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2、月桂 ...
-
摩卡有一个手提包,一个有着黄绿色迷彩的手提式军火包,每当她拉开拉链,里面的一切便都一如既往的尽收眼底:
半块“马肉”做的干腊肠,很难嚼。曾是当天的晚餐,另一半在临逃前就进了肚子。
三分之一瓶混浊的伏特加,能夺回些许丧失的理智,予人以勇气。曾是其他兄长从“野小子”手里缴走的私藏品,被牢外那人偷偷递给了她。
一把锈迹斑斑的螺栓钳子。曾用来剪断枷锁,手柄位置恰到好处,汲尽了杠杆原理的效益。
一个长筒形小罐,装着一颗小丸,用于增强肾上腺素分泌。曾是母亲医药箱里的一员,由于戒|断反应,它的价值在几十年间都很少得到认可,却将将好让一个赤脚的小姑娘跑出了追兵的视线。
一个燃料气体即将耗竭的打火机。曾驱散过黑暗与野兽,也曾叫可怖的疤痕结痂。
三枚罐头,三种口味,猪肉豆子,水果什锦,奶油蘑菇汤。曾是那天第一也是最后一个见过她的人留下的饯别礼,那同样也是他第一次对她展示了面具以下的真实样貌。
摩卡有一个手提包——不知怎的,在摩卡身边总会有这样的一个手提包。
无论审判庭塞了什么角色设定给她,无论她是抱着什么目的走进迷雾,或攀上黑铁,它都会一如既往地静静出现在她的脚边,犹如一个很久前许下的诺言,一个约定。
这回,也依旧没有例外。
它仍然万分忠诚地出现在了她的宿舍里,连同其内经久不变的物品一起,诉说着定要将仇恨与往事一笔勾销的决意,如今,这已成为支撑她存活的动力了。
按理说,摩卡从不向别人分享她的东西,可唯独这回情况特殊。
“喏。”银发少女把奶油蘑菇汤的罐头拉环一拽到底,连同勺子一起递给了脑袋躺在长沙发扶手上的符泽川,“封口费。别跟那些人说。还有这么一个地方存在。”
“看在态度诚恳。就原谅你了。仅限这一次。”符泽川尝试着动了动那条搭到两个叠起来的枕头上的受伤的腿。
“别他妈学我说话!”摩卡脸一黑,手也要往回收。
而符泽川又哪受得了这到嘴边的鸭子飞了,于是急忙添道:“好啦好啦都是我的不对!对不起!对不起!我就是这个德行啦——!已经定型了,改不了啦!!”
“贱。”摩卡虽嘴上骂着,但还是把东西交了出去。这回符泽川也算是学乖了,坐正身子只管吸溜吸溜地喝汤。
“我不在的时候有人出局么?”
“没。”符泽川抿了一口,抬头看她一眼,又把脑袋埋下去继续喝。
“可惜。留在这儿的时间又要延长了。”
“除了这个,猜你还想知道……我们早上又开了个短会。”他用手背抹了下嘴,“现在已经谁也阻止不了那人了。”
这话摩卡一听就乐了,“秦天璇想得挺美。应对措施却选了最烂的。开会。开会。就让她接着开会去吧。也不能把【代行者】怎么样。只会助长自己人的焦虑。让恐慌蔓延。”
有个词引起了符泽川的注意。
“很典型。一辈子被社会保护得很好的人就只有这么几种鼠目寸光的视角。事情一旦超出了预估就立马慌成一锅粥。胡乱地开始掏出毕生所学去拆东补西。”
“其实我也有个问题想要请教你。”符泽川把空罐头放到矮桌上,叮咣一响。
摩卡沉默地等待着,那样子似乎另有所图。
“梦幻岛真像你今早说得那样不堪吗?”而符泽川却笑着提出一个目前看来不痛也不痒的问题。
“哈。”摩卡也被逗笑了,两人刚还略显严肃的博弈霎时成了玩闹,符泽川到底是没去咬她特意抛出来的钩,“那么说确实太笼统了。你需要一个更鲜活而具体的例子。对吧?”
就在下一刻,才持续了半暇的轻松气氛便被一扫而空,让符泽川知道,她是认真的。
“审判庭联合会就是一坨屎。”光是试图描述就让摩卡眼睛背后流露出了巨大的厌恶与跳跃着的躁动,那正是仇恨。
“原先的主事者与其亲信许多年前因‘意外’被困到了一座特殊的审判庭中无法脱身。而他们所留下来的一切就像是吸引着苍蝇的盛宴。迅速地被瓜分了个遍。人事科主任。防卫科主任。财务科主任。全摇身一变成了几分之一的领头人。共同君临于这片天空。即所谓的……联合。”
符泽川终于认清了她心中的怒火,那竟来自一个旧时的幽灵,“前任领袖一定也留下了一些坚定的拥簇者,而你正是那其中一员的孩子。”
“没错。”摩卡自衣帽架取下她的斗篷,又从上头摘掉了那枚样式独特的胸针,拿给符泽川看。主要图案是一颗黑色的、恼怒地咧着嘴、露出两颗锋利獠牙的猪头。
“现在已经没有这种东西了。他们开始使用埋在手腕里头的芯片去证明立场。”
“我生命里有整整七年都在监狱里面度过。直到抓住一个机会逃跑。但自由不会真正让我满足。我还有其他家人在里头受苦。”摩卡收回了展示的手,重新将胸针别了回去,金属质感的小饰品在炉火舔舐下闪闪发光。
“我是只想老老实实活着,不跟政治扯上太多干系的啦……不过,没准也会有反悔的那一天呢?”符泽川不确定的语气说道,令人无法确认究竟哪一部分才是谎言。
“你是一个有信念的人。”摩卡却一反常态,无比笃定地回答他,“虽然我也没法允诺任何回报就是了……我只是会等待你改变主意的那一天。不论多久。”
炉中的火烧得更旺了,不知不觉中已撕裂了屋内的所有黑暗。
屋子外传来男人的交流声,他们循声看去,是白兰地和二十二号回来了,一人手里还拎着一根染血的拖把,看样子应是去帮忙处理304宿舍里的那片狼藉了。
“我亲爱的白兰地哥哥。”望着这个景象,摩卡刚还紧咬的牙关中不禁漏出一声哂笑,“在他十四岁。我八岁那年。义正言辞地对闯入家里的搜捕队声称自己可以听到大审判官的声音。靠装疯卖傻逃过了一劫。只是没想到这一装就是七年。”
“现在他已被联合会包装成了大审判官的选民。站到一众信徒中心抚慰伤痛。蛊惑人心。粉饰太平。”
“不过他现在的模样倒是与圣子二字相差甚远呢。”符泽川评价。
“谁知道。也许那所谓的声音总归对他人格产生了点影响?又或者是这几年来入戏太深精神终于出问题了?他以前……我意思是。在所有变故发生的那天之前。不是这个样子的。”
“他现在这副模样简直像突然遭雷劈坏了脑子。像整个芯都被挖出来。再填入进去新的似的。”
“但我真正想警告你的不是他。而是他身边那个男人。”
“为什么?”符泽川拖着伤腿靠近了窗户,望着外面那道金棕色的身影,“我可没想出任何一条非得警惕他的理由。”
“难道你没有察觉到么?”摩卡从背后徐徐走来,“那个反常。”
符泽川咽了下唾沫。
“实话说。你是不是自从见他第一面起。就本能地对他萌生出了莫名其妙的好感?”
符泽川沉默着,答案已于表情上昭然若揭。
“我也一样。而这就是问题所在。”摩卡将手指搭在窗台上,“因为我怎么可能会对一个梦幻岛人产生什么好印象?他跟我的神棍二哥混在一起。而我居然还在由衷地拒绝去怀疑他。去恶意揣测他。这他妈的怎么可能?”
她盯着符泽川的眼睛,“那个人身上有一股狐狸骚味。这是事实。离他越远越好。我不想让你也落得与二哥同样的下场。变成任人摆布的傀儡。”
“我……会考虑的。”符泽川深吸了口气,“如果说,只是如果说,我现在忽然有件事想要拜托你,你会答应吗?”
“尽管说吧。”摩卡叉起腰,再一次用那种看待没有用的大人的眼神看向了符泽川。
“虽非本意,但关于【代行者】,我其实给ta布下了一个陷阱,需要耐心等到午夜才有机会触发。不能说绝对可以抓到现行,但绝对会让ta露出点马脚。”
“我得提前下场以确保它的成效,所以从现在起到那期间,都希望你能替我保护我的朋友。”
“葛洛丽娅,那个拉美小姑娘,还有……”
“林柏宇。”
-
“林柏宇!该死的!”
“嗡——嗡——嗡——”
防空警报在校舍里回荡,血红色警示灯伴随课铃声轰闪着,剧烈的震动沿着天花板上的裂痕一路蔓延,尘埃如落沙。
一条臃肿畸形的手臂拨过墙壁,泼溅出蜡油色肉泥的同时,也借力带动着整个肉瘤怪物继续往前蠕动。
它从210教室内淌出,霎时占据了整条走廊,犹如弹力球般,在地面与天花板间转腾粘着,留下了大量腺体与黏膜的分泌物。
“听到该广播的同学,请立刻到鹅卵石广场上面避难。听到该广播的同学,请立刻到鹅——”
“砰!!”金属书柜因压力而扭曲成踩瘪的易拉罐形状,在下次挤压前终于承受不住,发出了最后的哀鸣,在牙床间不见了踪影。它吞噬了置物柜,也吞噬了课桌,吞噬了灯,也吞噬了广播,它仍不满足,它还在扩大。
天旋地转。黑红交错。头晕目眩。好似要在鼓膜上开一个洞的警报声,哭声,惨叫声,头顶的承重结构发出的崩裂声,而在所有的混乱,以及所有的声音中,也夹带着自己那狂跳不停的心跳声。
“跟上我!动作要快!”从厕所里冲出来的林柏宇迎面碰上被刚逼进这个角落里的丽莉和田博简,二话没说,抱起最近书柜内的一捆书籍便是往肉块怪物伸进来的触肢上一扔,迫使它分成了几条更小的支流。
“还不赶快来帮忙!再不利索点就永远也没有机会了!!”
那位白裙的少女闻言抹了把眼泪,表情顿时变得坚毅,推开挡路的情侣,冲上前跟林柏宇合力推倒了书柜,当砸在愈渐涌入的肉上时,几乎发出了猛砸入水的“噗通”一响。
二人相看一眼,然后共同乘上了他们的诺亚方舟,待身影消失在拐角时,一道更加汹涌的肉浪袭来,看样子这条简陋的小船马上就快支撑不住了。
“林柏宇!该死的!”
田博简大骂一声,他低着头,看到肉漩涡中心翻涌的酸液正不断地往外吐着气泡。
视觉,嗅觉,听觉,整个世界都变得颠三倒四,眼泪鼻涕全流了下来,求生本能在这一刻彻底盖过了一切,就像是黑暗中亮起的一束光。不待多想,等反应过来,肾上腺素的作用已经让他独自一人一跃而过。
“你的女朋友呢?!”在拐角后面等他们的林柏宇一把抓住了刚跳过来的田博简的肩膀,而他此刻却像丢了魂般,连眼睛都失去了焦点。
“不知道……不知道……操……操!操——!!”田博简一把推开林柏宇,一个劲地就只管往楼下跑。
“他妈——”
又一个浪头迎面砸来,烛红色肉浆间夹带着几簇金色的毛发。一根略高于林柏宇的粗壮肢体从“船只”的裂隙间穿出,他认出被搅碎的衣物,认出塌陷的鼻子和半个溶于血肉的耳朵,犹如长在蜗牛触须上的眼睛,一颗琥珀色眼球正被几条神经牵动着,爬过破碎的面具,来到林柏宇面前,与他相对视。
阴影死死地笼罩住了林柏宇,这团人型的生物抽搐着,不断再构着,分泌出的液体沿肉柱的表面往下流,因与空气接触而嘶嘶作响。
少年瞬间想通了,眼前这曾是金发教授的玩意儿,白裙少女回忆录里那个金发的父亲,他们便是第一个“恶意”,以及后来所有其他“恶意”的源头。
这座审判庭来自某个疯女人的一场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