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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062 纯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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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晁候在茶厅里,已等了小半个时辰。
奉茶的小厮大约秉承了都察御史的一贯作风,素来木着一张脸,不苟言笑,今日却忍不住去打量这人。
往日有小官小吏到访杜府的,多垂眉搭眼,恭顺为紧,这人倒好,礼节不缺,恭顺也没有多少,客客气气地接了茶盏,往茶厅的左角落里一站,直勾勾地盯着墙上那幅字瞧了半天。
小厮觉不出味儿来。
那幅字是“简以自谨,苛求诸己”,杜照亲手写的八个大字,在这里挂了数十年,谁来都会看上一眼,却没有如此盯着看的。
小厮收了茶盘往后院去,在谨身房外看了两眼,见没动静,也不管了。
往日也有来求访的寒门子,大多是这样耗干了耐心自己去的。
谨身房内,杜照捏着那几张被揉成一团的黄麻纸,微耷的眼在上头扫了几眼,说:“王从之瞧不上的人,倒有几分傲骨。”
立在书案旁的贴身侍奉接过那几张黄纸来瞧,是一篇治史论,前面洋洋洒洒都是些通俗言论,只有最后一句写道:治史譬如修身,身正影斜,史论且在道中,有身无影,则史崩道裂,不如趿草鞋,下秧种,妄乎鬼怪论?
侍奉放下黄纸,道:“文字皆在尺下,言语精炼无杂也算上佳,这等水平王掌院瞧不上也说得过去,他却在段尾讽刺王掌院是鬼怪,怪不得要扔出来。”
杜照鼻息轻哼:“既打定主意要骂,又怎愿恳述真学?”
侍奉一想也是,难得的见杜照在这些事上多言,道:“大人不是想好了告老?”
杜照眼皮搭得几乎瞧不见眼色,不置一词地起身出去了。
谢桢还未抽身,他又何尝放得下。
*
郑晁还沉浸在自己的天人交战中,杜照踩着旧缎面的布鞋,抄着手进来了。
“郑学士对老朽这字可是有什么豪见?”他立在门堂上。
郑晁回身,一脸宠辱不惊地抬手俯拜问安,答道:“郑某不敢妄言,不过擅自揣测杜大人将这幅字悬挂在此的用意,实在冒犯。”
说着,躬身再拜。
他知道自己无礼,却老实地说了出来。
杜照没想到这人实诚,却也不介意,自己往圈椅上坐下:“你觉得我是什么用意?”
悬字于家中正堂,不外乎自省。
“不知道。”郑晁坦言,“郑某原想杜大人浸于朝堂数十年,历经三帝,以一己之身纠治百官,个中道理早该内化于心,大人却又在正堂客人来往之处挂上这幅字,要么虚做与人看,反衬自己高洁,要么该是警示来往之人自谨,绝非悬与自己看的。”
话说的狂妄,门口的侍奉打眼望他,想看清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士子说这话时到底是何神情,却发现他微微弯着腰,低头谦恭。
“那你瞧这般久,也该琢磨出答案了。”
“若是虚做与人看,那么郑某已经瞧见了,且杜大人的声名无需一幅字来昭示;若是警示在下,方才在等大人时确实也将过往行事不妥之处也一一思量了。”
说到这里,郑晁深深地望向闲适坐着的杜照,眼底浮现一丝挣扎。
杜照掀了掀眼皮。
郑晁说:“确实过错太多,竟生愧意,也不知该不该继续烦扰大人了。”
杜照终于睁开眼,却有些浑浊不清,他说:“素闻郑学士秉性纯直,敢谏敢言,确实不适合待在翰林院。”
郑晁不解,侍奉也不解。
杜照捋了把胡子,甩了把道袍长袖起身往那幅字走去,话里掩不住的笑意:“若不是你,我自己都快忘了。这字是我刚随高祖皇帝入主上京时写的,那时皇帝说我这字好,我自己也这么觉得,他要拿去裱挂在乾宁殿,我没肯,就要挂在自家堂上,叫人都看看我的字。这一挂都快二十年了吧,我说怎么这些年没人说我的字好了,原来是看的人又换了一批。”
原只是这样吗?郑晁面露愧色,是自己班门弄斧,会错意了。
杜照折过身,走到他面前。
他意欲下跪,就这么拜别吧。
一双枯松的手却扶住了他:“你确实不适合翰林院,来我都察院不仅要敢谏,还要有一颗纯然之心,有的事说简单也简单,妄加揣测只会让真相更加扑朔迷离。翰林院乌烟瘴气,你瞧瞧你,一不小心就染上瘴毒了吧。”
郑晁的背上已经沁出了汗意,还是撤回了手,执意掀袍跪下了。
“郑某谨记大人教诲。”
杜照摇了摇头,招手叫侍奉来把人扶起来。
他踱步回到圈椅前坐下,道:“你回去吧。”
郑晁自知今日唐突,也不再多言,深拜后离了杜府。
侍奉大致也猜到了杜照想用此人的意思,只是还有不解,便上前问道:“大人生了隐退之意,不就是因着如今朝堂之中浑水难清吗,太过纯直的人,真的能在都察院立足吗?”
杜照端起手边的冷茶呷了一口,说:“有我在,若他能保持初心,即便我染一身又如何呢?”
昨天大病初愈的谢平钧忽然来探望他,同他说起了那套《治史本册》借给了一个叫郑晁的翰林新人。
杜照还有些诧异,若不是着眼的人,谢平钧那般谨慎,怎可能将他的东西借出去。
谢平钧坦白郑晁是在那件被构陷的案子里帮过谢家的人,又说此人早有拜入他门下之意,便是不作引荐,借套书籍也算回报了,借出去后又怕其中有误会和不妥,所以特来知会一声,接不接纳全看杜照,不必顾及他谢平钧。
杜照便只当个寻常人,叫人随意打听了,才知道郑晁在翰林院的处境。
如今看来,不是不可用,只是先前苏映在圣上面前举荐了一个刑司主事,他再向翰林要人怕是不妥,便先暂搁着,以待时机,顺便再观察观察。
*
郑晁垂头丧气地从杜府出来,迎头便看见一匹银鬃立在胡同口,旁边是与高马有些不相匹配的纤瘦身影。
谢明瑛还是和那日他初入京城时一样张扬威风,浑身散着倨傲,却不令人反感。
想到先前她问他婚配一事,郑晁脸上忽然浮起一丝窘意,走到谢明瑛面前时,又生生压下。
他尽力去适应她是个女子这件事实。
谢明瑛抱着手臂等他,从思索里回神后,将手里的一卷信纸递过去。
郑晁接过来看,一张张信纸,竟将他的出生年月,从小到大的一应相关罗列得清清楚楚,尤其是交友方面,儿时的玩伴,书墅里的同窗,连名带姓,整整列了一张纸。
他瞪大眼睛,有些不可思议,又有些愤怒。
谢明瑛却比他脸色还差,说道:“之前你说从霁州来,可你却没说你家是霁州最大的玉石商。”
霁州苦寒,却盛产玉矿。谢明瑛求着谢平镜去查了查才知道,郑晁的外祖父是那霁州玉石大户,从开采到打磨,制器,甚至朝贡,几乎都掌握在这一家之手,可谓当地一大豪商。而那玉石商膝下只有一女,便是郑晁的母亲。
其父倒是个老老实实的读书人,还曾中过举人,家里一心要捧出个读书人,是以郑晁从小跟在父亲身边,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寒窗苦读,倒养出个简朴淳质的性子。
只是士农工商,与个商字沾边,这让谢明瑛有些犯难。她虽不介意,可李文澜是公主,她的婚事可不是她不介意就行的。
可郑晁的生平过往是她查阅过的多人中,最干净无异的,人品在当地也是人人称赞。
她也不是生气,只是一时难住。
郑晁说道:“谢小姐没问......”
习惯了他的有话直说,谢明瑛也不意外了。
却见他收了信纸,严肃道:“谢小姐未经允许,私自查探我的家世,此举十分无礼。”
谢明瑛顿住:“那我允许你也查一查我家。”
“你......”
郑晁一时没忍住,用力甩了下袖子,侧过身去不再看她。
发觉这里是何处时,又转过脸来问:“谢小姐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她怎么知道的,她在宫里的这几日,时不时打听着思知堂的动静,这一打听才知道,思知堂那群人排外得很,见王从之不待见郑晁,也渐渐不愿理他了,只知道思知堂还有这么个人,来不来的全然不管他。
出宫第二天她便去了西六巷,看家的书童告诉她,他往杜府去了,她便找了过来。
见他神情木然地从杜府出来,她就知道,大约不是很顺利。
谢明瑛也诚实的告诉了他,又说:“好事多磨,杜老平日里虽严谨,却不是什么难说话的人。”
郑晁想说他已经领会到了,杜照确实是个高风亮节的人,他刚刚在堂上如此唐突,竟也未怪罪,心中怅然起来,说道:“大人说我确实不适合翰林院。”
谢明瑛问:“原话是什么?”
他丧着脸又复述了一遍。
谢明瑛越听越觉得好笑,说:“你怕不是只听进去第一句话,杜老后面说那么多你竟一点没有多想?”
他茫然思索起来,喃喃:“都察院要有纯然之心,可我......”
谢明瑛叹气:“肃清杂念,不就是纯然之心?”
郑晁的眼里泛起一点光:“你的意思是?”
“据我了解,杜老极少夸人。”她只能这么说。
“不适合翰林院......”他念着这几个字,忽然笑起来,好像又将方才因谢明瑛私自查他而生的怨气完全抛诸脑后,退后几步,朝着谢明瑛躬身行了个大礼。
作者有话说
第63章 062 纯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