中还有将近一半已经腐烂了,然而他们连个像样的锄头都没有,更别提什么务农了。”
“……我明白。”青年同时回答两人,一边暗中感谢阿列克谢的掩护,一边尝试在老师的面前隐藏自身所想,“那都是他们从其他聚居地抢来的赃物,乐团的人不但不以此为耻,还打算把它们当作战利品一样地收藏。”
青年往前两步,越过阿列克谢,停在了老师的办公桌前,“他们很危险,极乐园是我的家,无论发生什么我也要保护它。”
听到这句保证,中年人紧锁的眉头终于从眉梢开始逐渐舒展了几分,老特里格拉夫的脸上罕见地流露出笑意,“记得向委员会带句话:这里的人们每天都活得太安逸了,早已经丧失了对察觉危机的敏锐。”
说着,他踱步到置剑架前,将一柄利刃入鞘——这个世界虽缺乏火器,但在盛产危险的方面上倒是毫不仁慈。
老特里格拉夫用指节轻敲三声身旁的墙壁,登时,一扇拥有生命的暗门便从树根与菌类的纠缠中渐显出了轮廓,他思忖片刻,最后还是将胸前项链的饰物摘下、嵌入,机关之间完美无缺的咬合下,坚固粗糙的枝条也随之撤离。
赞德发誓自己同时听到了一声长叹,就在他试图寻找源头时,却只见自门后黑暗中显出身影的是一支外形无限近似于西幻故事中法杖的长棍——镶嵌于顶端的蓝宝石清澈无暇,仿佛由湖中仙女的一滴眼泪凝结而成,如亚瑟王的石中剑般半没于木桩与荧光小菇组成的玉座之上。
“现在它属于你了,二十一号。”
诧异之余,青年吞下口水,随着一步步地走近,法杖与他之间似乎也产生了某种别样的联结,跟随老师的指引,青年用双手抓住杖柄,摩挲其上细腻的木质纹理,随后只是稍加施力,那杖便与座分离,一瞬间内,玉座之上全部的荧光小菇霎时蔫萎,但相反的,忧伤而粘稠的莹光却打湿了他的发稍,宛如从蓝眼睛里满溢而出的泪水。
“它是……什么……?”青年将杖捧于双手上,时间的重量,年复一年,十年,百年,沿着他的掌心徐徐下沉。
“说来话长。”老特里格拉夫披上他华丽的流苏坎肩,“漫长岁月里的一个小小纪念品罢了。”
青年朝暗门的正上方仰首望去,他终于找到了方才叹息声的来源,巨树的枝干上,赫然是一张藤蔓与树皮纠结所形成的模糊面容正眉目微垂地向自己投来一阵凝望,短时间内,衰叶如雨,落果似鼓。
原来长年以来,一直是自己手中的这支杖在充当着它的心脏,那既是无心之举,亦是奇迹,就连暗门的形成似乎也是出于其要守护宝物的自我意识。如今它的使命已经达成,随杖的取走,其生命也在迅速凋零。
赞德认为归还宝物无异于对其职责的亵渎,但同时,他也仍感到一阵于心不忍,于是开口向那非人的存在高声询问,名字?源由?年代?什么都好,至少他想记住它。
“……老特里格拉夫先生……”
中年人仅是挥一挥手,告知阿列克谢此举亦无妨。
——林柏宇。于那面容的嗟叹之中,赞德得知了它的姓名。
颇感意外的是,那竟是一个他早就知道的名字,对应着一位无邪的少年。
——我是每一段冒险的开端,与最初的引路贤者。那面容的言语自背后的叹息之中昭然若揭。我是训迪本身,亦是启航助言。
——我是一条自食其尾的蛇,是无貌者的洗礼,是招来的灾祸,也是维系着无尽的结,与你们每一段命运的起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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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我们的家园着想总是位处最高优先级的,无论如何我也不赞同放他们一条活路。”
“异议!!那样做会毁了我们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文明!在这样一个支零破碎的世界里,我们与外面的不同之处就是我们有集市,有节日,有生活……怎么能因为几个暴徒就让人们提心吊胆呢?”
“这么说只是因为你没有亲眼见过乐团是什么做派,秦天璇。”
刚入场参与辩论的罗曼话里是一如既往的直白:“他们屠杀妇孺,洗劫村庄,还把尸体都吊在大路两旁,那些人的罪行不可饶恕,就算是为了死者伸张正义,也必须要处死他们。”
他没有什么废话,不过同样的,也没有什么话语权和说服力,政客们的游戏向来离他这样的士兵很远。
“但委员会是极乐园居民们的喉舌,我们允许这次公开处刑就也意味着会弄脏居民们的双手,这我是绝对不会允许的。”
秦天璇从座位上站起来,调动着旁听席上平民们的情绪,这向来是她所最擅长的,“我们就是这丑恶世界中的唯一纯白,我们不会输给这个残忍的世界,不会让彼此的手上染上鲜血——!!”
“好——!!”人群顿时爆发出激烈的赞同声,震耳欲馈,由木板搭建、点缀着时令鲜花的议事厅里,平民们纷纷高呼着秦天璇,这位委员会新秀的名字。
“秦天璇——!秦天璇——!秦天璇——!秦天璇——!秦天璇——!”
罗曼还要站起来想说点什么,就被身旁一个有着玫红色挑染的金发男人按着肩膀用力地压了下去。
“别做无用功嘛……你好好瞧瞧,这哪还是发表不同意见的自由舞台呐,不完全就是一边倒嘛,我看连投票都没必要了。”
金发男人所没注意到的是罗曼投来目光中所饱含的厌恶。
“……嘿!霖海天!”
按照约定,准时悄悄出现在门口的青年和阿列克谢一起喊起男人的名字,金棕色的脑袋跟毛熊脑袋叠在一起,又似乎是因为两人贴得实在太近了,那熊耳朵还因为痒痒而一抽一抽的,叫目睹这一幕的霖海天直接没忍住笑出了声。
“怎么……?”罗曼也往门口看去,还好青年眼疾手快,揪过一只熊耳朵就是往边上一躲。
蒙眼的熊:“好痛。”
执杖的人:“……嘘——!”
臭脸的狗:?
霖海天见状急忙挥着手挡到门与罗曼之间,“啊我突然有点内急,马上就回来,帮我和那谁说一声!”说完就一溜烟没了踪影。
罗曼:?
臭脸的狗觉得只有自己被排除在外,臭脸的狗选择继续垮起个老狗批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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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喏,这就是去地牢的钥匙,守卫也被我借罗曼之口打发走了,这回你们可得好好感谢我。”霖海天是总督的儿子,同时也和青年以及阿列克谢一样师出同门。在本次计划里,他也不忘成为那座沟通与投机耍滑的桥梁。
“谢谢,帮大忙了。”青年坦诚地道,“以后有机会还用你。”
“啊?还有以后?!”霖海天大惊失色。
“咋?你不想继续帮忙?中途退出万一最后出了什么闪失小心我把责任全推到你身上哦。”青年扯出一个呲牙咧嘴的邪恶笑容,一旁的阿列克谢后背一凉,不禁觉得这个笑眼熟得令人害怕。
“卸磨杀驴?!还有这一招?!再东窗事发我会被罗曼直接做成狗粮的啊——?!”
“好啦好啦到时候我们会督促他怀着感恩之心全部吃下去的,保证一粒也不会剩。”
“我想听的可不是这个——!!”
小吵小闹后,纨绔子弟霖海天又重新溜回了议事厅,青年和阿列克谢则是一人举起一支火把,规则的脚步声回响于生满青苔的石阶。
越向下走,强烈的霉味就越使两位来客心生不适,待鞋底重新落回地面时,一条细长的走廊与嵌在其中的牢房布入眼帘,铁栏杆把几张面庞封住,略微发锈的铁锁将囚犯们彻底关在了其中。
这里已经空置过太长时间了,极乐园很久都没有受过外敌的威胁。但对于这里的居民而言,却未必是一件好事。
“你们中的头领是谁?”青年向左手边的第一个牢房里问道。尽管无法从黑暗中看清他的表情,但还是能够清晰感受到囚犯的愤怒与仇恨。
“为什么你会觉得我们中有那种人物?”
囚犯双手抓住铁槛,那锁链也随他的用力而晃动,发出一连串刺耳的噪音,他卑鄙地讥笑着,模样像一只蜘蛛,尽管无毒也会给人以一种想要踩死的冲动。
“他们都跑了,你们逮到的就只是我们这群炮灰,说真的,他们才不会在乎我们这些小喽啰的死活。”
“放屁。”青年蹲下身,抓住那锁链,从牢室外侧将其拉得绷直,“真不在乎的话,以他们的做派,才不可能放任你们活到现在。”
“呸!”那囚犯吐了青年一脸的口水,“你他妈懂个屁!”
“眼神是不会骗人的,你的眼中还有希望。”青年对这种程度的冒犯并不在意,随手将其擦净,语气都没有因此染上哪怕半分的恼意,“你知道他们会来救你们,尽管是冒着相当大的风险,而这本该是不可能的事情,除非你们中真的有值得去救的存在。”
“呵……”囚犯垂下了头,“你们的家就和外面那些地方一样,终究会迎来毁灭……就等着瞧吧,看看谁会赢到最后。”
“哼。”青年丢掉手里的锁链,站起身,“你叫什么?”
“董耘。”囚犯恶狠狠地抬眼看他,“首席定会不费吹灰之力地将这里夷为平地,你终究会失去所有的一切。”
“你们被困住了!全部被困住了!!”
右手边的囚犯突然叫嚷道,当阿列克谢举起手中的火把靠近牢门时,这才发现他已经用手指刺瞎了自己的双眼,鲜血仍汩汩地从眼眶里往外涌,犹如两道血泪。
“别走!别走!!你不是想听故事吗?我生好憋了一肚子的话呢!!我叫、我叫方杉!!”囚犯虚弱地半靠在墙壁上,将那只皮包骨头的手臂从铁栏杆的间隙里伸出,拨水似地往回抓,示意让青年再走得更近些。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青年瞳孔地震,诧异地借助火光往牢室里望去。
“首席说所有的城镇、村庄与聚落都是假的,都是虚伪的,都是罪人们为了逃避责罚而建造的乌有之乡、欺瞒之都,我不能看见,我哪敢看见,如果看见的话,哪怕只有一眼,我也一定会被你们给污染的!所以我把自己弄瞎了。”囚犯断断续续地笑出了声,宛如窒息,笑着笑着,他又开始咳嗽。
青年看到放在牢室前的餐食他也一口未动,面包上涂着草莓果酱,还搭配了新鲜蔬菜与一片火腿。
“我依然是纯洁的。”囚犯笑吟吟地说着,“首席一定会夸奖我的……在净化了这个地方,解脱了你们以后……”
他没有眼睛的表情忽然更扭曲了几分,“真可怜啊……你们所有人都被困住了……”直到听他把话说完,青年才分辨出那表情实际上是怜悯。
深吸了一口气,青年将火把挪开,刚好看到囚牢最深处有个蓝眼睛的中年白男把他的双手搭在铁槛上,正朝这边投来注视。青年示意阿列克谢去看住其他囚犯,制止他们自残,独自一人走到了那男人的面前。
“嘘……”男人见青年来了,把食指放到嘴边,“……小点声,别让他们听见。”
“我猜你就是那个头领,没有说错吧?”青年难得感到有一股愤怒正在他的胸腔之中翻涌,“滥杀无辜的恶行先按下不表,你们怎么能用那种鬼话去欺骗自己人,以那种狗屁理由让他们替你们卖命呢……?!”
“……我明白,我明白我们做错了。”男人望着青年的眼睛,“从踏入你们家园的那一刻起,我就明白乐团的理念从头至尾都错了。哪怕是在这种世界里,也是可以建立起文明来的,你们向我证明了这一点……然而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他们都称呼我为本杰明先生,没人知道我的真正名字是亨利克……亨利克.诺瓦克。”
“亚历山大.特里格拉夫。”青年说,“极乐园顾问的学生,无论如何一切也都还不晚,我们可以联手阻止它。”
“……我也是乐团的顾问。”亨利克缓缓站直身来,“我想你一定也了解这个位置的重要性,所以我们的首席,尼格罗尼是绝对会来救我的,届时,他也一定会为你们的家园带来毁灭。”
尼格罗尼,“音乐家”,乐团首席,猞猁的合成兽,永无乡的死厄化身,所有生者的敌人,好的,坏的,穷的,富的,只要是出现在眼前的,他什么都杀……这还是第一次如此确切地听到这个名字,赞德也不由感到了一阵恍惚。
“被关在这里的囚犯,他们都是被外面世界的残酷所转化成了现在这样,如果能让这些人见到尼格罗尼的落败的话,幽闭他们思想的囚笼也一定会遭到打破。”亨利克诚恳地望着青年。
“为了能过上真正安稳、幸福的生活,为了能留在这里,我不惜付出任何代价,请一定要让我帮你的忙,我愿意出面说服其他乐团高层,令尼格罗尼丧失威信。”
青年紧攥着手中的杖,流水般清澈的光泽润湿了他的袖口,“我……想要拯救你们,但你们犯过的罪行真的值得我去拯救吗?”他自问,然后捧起手中杖,光辉下青年的身影在漆黑的地牢里染上一抹纯白,金色的光自他身后的轮廓中缓缓散开。
“至少,我不后悔为今天来到地牢所做的一切准备,同时,也不后悔来到后所听到的所有一切。”
犹如受到指引般,青年下意识地将杖举过肩膀,从顶端蓝色宝石中涌现出的温柔的光拥抱着牢室内的每个人,乐团的成员都善使乐器,但蕴藏在这光耀以下的咏叹调却是他们前所未闻的最能予人以宽慰的曲韵。
神圣般的拨弦,希望与同理心亦随光耀而至,霎时填满了所有人的内心,余音无尽。
从阶梯上流入的风浮起青年耳边的金棕色发丝,他的步伐拖拽摇曳的火光,无人知晓,也无人愿知晓他的音符为谁跃动,只是所有人都予其以侧目,宛如瞩视一位真正的神明闲庭信步。
囚犯的眼睛不再出血,其他牢室内,其他囚犯的所有伤口也都在一瞬之间愈合了,全部的疼痛都得到了舒缓,全部的罪业都得到了消弭,全部的灵魂都得到了拯救。
这一瞬间,他们全然忘记了首席的教诲,从最里开始向最外传递,每个人都开始呼喊起这位如神明般青年的名讳。
“亚历山大.特里格拉夫——!!亚历山大.特里格拉夫——!!”
一群待罪的死囚在这一天里看到了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