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诱神》在学画画了

7、第 7 章

　　人间。雪山之巅，无相寺。
　　纯白的佛塔矗立在寺庙中央，塔尖高耸入云，乃耗费数十年建成，庄严圣洁。塔顶供奉着传说中的佛骨舍利，寻常人不得入内。
　　这日，一道耀目金光划破天际，直直坠入白塔顶层。各处塔檐悬挂的八角银铃一齐震动，发出清脆的巨响。
　　僧人们纷纷惊动，聚于塔下，仰头张望着。只见塔顶迸出的金光已经到了无法肉眼直视的地步。
　　“佛祖显灵，定是佛祖显灵了！”有人道。
　　还未等僧人们跪地膜拜，就听天空一声轰隆巨响，晴空白日，数道闪电劈过，紧接着，是黑云压顶，无数的电闪雷鸣，风雪大作。

　　无相寺上头，足足下了一月鹅毛大雪。
　　方丈玄印带着众僧，日日仰观白塔，那日之后，塔顶再无动静，只余一道淡淡的金色光罩笼着塔顶，风雪不侵。他们在祈祷佛骨无恙的同时，又惊惶揣测，不知是福是祸。
　　“非魔非妖。”玄印和尚叹了口气，“也无一丝仙气。”
　　无相寺众僧都沉默了。
　　非魔非妖非仙，却有如此压迫的气势，降临白塔的，到底是个怎样的存在？

　　高耸云端的白塔之巅，一双金色眼眸蓦地睁开。
　　银发白衣的青年从混沌中苏醒，脑中嗡声不断。他陷入了无知无感的世界，犹如跌入了无边无底的深渊，看不见，听不到，摸不着，甚至无法感知自己的存在，整个世界只剩蔓延的黑暗。
　　青年闭上眼睛，尝试着进入冥想之境，脑海中却浮现一张美得极具侵略性的，艳丽张扬的脸，以及一些关于过往的记忆碎片。
　　他自诞生于世，行事向来无所顾忌，少年时期因为力量难以控制，更是很需要一个宣泄渠道。那人教他要静，要冷。他实在压不住了，就去魔界。
　　那时魔界势大，甚至隐隐有压过天界的势头。然而青年的出现打破了一切，年少的他是魔物眼中的修罗，平日冷淡散漫的少年，杀起魔物来毫不心慈手软，力量的绝对压制让他屠魔易如反掌，额间金色焰纹溅上魔的黑血，手上提着魔物的头颅，神情漠然地悬停在空中微微俯瞰的模样，是天界许多仙人的噩梦。
　　仙体一旦沾染魔气，如果没有能力净化会慢慢被魔气吞噬，因此仙界生灵均对魔气避之唯恐不及。他每每归来，心情不佳，便故意不去压制身上的魔气，导致方圆百里，生人勿近。
　　只有那个人，会在他面前蹲下来，丝毫不担心被魔气侵染，用柔软的手帕将他脸上的黑血擦拭干净，随后伸出一指，凉凉地点上他额间的金印。
　　“你啊……”
　　那是带着些许好笑，些许怒意，些许无可奈何，些许宠溺的两个字。
　　“怎地还是这般孩子心性？”
　　那一刻，他只觉额心发烫，与那人指尖皮肤相触的一点尤为炙热。那人就在他身前，带着上位者惯有的气势，懒懒地看着他，眸中是一丝不轻不重的嗔责。他的气息包裹着他，充斥着他的所有感官，令他呼吸加重。
　　然而下一秒，那定格在他额间的指尖却变得冰凉彻骨，他看到他朝他微微一笑，柔软的唇瓣吐出轻柔的话语。
　　“我要你……堕入凡间，永世不得再回天界！”

　　梦境倏地破碎，紧接着就是突生的无尽痛楚，如万千枝蔓将青年缠住，吞没。
　　噗——
　　他吐出一大口鲜血。
　　再次陷入沉睡。
　　呈圆石状的佛骨散发着一团金光，缓缓旋浮于青年上方，从四面八方吸收天地灵气，又汇于青年身上。

　　自那以后，不知又日几何。
　　青年再次苏醒。
　　雪住风止。
　　笼罩塔顶的金光消失，塔外的日光映得他浅金的眸子有些摄人。
　　他坐起身，佛骨啪嗒一声掉落地上。

　　狂风呼呼地刮着，入目一片白茫，不见边际。这座雪山圣洁白皑，凡人难以攀登，又有无相寺闻名四海，因此被乾朝人尊称为“圣山”。
　　半山腰上，一群人在饕风虐雪中艰难地往前挪行，几十个身着厚袄的武士簇拥着中间两个人——其中一个是眉目英朗的少年将军，身佩长剑，目光如鹰，小心地护着身边之人。他旁边那人披着厚厚的风帽，看不清面容，只露出一点白皙小巧的下巴，自有一股凛然贵气。
　　他看起来身体不太好，时不时掩唇咳嗽几下，在风雪的衬映下格外引人注目。
　　这也让少年将军担忧地皱起眉头，“殿下……”
　　“无妨。”那戴风帽的人轻轻摆手，“继续赶路。”
　　声音很轻，却不容置疑，是习惯作出决定的上位者语气。

　　雪山之上车马难通，只能依靠步行上山，加上这几日风雪肆虐，光是走到半山腰，便已花费两天两夜。还好他们准备物资齐全，才不算太过狼狈。
　　谢仪微微匀息喘气，嘴唇冻得发白，他一路上已服了好几次药丸，却极少停下来歇息。霍决担心他的身子，好几次想劝他放弃，不要拿自己的性命来赌一个虚无缥缈的希望，话到嘴边却不知为何无法出口，也许是了解太子殿下一旦坚定就决不回头的性子，也许是见识过太子殿下对“那位”的执着，他也知道自己多说无益。
　　一行人继续前行，却突然感到阻力小了许多。
　　“殿下！这风雪好像忽然停了！”
　　有人惊喜地叫道。
　　众人抬头望去，说来也算毫无预兆，方才还风雪交加，令人睁不开眼的恶劣天气，竟是突然之间天晴云开，视野明朗。
　　眼前的雪山依然高耸，不知到达顶峰仍需多久。众人却也因为这天气好转而重铸希望，脸上轻松了许多。
　　他们重振旗鼓，准备再度启程。
　　众人往前缓缓步行，打头的霍决却忽然停下脚步，皱起了眉。
　　“霍卿，有何不妥？”谢仪从风帽下抬眼，问道。
　　“殿下，您方才可有听到一道犹如朽木爆裂之音？”
　　在场众人皆疑惑摇头。
　　霍决总觉得有不详预感，还未等他细细分辨，突然间，巨大的轰鸣声从前方传来，陡峭的雪坡上，犹如滔天巨浪的白雾飞腾而下，带着席卷一切，吞没一切之势！
　　“是雪崩！”
　　“大家快跑！！！”
　　众人慌忙转身拔腿就跑。
　　奈何雪浪飞冲而下的速度实在太快，转瞬便到了他们身后咫尺，就快要将他们覆盖。
　　那一刻许多念头出现在谢仪的脑海里，但霎眼间，一切褪去，只剩下那双淡金色的眼眸，格外清晰分别。
　　还没有见到他……
　　绝对、绝对不能在这一刻死去——
　　他从未有一刻求生欲如此强烈。

　　雪。
　　离开寺庙后，青年孑孓独行，遇见了一场人间的风雪。
　　佛骨舍利的法力在他体内缓缓运转，不知是误打误撞还是如何，额间金印流转的疼痛逐渐减轻。
　　婆罗金莲的诅咒之力，本应霸道至极，覆水难收，竟能靠着佛骨抵消一部分，这已足够令人惊骇。
　　然而，青年并不知晓这些，此刻他的内心极度平静，甚至是漠然的。
　　以往临世的每一劫，他闲坐在云端，看触手可及的星辰变换，聆听六界，应众生愿。万物循着轨迹生长，他并不与万物交汇，亘古无波。
　　这种漠然是他的常态。

　　直到有一天……
　　他对某人生出了亲近之心。

　　亲近之心……
　　是谁呢？

　　消退的头疼又蠢蠢欲动，青年紧闭上双眼，按住额头，将记忆深处潮水般的翻涌压制下去，疼痛才慢慢消散。
　　自从在无相寺再度苏醒，他就失去了一部分记忆，他知道自己是天上的神仙，但记不清自己为何会出现在人间，他的记忆是连贯的，却又是不完整的，就好像与某个人或者某些事物有关的所有，都深深地掩埋在了记忆深处。一旦他尝试回忆相关片段，就会头疼不已，仿佛那些应有的记忆破碎成无数片伤人利刃，会造成凌迟般的钝痛。
　　他尝试着回到天界，找到记忆中那个模糊的身影，去搞清楚自己身上究竟发生什么事，却发现自己不再被天界所接纳，那儿仿佛被人施下禁咒，且这禁咒与自己力量同源，简直就像他自己给自己下了不准跨越的禁咒一般，用尽方法也毫无效果。
　　青年负手而立，面上十分淡漠，实际却承受着痛苦的余波，长长的睫毛上沾染了微粒雪花。
　　他眨了眨眼，鼻尖沁入冰洌的气息，耳边掠过风雪的呼啸，但他什么也看不见。
　　他的眼睛自苏醒的那一刻，便什么也看不见了。

　　青年站立良久，知道自己此处约莫是人间的一座雪山。
　　他极少下界久留，哪怕应凡人之愿，也只需弹指一挥间。
　　上次来到人间……

　　回忆突然被一声巨大的轰鸣打断，隐约还夹杂着凡人的惨叫，以及一丝熟悉的法力波动。

　　山腰上，滚滚的雪浪即将劈头盖脸向众人砸下——
　　千钧一发之际，一个身影极快地闪现到众人后方，几乎与雪浪同时到达。那人直面轰然而来的雪浪，负手伫立，并未见任何动作，方才还翻滚咆哮的雪白凶兽，急冲的趋势竟硬生生被截住，突然定格在半空。
　　响彻天地的轰鸣声，像是在一瞬间被什么掐灭，彻底静了下来。
　　那人挥了挥袖。
　　铺天盖地的雪浪啪地碎成千万片细屑，在空中消弭无形。

　　众人奔散中仓皇回头，只见得一个背向而立的浅淡身影，气质疏离缥缈，似离他们只有一步之遥，又仿佛远在百里之外。
　　白衣与雪色相融，似要隐匿于天地间。
　　众人皆瞠目结舌，下意识地屏住呼吸，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谢仪却突然呼吸急促了起来。
　　霍决率先察觉到不对，“殿下？！”
　　四周的寂静因这一声轻唤而打破。
　　那人半侧过身，极淡地向他们扫视一眼。
　　那瞳孔，竟是浅金色的……
　　霍决还来不及惊叹，就突然眼前一黑，陷入无意识的混沌。

　　脚下的冰雪突然传来隆隆的异动，随即，凝结成一个七尺高的人形，那人形没有五官，看不出性别，却身姿轻盈纤细，殊异至极。
　　它站在青年面前，行了个礼，声音轻哑，同样性别难辨：“见过神子。”
　　青年淡淡颔首。
　　万物有灵，这人形便是这座雪山的山灵。
　　那山灵恭敬道：“神子莅临人间，不知所为何事，可有小仙相助之处？”
　　神子常住天衍道，与天宫众仙不常往来，是以竟极少人知晓那日发生之事。只当他下凡，是为应众生愿。
　　青年微微阖眼，突然感到一股难言的倦意。
　　“我欲在此入「境」，万物莫扰。”
　　“是。”
　　那山灵恭敬应了，随即没有五官的脸动了动，状似看了一眼昏倒在地的那群凡人，“神子，敢问这些凡人，应该如何处置？”
　　“将他们送至山下吧。”

　　雪山脚下，是截然相反的景色，绿草绵延，溪水静流。
　　风雪裹挟着一众人马，将他们放置于平地之上，正要隐去，却又突然“咦”了一声，停下动作。
　　那没有五官的山灵俯下身，在身披黑色风帽的年轻人面前嗅了嗅，发出陶醉的一声喟叹：“龙气……”
　　它已经几百年没有闻见过龙气了，山顶那寺庙虽出名，也吸引了许多信徒，却终究没有尊贵如人间帝王的人，愿意冒着恶劣的风雪踏上此地。
　　只是这天家贵胄，来这里是为了什么呢？
　　它心知人类心思复杂，索性也懒得再细究，终究还是隐去了身形。

　　谢仪睁眼醒转，便见自己身处一间木屋内，耳边传来霍决的喜悦叫唤：“殿下，您醒了！”
　　他缓缓转头看向霍决，脑中记忆也在慢慢回笼。
　　“我们这是在哪儿？怎么会离开雪山？”
　　霍决挠挠头道：“回殿下，这点属下也不知，我们也是睁开眼就在山下了，后来走了几里才见到一户人家在此借宿。”
　　谢仪低咳几声，掀开被子，道：“我要回去。”
　　霍决慌了，连忙拦住他：“殿下，您的身体……”
　　谢仪抓住他的手臂。
　　“我看见他了。”他看着霍决，眼中有令人不敢直视的光芒，用一种似冷静，似欢悦，似急切的语气告诉眼前的人，“我要寻的人，就在那雪山之上。”
　　霍决一愣，想起那个让雪崩顷刻消弭的浅淡身影：“您是说……”
　　“那就是他。”谢仪眼角微微弯起，轻盈地道。
　　霍决抿着唇，用一种欲言又止的表情看着自家殿下。
　　“殿下，即便如此，您现在也不能上山……”
　　谢仪问：“为何？”
　　霍决转头看了看窗外，艰难道：“大雪……封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