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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十一、乌半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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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玉石阶微凉如水,舒缓了午后骄阳带来的热意。阶上的紫檀木椅宽阔厚重,通身镂雕精细繁复之纹,扶手上的虎头双目眈眈,凛凛生风,威严有如椅上的男子。
钱镠已过花甲之年,但身形□□一如壮年。其宽额阔面,双目炯炯,不怒而威。
阶下坐着的两人皆神色肃然。
钱镠问道:“那件事进行得如何?”
钱传瓘答道:“消息放出已有五日,西府四大茶楼往来顾客繁多,消息应已达那人耳中。我们日夜守着太医署,昨夜有两人夜闯,虽被他们逃脱,但七和丸仍在城中。”
钱镠双目微凝,“为何如此确定?”
钱传瓘答:“昨夜各城门均备了重兵把守,城墙上五步一岗,纵使飞鸟也逃不过他们眼底。今日除了保德门外其他城门俱关闭,所有出城之人均经严格搜查。且越太医在保德门处守了一日,未有人携七和丸出城。”
钱镠看向越葳道:“越太医,吾知你可捕捉气味于微。只是若将七和丸藏于密闭极严的盒中你可还能察觉?”
越葳答:“大王,此丸的特别之处除了香气独特,且此香经久不散,即使服用入体后仍可辨识。而任何容器无论多严密总有开合之处,故而仍可嗅辨得出。”
钱镠道:“幸得你有此异能。但,这是我们目前唯一能挖出当年内奸的办法,而七和丸已失。”
钱传瓘知父王心中的担忧,禀道:“父王,我们有个怀疑,昨日二人非被那内奸所使,此事乃为一个——意外。”
钱镠一挑眉,双目如电射向二人。
钱传瓘于战场频立战功,在军中赢取不少军心声望,身负所敬重的父王寄予的厚望,言行恭谨而稳重。
他恭敬答道:“其一,此二人年龄不足弱冠,当年他们至多是垂髻、总角之龄,不可能参与当年事。若说是当年主事者而今的心腹,七和丸功效如此之著,且当年事乃何等大罪,主事者必极为小心谨慎图之。当不会派这两个年纪轻轻经验不丰之人。”
他今晨检查下属拾回的羽箭时发现其中一支箭头上带血,他脑中立时现出那宅院中哭得梨花带雨的女子透着血丝的甲尖与跪着的瑟缩男子。
随后再返回追查亦印证了他的怀疑。待他赶至城门时城门已开,但越太医告知未见七和丸踪迹,想来他二人还未出城。他已将画像分发下去,令卫兵挨家密察。
他们虽机灵狡黠,若非恰好有那宅子本主的那张纸笺,也不会那样容易瞒过他的眼。他们江湖经验不算丰富,运气却很好。
“其二,大王请看。”越葳双眸清亮,不疾不徐补充道。她展开手掌,纤掌如一只小巧玉盘,托着几粒浑圆金豆。
“除了七和丸,那二人还盗走了前两日宫中刚获得的珍药——冰川雪蝎。而这些金豆的价值恰好正是被盗走的雪蝎的市价。与其说是巧合,不如说更像是他们留下的药资。且对方并未取走整只雪蝎,而是二钱,像是为某人医病所用。”
钱镠捻起一粒金豆,说道:“虽作君子之举,难掩行盗之实。”
钱传瓘接着道:“此二人有备而来带着雪蝎之资,却未在藏七和丸之处留下任何补偿之物。”他斟酌了一下道:“我们推测他们的目的本为雪蝎,不知何故却也带走了七和丸。”
钱镠道:“你们的推断虽有一定道理,七和丸终究是在他们身上,既还在城中,当尽快找出此二人。”
他目光转回手中金豆,对这澄黄溜圆的小物产生了兴趣,“这金豆成色十足,严丝合缝做工精致,非寻常人家可有,也是条线索。”
钱传瓘应道:“是,父王!”
他的面色凝重,“若我们的推测为真,则当年的主事人尚未现身。如今被此二人一通搅合,更是不会轻举妄动。要找出他便是难上加难。”
他转向越葳道:“越太医,当日之事父王大致转述与某,还请将你所知再详细道上一遍,我们仔细理上一理。”
越葳双目低垂,眉心紧紧拧起,不愿回忆的往事一幕幕浮现。
喉中似有堵物,她静默片刻后方低低开口道:“我幼时被贼人所掳,幸得大王所救,将我交与我的养父乌半生抚养。我自记事起便与养父一家一起生活,他和养母待我如同亲生,我也视他们如亲生父母,他们的孩子怀安便如我的亲弟一般。养父道,‘如今,你已是越地的女儿了。’便为我起名越葳。”
“那日,养父被接走为大王疗伤,大王派了十八名侍卫看守医庐保护养母和怀安和我。”
钱镠道:“彼时吾军正与淮南军争夺苏州,战事激烈,未免影响军心,吾受伤之事秘而不宣,以特使请多年好友乌半生入宫为吾疗伤。”
钱传瓘点了点头道:“我记得当年此事仅几位叔伯及跟随父王多年的战将,还有我及三哥知晓。”
钱镠愤愤一拳击向檀椅虎头,“然而,就在这些人中出了内奸!”
“当时每日两班百人轮值吾之居所,我的近身由胡进思、杜建徽带领三十六人护卫,唯有乌弟可接触我身。如此严密守卫之下竟有人在他吃食中留下字条,以其妻儿的性命要挟他乘医治之机加害与我。可乌弟义薄云天不愿俯首,反与我商量对策。我一面加派人手赶至他的草庐,同时佯作伤情加重麻痹对方争取时间。可恨驰援晚了一步!且奸人未遵字条中所给的两日期限,提前下手害了乌弟妻儿。”
钱镠长长叹了口气,带出多年胸中淤堵,“此事是吾连累乌弟全家。这些年如千斤巨石坠于吾胸。内奸一日不除,乌弟之仇一日不报,我心终不得安。”
越葳道:“大王不必自责,这些年来我将此事反复思索过千百遍。对方的目的本就是大王与养父二人,无论养父是否遵其要求而行都救不回养母与怀安。”
钱传瓘眉略上揚,室内凝重的气氛中越葳缓缓道出当日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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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风急雨骤,一众人等早早用过饭便歇息了。护卫们如前几日分班轮值。
惊醒越葳的,是不应在此时出现于草庐周边的气味。雨中空林的杉木香中揉进了些多名男子奔跑长路的汗味混杂着体臭味。
她于黑暗中凝神细辨,这些人武功不弱落足轻悄。
气味愈来愈浓,片刻间已到了院外。
越葳跳下床,见护卫队长熊奔也已察觉。
他隐于门后,对越葳丢了个眼神,越葳悄步走进养母秦艽和怀安的房间唤醒他们。
秦艽将床头的一只木雕云雀向左一掰,床板向两侧滑开,现出几级石阶,此处藏有一条通往山脚的秘道。
秦艽让越葳和怀安先钻入地道,她正弯着身子踏入一足时,闻得院内熊奔又惊又喜的声音,“阿山,你怎么来了?”
一人答道:“大王接到密报,将有人加害乌半生妻儿,令我等前来相助。弟兄们都在这里吗?”
熊奔道:‘都在。”随后是一阵寒暄之声。
秦艽回首对越葳与怀安道:“看来是大王派来的人,我去看看。”便收回脚,合上机关出了房。
越葳和怀安走回几级台阶,趴在秘道口。
变故在此时突起!只听得熊奔怒吼一声,“阿山!你!......”随后是身体沉闷坠地的声响。
越葳听得接二连三坠地的声响,心中狂跳,眼睛紧紧贴住秘道入口床板的那丝小缝,却不见秦艽回房。
纷杂的脚步声闯入草庐,还有一道较轻的足音急乱地跑向离二人最远的屋子。随后传来女子呜呜的挣扎声。
怀安大急就要推开盖板冲出去,越葳死死地箍住他,泪水滚滚滑落她的面颊。
此时那个叫阿山的说道:“还有乌半生的小儿,给我搜!”
怀安扭头看向越葳,八岁孩童稚嫩的圆脸上毫无惧意,一双漆黑大眼中蕴着超乎年龄的勇毅和坚定。
他贴近越葳耳旁道:“姐姐,无论怎样,我都要陪着我娘。你快跑,告诉阿耶发生了什么。”
他突地伸指点向与越葳玩耍时她最受不得的极泉穴,在她的双臂一松之间猛地扑了出去。
此时脚步声也来到门前,怀安翻出秘道,将棉被蒙在身上,遮掩身下盖板的掩合。
越葳仅比怀安大着一岁,她呆呆坐在黑暗中,听着室外的嘈杂,士兵粗鲁地抓走怀安,秦艽绝望的哭泣,阿山得意的笑,脑中渐渐空白。
直到脚步声歇,马蹄声远,才缓缓起身,抹去眼泪,疾步奔向秘道另一头。
越葳出了地道,见到泥泞雨地中的几列马蹄印,知晓对方已在她的前头。
她连奔带跑过了五里路方见到有户农家的驴子拴在屋外,她偷了驴一刻不停的往杭州赶,终于在晨雾霭霭时抵达城门。
却还是晚了!
她远远地正见着乌半生抚着秦艽与怀安的尸身哀痛。
见到乌半生杀死城门守兵之状,越葳又惊又骇,这是她从未见过的养父。
那个清高孤傲、素喜洁净的男子此时已变身为血洒满身、面目狰狞的夺命修罗。
乌半生带着秦艽与怀安尸身离开,越葳迎着他跑去。她拦着马车大叫:“阿耶!”
乌半生一把将她拉上车,喊道:“清邪丸!不要碰你娘与怀安!”
那‘清邪丸’乃越葳放于衣袋内日日随身携带,因她常上山采药,难免遇着毒虫蛇蝎,‘清邪丸’有驱蛇避害之效,亦可解毒抑
毒。
养父此语印证了她的猜测,她一把掏出药丸扔给乌半生。
乌半生吞下药丸后,渐渐恢复常色。
见越葳泪流满面望着秦艽与怀安的尸身,他抑着悲伤说道:“小葳,为父中了薛简的‘狂心散’,此毒非其独门解药不能解。‘清邪丸’只可暂时压制毒性。我们需得尽快找到一僻静隐匿之处。而你养母和怀安之仇——我怕是无力为他们报了。”说到最后几个字,语气悲哀中更带着颓然。
越葳闻言大惊,心中又急又乱又恸。养父此言何意?还有他不能解的毒?‘无力报仇?’养父他?
越葳曾听养父讲述过薛简与他的纠葛。
二人均师从药师毒君苗辛子,薛简仅得传毒术,乌半生却得师傅喜爱,获传全部武、医、毒衣钵。薛简因此怀恨在心。
他心胸狭隘,温州牛家村人曾得乌半生医治,对其赞誉连连。薛简闻得,竟将全村一百二十几口全部毒害。
此事掀起极大义愤,后苗辛子的结拜兄弟孟平野追击薛简,终废了他的双眼双手,使其不能再制毒,且奉苗辛子遗命将其逐出师门。
乌半生感伤牛家村一百二十几人因己而亡,心灰意冷之下同时选择退隐。
其后乌半生却自南吴摄政的权臣徐温的几个政敌暴毙之征看出乃出自薛简的手笔。料他已更名改姓匿于徐温府中为之效力。
此次南吴联合吴越内奸的谋划乃是一石二鸟之计。目标既是吴越王钱镠,薛简也借此机欲除去乌半生。
因乌半生识毒破毒之法不在薛简之下,他唯有加害秦艽与怀安,在乌半生遽失所爱,悲痛神伤之时方能得手。而毒,则下在了二人发间,乌半生疼爱怀安,常抚他顶发。他抚着怀安尸身哀恸时不觉已中了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