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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烟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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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鸣,断指,大片的烧伤,水泡,刺进皮肤里的玻璃碴,明明已经擦净了全身,血却还是染红了腹前的绷带。
噩梦,呓语,许久不退的高烧,记忆的碎片在混沌的头脑中肆意拼接,编织着没头没尾的回象。
“哐——哐——”
车轮轧过不平整的地面,黄昏下无叶的树枝纠结着从车窗上晃过一遍又一遍,看不见夕阳,只有暗淡的洪水色的天空,副驾驶上的猫与司机的熊低声交谈,每一个字眼都是像在念经一样的外城话。
嘈杂,心烦意乱,自顾着在车座上蜷缩成一团,像个被家人载去看病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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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一个心事重重的男人在枯萎的森林里面游荡,饿得胸贴后背也不愿停下脚步休憩片刻,他虽漫无目的,却无比坚定着要从某种唯恐避所不及之物下逃离的决心。
无限的重复和未知的恐惧萦绕在心际,刺耳的幻听犹如针刺一样让他痛苦,时刻都因强烈的自我否定而感到惶恐不安。
事实上,如果要把心智遭到摧毁亦称之为一种死亡的话,那么这个男人早就已经是一具永不腐烂的活尸了。
男人已经疯了。
在过去的二十年间,他一直被关在狭小黑暗的囚室里面,没有服刑年限,没有告知家属,甚至没有面向社会公布,在不知情者眼里,他大概是某天走在街上突然就被“神隐”了吧。男人明明没有犯下任何罪行,却还是被莫名其妙的人判下了无期徒刑,而这些对于人身自由的限制,放在他过去所一直饱受的折磨面前,甚至显得不值一提。
并不只限于肉|体——这倒不是说一早一晚赤身裸|体着被水枪冲洗全身和用狗盆吃饭就算不上奇耻大辱啦——而是夜以继日进行的【思想消除实验】着实残酷,乃至对肉身的摧残都日渐成为了一种慈悲与人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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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验的第一阶段是否定他前二十六年人生的一切事业与成就:
男人年轻时曾是就任于知名大学的民俗及神秘学的天才,彼时的他还被誉为是守在该领域门前的刻俄柏洛斯,且无法被一块蜜饼打发。而其本人也在数个家族之间颇享盛名,出自德鲁依德钦定神选娜塔莉娅.格林伍德之手的《三位至高之神》、《塑能法术从入门到精通:四大元素与魔法使》、《贾利罗格.特里格拉夫传》、《炼金术士必看!必需往魔药里放一条蠕虫的100个理由》等著作便是经以他为核心人物的研究小组翻译成各门语言,并在出版印售的当天被一抢而空(最后一个除外)。
就是这么一位天之骄子的自信心,为了彻底摧毁它,特工选择采用的是一种将近无微不至的改造手法。
谎称这只是一场心理学实验,合理化地对男人施压,“为了尽早离开你只能选择配合”,安排群演,环境的耳濡目染,在他崩溃之后立刻让一切恢复正常,再不断地重复这个过程,逐渐缩小理智与疯狂的界限,给予小奖励,营造归属感渐渐冲淡其对自由的渴望——但更重要的还是要让他觉得自己好像本就该被这么对待。
让下属装扮成军官,恐吓男人的研究已经严重威胁到了主城安全,播放伪造的新闻与视频——“这么多的死亡全是你一手造成的!!”
给他看合成的图片,“恐怖分子们已经把你视若救世主”,再当着他的面把他翻译的书籍一页一页地扯下撕碎,“你就不应该把这些邪恶的东西翻译成我们的语言公之于众,这书的存在本身就是对我们语言的侮辱,你这一生就是在为一个巫婆卖命。”
命令下属装扮成男人工作领域的权威人士,把他批得狗血淋头,“你当时根本就全理解错了!现在我们已经把你的那些狗屁理论都给推翻了!都因为你,把全学界都给搅得乌烟瘴气!”
建立厌恶反应,“你不是挺会翻译的吗?来,告诉我这个词是什么意思?”把一张写着字的卡片拿给男人看,往往他连想都没想就会脱口而出答案。“完全正确,非常遗憾。”而那时特工将对着男人的肚子狠狠打上一拳,他总是会应声倒在地上直吐胃酸。
后来男人学乖了,连看见卡片也只是低头保持沉默,可即使这样也没法不让他挂彩——“你刚才偷偷转了一下眼珠,我知道的,你虽然嘴上没说出来,但还是在心里说出来了!!”
——从头至尾,实验的重点就不是让男人知道但装作不知道,而是要让他【对自己所学的知识感到恶心,更甚者,让他干脆遗忘掉自己所学过的所有知识,使其成为和先前完全不一样的另一种存在。】
——“听我说,你是一个从出生起连听见外城人名字都会觉得犯困的人,你根本就不是个学外语的料,还有任何涉及宗教信仰玄学怪力的东西你也都是一耳朵进一耳朵出,因为在你眼里,它们都极其无聊。”
后来,就算该阶段已经结束了,特工偶尔还是会猝不及防地用英文问他一句:“你还爱我吗?”
那时,男人则还是会毕恭毕敬又颤颤巍巍地回上一句:“当然了……怎么这么问,长官?”然后又是挨上一顿毒打。
——这就是所谓“你得试着从一成不变的工作里找乐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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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验的第二阶段是移除父母手足恋人挚友等因素,即亲情、爱情与友情在男人身上所起到的一切积极正面作用。
调集出男人前二十六年人生中父母、兄弟姐妹、儿时玩伴、同学、同事、女朋友,甚至是宠物的照片、语音以及视频,第一次时将这些全部原封不动地摆在他面前,后面则渐渐地对其做出改动,保持男人那处于崩溃边缘的精神状态同时,以微不可察的程度对这本亲友集做出调整。
对于那些不能消失的,比如男人那勤勤恳恳工作,热情待人,对家人全身心付出的父亲,在特工笔下则慢慢变成了吃喝嫖赌,只留种不留心的渣滓,而同理,其母亲的形象也从标准的家庭妇女,逐步沦落至淫|荡的毒妇。
而对于其余可以消失的,特工则用了一个极为漫长的过程将他们一个个地蒸发殆尽,仿佛从没出现在男人的生命中过。
在前百余次记录中,男人皆表现出了强烈的思乡之情,而在几千次过后,他就像是变了个人似的,连语气和神态都发生了极大的变化,那些由特工所虚构出的记忆甚至影响到了男人的性格,他的大脑已经以特工所制定的蓝本为基础自行让一切合理化。
这个实验阶段是漫长、繁琐且无趣的,足足耗费了十一年半时间,再加上第一阶段的八年,已经远远超出了最初的计划。
在第四年时,特工曾只是出于恶趣味地把前些年自己在男人身上造成的旧伤全部归因到那些虚构的记忆里,反而将自己描绘成一个正在治疗他的医生形象,可没成想男人竟真的因此对他渐渐产生了依恋情绪,当年复一年看着那张完全信任自己的傻呵呵的脸时,他也逐渐变得狠不下去心了。
特工也是有家室的,在家人面前,他是好丈夫,好父亲,只有到关押男人的牢房前才会是那副截然相反的恶魔模样。说实话,这都只是工作需要而已,进行实验的这些年给他带来了稳定的饭票,他倒还要感谢男人呢。只是十九年半的时间改变了太多,特工老了,都有孙辈了,已经没法再平衡两副面孔之间的割裂感了……再加之,他也确实嗅到了一些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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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验的第三也是最终阶段是移除男人的整个人格,让他成为只有兽性的动物。
说到底,这整个实验的核心课题就是在探讨人性究竟能否从一个健全的成年人体内彻底剥离出去。
在他们相处的这最后半年里,特工决定放弃实验,为了能不在噩梦中度过晚年,他尝试隔着监牢唤醒男人那已被自己亲手杀死的神智,并费尽心思地想告诉他其所经历的一切苦难究竟是因为什么。
“你还认识这个人是谁吗?”
男人摇摇头,狗一样地望着特工。
“……这是你!二十六岁时的你自己!!妈的,造孽啊……”
男人早已经疯了。在意识到这点时,特工只能从最基本的常识开始,将一切重头为男人娓娓道来:
【主陆】与【浮岛】持续了三百余年的对峙以一场前所未有的战争结束。世界,或者说,这座超大规模的原本无差异无歧视的乌托邦,一切繁荣曾都建立在以【看浮岛人受苦】为乐趣的基础之上,如今正面临着分崩离析的挑战。资源枯竭,气候混乱,生物灭绝,秩序崩溃,纷争,饥荒,瘟疫,死亡接踵而至,简而言之就是——世界末日即将来临。
富人、高级知识分子、最初秩序的建立与维护者,以及坐享红利者们在灾难开始时便纷纷搭乘星舰前往了宇宙殖民地避难。剩下的穷人、不打算离开的人和无可救药的人则只能尝试在灾害过后的废土之上重建家园,一座座贫瘠的主城从废墟中树起,以丑城为“先驱”,各个管理局近乎疯狂地找寻起阻止世界末日的方法——而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地球已注定了会在百年之后成为死星。
大量的金钱,大量的资源,大量的人力就这么被投入到这些无底洞里,也无论有效还是无效,各式各样五花八门甚至滑稽可笑的实验纷纷开始推行,这是一个疯子们遍地行走的时代,任何人都可以站出来说“我是救世主”,然后得到资助、场地以及许可,来进行他们和拯救世界八竿子打不着的实验。
当然了,以拯救世界为幌子来圈钱的人也不在少数,特工不知道让男人受尽折磨的实验属于哪一种,但无论如何,一切也都该结束了——
——管理局已快发不出来研究资金了。
花了二十年时间,最后只是让“大家只能一起等死了”从猜测转变为了事实,无底线无节制的财政拨款也让新的秩序随之崩溃。
又是一波全新的动乱即将席卷全球,还活着的人们大概会在末日来临的那天前就因为自相残杀而全部死绝吧,正是察觉到这点的特工决定提前终止实验,既然一切都已无法逆转,还不如就用最后半年时间为自己寻求“解脱与救赎”。
“所以我其实压根不懂医术,你也不是我的病人。我花了二十年时间来一步一步毁掉你,搅坏了你的大脑,让你变成废人。而这所有的一切其实都毫无意义,这场实验的实际负责人我连一面也没见过,只有管理局每年会定期派人来检查,可他们也对实验的实际成效毫不关心。你所受的全部苦难都是无妄之灾,没有人憎恨你,没有人为你如今的处境负责,只是终究要有一个人来受苦,而那个人恰好是你而已。”
听完这话,男人一连沉默了两个月,终于,在一个下午对特工开了口。
“那你呢……?为什么?为什么你当初选了我??”
“那天我走在你工作的大学校园里,接到通知让我随便抓走一个人,我抬起头,刚好看见你的脸被挂在走廊上,照片上那个人是多骄傲多光彩啊,这么年轻就有了那么多成就,我当即就产生了一丝嫉妒,所以……”
“……真的,就只是因为,一丝嫉妒?”
“是的。我当时的收入也不低,妻子刚怀孕,也没对终要到来的末日产生过焦虑,一百年以后的事又和我有什么关系呢?看到那画像从没说恨得咬牙跺腿,不过几分钟以后就能忘记的程度,真的只是一丝嫉妒而已。”
就因为一个素不相识的人的一丝嫉妒,男人的一生被毁了。
“……”
“你……走吧,我对发生的一切感到抱歉,对不起。”
特工为男人打开那扇监|禁了他二十年的铁门,这才发现那锁已经严重锈蚀了,就算不用钥匙,一个成年男子用尽全力踢上一脚其实也能踹开。
“……哈。”男人默默走出来,用一种茫然的目光打量着外面熟悉又陌生的一切。错误的记忆在半年时间里被仓促地清空,扭曲的现人格与模糊的原人格还在脑内一刻不停地打着架,已经忘记了父母的音容笑貌,甚至连自己的名字都回想不起来。他轻抚自己的脸颊,苍老,粗糙,宛如砂纸,然后,不禁发出一声讽刺的短笑。
“你还爱我吗?”特工在背后用英文问他。
桌椅被打翻在地,拷问工具掉到地面,乒乓作响。
男人骑到特工身上,从对方手中夺走了那把钥匙。
“……去死吧。”他同样用英文回应道。
钥匙尖端刺进眼球里,鲜血四溅,惨叫,挣扎,愤怒,无止境地宣泄,疯狂。
——这就是所谓“你得试着从一成不变的工作里找乐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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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推开刑房的大门,手上脸上前胸上鲜血淋漓,今年的第一缕春风擦过他的脖颈。那个折磨了他二十年的人倒在屋里,整张脸上的皮肉均被刮下,活像一颗血骷髅。
一个世界突兀且苍白地从他面前展开,莫名的恐惧劈中了男人的全身。
溪流的水声舒急交错,变换有致,正巧和着男人蹒跚错落的脚步,带着杂乱的心绪,他望向自己在水中的倒影,却发现根本认不出那是谁。
疲惫,迷茫,思绪万千,又宛如未曾所想,灵魂渴望着飞升,下一秒就被这具衰老的、伤痕累累的躯体牢牢抓住。
一只白毛的兔子从树丛里窜出,站在木桩上远远望了他一眼,男人看见它,终于想到自己还需要吃东西,求生欲暂时战胜了分裂的精神,他便跟随这股意志踉跄着从兔子的身后追赶。
“吱——”一副猫爪早早地就从前方守株待兔,在男人朝兔子扑去,而兔子向前躲闪的瞬间逮住了它,提着两只长耳朵整只揪起来,任凭兔子大叫着对他蹬来蹬去。
“嘿呦——”长长的刀柄从背后架住了男人的脖子,又一头蒙着眼的棕熊悄无声息地从他背后靠过来,讲起了俏皮话,“您是哪位呀?咋远足还远足到分尸公的地盘上来啦?以防您不知道,再往前走可就是欢乐堡了,崔格拉芙的钦定神选,著名的贾利……”
“……”棕熊一低头才发现,就这么一会儿功夫,男人已经倒在自己的怀里睡着了。
红色的猫和蒙眼的熊面面相觑,随后前者拎着兔子耳朵一瘸一拐地走过来,拿另只爪子捏起男人的脸,上下左右仔细端详了好一会儿,惊奇地道:“等等,我好像认得他,这不翻译了格林伍德那本书的人吗?怎么跑咱家门口来了?”
“……啊?啥书?”棕熊呆呆地挠了挠头。
“这你还能忘?!狗熊脑袋干什么吃的!《贾利罗格.特里格拉夫传》啊!就是写满了老爷年轻时黑料,当年老爷一挑灯夜读完就气冲冲跑去找她理论,然后被火球术轰得嗷嗷叫着回来跟我们哭诉告状的那本!”
“噢,那本啊……嘶,可格林伍德不是已经老死快一百年了吗?老爷能找谁理论去啊?”
“你说得对,后半部分是我自己编的。”
“?”
“说正经事的,你对我们应该怎么处置他有什么建议?”
“吃了吧!”红色的猫呲起尖牙,熟练地扯出一个很是邪恶的笑容,他爪上的兔子一听这话挣扎得更起劲了。
“想都别想。”棕熊伸出剑鞘去敲红猫的脑袋,“先带回去,怎么办到时候听赞德的,就这么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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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哐——哐——”
车轮轧过不平整的地面,极北之地的苔原铺满了地平线,据说破碎的雪境现已被移交到几位领主手中共同统治,彼此制约,纷争不断,这其中,最以残忍闻名的贾利罗格.特里格拉夫则被其余几人起了一个共同的外号:分尸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