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诱神》在学画画了

2、第 2 章

　　满地的尸骨，满地的残弓断剑，血渗入了泥土里，泛出黑红之色。
　　一切都是不合常理的安静。
　　青年伸出一指，在谢仪额头上轻轻一点。
　　“睡吧。”

　　须臾间，谢仪感到四肢百骸的力量重新涌回身体，连视线也逐渐清明。
　　他听到摧枯拉朽般巨大的轰鸣声，仿佛有什么被瞬间席卷，瞬间粉碎。
　　他努力地睁大眼，紧紧地攥着手中那片衣角。
　　渐渐明亮的视野里，青年的轮廓一点一点变得清晰。
　　白衣金带，银发高束，火焰额印，以及那双无波无澜的金瞳。
　　与那双眼眸对上的瞬间，谢仪听到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狠狠蹦了一下。
　　但随即，意识被猛地拉扯。
　　他坠入一个无边无际的梦中。

　　银发青年放下手。
　　随着他的动作，风重新呼啸，云奔流向远方，失落的时间重回人世，一切归于秩序。
　　地上的断肢残骸已经消失无影，连同那些如地狱修罗的骷髅兵。

　　天色本是白昼昭昭，经过方才那一遭，如今换了模样，金乌西沉，四野寂静。
　　星辰闪烁光芒，沿着命轨无声行进，昭示着万物秩序，然而，在青年出手救下谢仪时，天上的星轨已瞬间更弦易辙，交织的轨迹错散聚合，一片混乱后慢慢重新稳定，黯淡的星子闪烁耀光，也有星子就此坠落熄灭。
　　青年站在原地，抬头看着夜空，面上表情无甚起伏，额上金印隐芒闪动。

　　大乾军营，主帅营帐内。
　　谢仪猛地睁眼醒来，坐起身已是满头冷汗。春日的清晨还有些微冷，他瑟缩了一下身子，胸腔内鼓动的心却仍在疯狂悸动。一时之间，惊怒与欢喜交织在他心头，他的眼中出现难以名状的万千情绪，又在听到外面动静后快速压抑下来。
　　“殿下，怎么了！可是寒疾又犯了？我这里有玉露丸，您快吃一粒。”霍决从外面掀帘跳进来，手忙脚乱地从兜里掏药。
　　太子此次奔赴前线，随身只带了两个惯用的小厮，如今小厮都去熬药和端早饭了，他刚好有事来报，便守在营帐门口。
　　谢仪抬起头，失神地望向他，突然笑了。
　　霍决挠挠头，“殿、殿下，您为何这样看我？”
　　“霍卿，见到你很高兴。”
　　谢仪缓缓放松了身体，问道：
　　“如今是什么时辰了？”
　　“回殿下，是辰时了。今日狄弥使者便会到来，只是殿下您的身体……”
　　谢仪唇角的笑意越发扩大。
　　“好……太好了，太好了！”
　　“霍卿，我的身体并无大碍，无需担心。”他柔声道：“既然有客人来，咱们可得好好招待才是。”

　　是日，狄弥使者到来，谢仪扫榻以待，召集将领，与其谈判两天两夜，定下停战协议。
　　一切悉如上回那般，按照当时的步骤一一重来。
　　然而。
　　在狄弥使者回到幽城的第二天夜里，大乾营帐营火彻夜通明，一刻钟后，全副武装的几队士兵快马轻骑，急奔出营。
　　后半夜，幽城遭到突袭，十余队身手高强的人马趁夜偷偷潜入城中，将狄弥军全部粮草烧毁，武器折损，战马放走。
　　毫无防备的狄弥士兵在睡意朦胧中惊醒，抓起武器准备反击，却听城外传来整齐而隆隆的脚步声，随即是一声尖锐的号角划破长夜——
　　那是开战的信号。
　　无数燃烧的炮弹被投掷进幽城内，惨叫连天，哀鸿遍野。
　　与此同时，发动偷袭的士兵们早已通过里应外合，飞速出城。
　　有狄弥士兵喊叫着要追击，一脚踏出城门，却被早已列阵等候在外的弓箭手一箭射杀。
　　这座城的每一个出口，都已经布满了蓄势待发的弓箭手。每一个角落，都被熊熊火舌所侵袭。
　　火光连天，映红了整片天幕。
　　天际出现一点雾紫色时，城内的哀嚎声终于逐渐平息下来。
　　幽城，从一座活城，变成了一座死城。
　　谢仪端坐于马上，手持缰绳淡淡地看着这一幕。
　　从头到尾，他的表现都十分平静，宛如闲庭信步，路过驻足看一朵花落。
　　正是这种平静，让在场所有人都心生寒意。以至于幽城无声息后许久，都无人敢开口询问一句主帅。
　　直到“哒哒哒”声音响起，霍决骑着马奔出，手里提着一个人头，“殿下，狄弥摄政王已伏诛。”
　　谢仪平淡的面容上，才出现一丝波动。
　　定定看着那枚血淋淋的人头，年轻的太子一言不发，眼中情绪复杂莫测，没有人猜得出他此刻在想什么。
　　许久后，他的唇边才终于缓缓浮现出一丝笑意，
　　“……真狼狈啊。”

　　曾经坚固的城门被烧得残了半边，乾军破城而入，按照统帅的指挥有条不紊地进行战后清理，收拾残局。
　　地上到处都是被踩踏的狄弥旌旗，威风凛凛的狼头旗面污痕斑驳，谢仪策马缓缓进入这座之前无缘得见的城池，扑面而来的是难闻的焦土味。
　　有残留被俘虏的狄弥士兵，被押解着走过认出他，霎时恨不得冲上来啖其肉寝其皮，用狄弥语骂骂咧咧，发出了最恶毒的诅咒。
　　“狠毒的乾人，你们会有报应的！今日你之手沾满我族鲜血，来日杀戮会找上你们，神明会惩罚你们！你将坠入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他们在来之前都有所准备，多少听得懂一些狄弥语，霍决脸色铁青，叫人赶紧把人带下去。
　　谢仪勒马停下，静静听罢，忽然侧头朝那人弯唇一笑，笑容在火光映衬中带着几分艳杀。
　　“恐怕你要失望了，因为，神明……也是站在我这边的。”

　　天幕只有几颗淡星悬挂。
　　荒城千里，一片萧索。
　　谢仪屏退所有随从，独自来到了幽城之外。
　　他下了马，走到一片空地。这儿只有几棵杂草，与别处观之并无不同。
　　却有他永生难忘的记忆。
　　这里是他倒下的地方……是跟随他的士兵全军覆没的地方……是令他第一次知道何为绝望的地方……
　　他蹲下身，手指拂过那几棵杂草。当时这些草已经被鲜血浸透，弯折在地，他倒下之时因着难以忍受苦痛而攥紧了它们，锐利的叶片曾经深深割破他的手心。
　　想到当时的情景，仿佛那种撕裂般的彻骨寒意又卷土重来。
　　鲜血，哀嚎，堆叠的尸体，濒死的绝望，以及方才那士兵恶毒的诅咒。
　　“呕——”
　　他忽然捂住心口，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恶心欲呕。
　　直到他摊开自己的手心，柔嫩修长，这是一双养尊处优的手，并没有丝毫伤痕。
　　死死盯着那双手半晌，他的背脊才慢慢放松下来。
　　是了，他没死，他们也没有打败仗。
　　——他遇到了那个人。
　　甚至不知道那人的名讳，是哪一路的神明，只是绝望之际孤注一掷的豪赌。但那人弹指间，便倒转乾坤，仿佛无所不能。
　　他身着白衣，腰间束有金带。发丝银白如月。额间有火焰般的三瓣纹印。
　　他的眼睛，是极好看的浅金色。倒映出了自己的影子。
　　他尽力地回忆着与那人有关的一切细节。不让自己有一丝一毫的遗漏。
　　胸口的难受慢慢消逝，暖意一点点染上他的眼睛。
　　随即他又突然意识到。
　　那样高高在上，俯瞰人间的神明，是与他完全两个世界的存在。
　　机缘巧合之下他们有了交集，然而接下来的漫长一生，他恐怕与他再难相见了。
　　暖意褪去的同时，是重新爬上心头的巨大恐惧与寒意。
　　夜色中有红光蹁跹，是未燃化的灰烬，犹如一只枯蝶，旋转着飘向天幕。
　　谢仪抱着身体，在荒地里周身颤抖，喉间发出压抑的低音。

　　狄弥兵败，几乎全军覆没，剩下的势力已不成气候，这场大战，已成定局。
　　后人多认为这一战是狄弥百年内不敢南下进犯的立威之战。
　　大乾军队的气氛却是肃然的。
　　因为太子自破幽城那日之后，便生病了，本就体弱的他持续高热，昏迷不醒。
　　军中，朝中，在胜利的喜悦后，也渐渐弥漫开了另一种声音。
　　太子此战做得太过，在与狄弥人已签订和谈契约的情况下，撕毁和约，赶尽杀绝，不留余地，可见其暴虐本性。如今病魔缠身，便是因果报应。
　　与此同时，王都突然发生了一次罕见的地动，百姓死伤无数，似是更映证了这一说法。
　　霍决气愤不已，“愚蠢至极！那些狄弥蛮子何时真心想与我们议和了？战场上对敌人仁慈才是大忌，易地而处，他们未必不会做得更狠更绝！更别说地动了，殿下又不能未卜先知。这帮故意搬弄是非的人其心可诛！”
　　他虽不知谢仪心思，却无条件拥护太子殿下的决定。
　　但能理智思考的人毕竟是少数，流言还是传了开去。
　　霍决恼怒无奈，只能快马加鞭，护送太子回王都，希望太子能早日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