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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过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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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子鲤从到处都是大爷大妈的菜市场挤出来,揪住夏景的袖子,惊叹道:“今天是菜市场清仓大甩卖了吗,我看这情况,全北城的人口都在这了吧?”
夏景反手拢住他的胳膊,闻言扭头看了一眼,心说真有可能是。
他们被人群推着搡着往前挪,江子鲤大概是头一回赶这种集,脚下被踩了好几脚也不耽误他抻着脖子到处瞅,比当初进大观园的刘姥姥都新鲜。
江子鲤:“卤肉鸡脖!”
他拉着夏景穿出人流,站定一家门面前,老板笑容可掬地打量他俩,江子鲤大手一挥,买了大半斤柠檬无骨鸡爪。
他解释:“看电影打游戏观赏春节联欢晚会少不了这个,谁吃谁知道。”
夏景发出灵魂质疑:“不是出来买菜的么?”
江子鲤:“老酸奶!”
他又一个人冲破层层关卡窜到另一家店里,夏景生怕人在眼皮子底下丢了,连忙跟上去,看他把两瓶酸奶罐并一对木头勺装进包里。
江子鲤解释:“开胃的,吃零食什么的少不了它,谁喝谁知道。”
夏景再次:“不是出来买菜的么?”
江子鲤假装没听到。
等他们逛了一圈回来,手里已经提满了东西,包括但不限于鸡爪酸奶巧克力,薯片饼干冰红茶,以及很少的蔬菜肉类。
此时夏景正在一颗颗挑这两天要吃的鸡蛋,完事儿放称上一称,老板喊:“9块4。”
江子鲤震惊地比划了一下:“这么多,才9块4?”
老板“哟”了一声:“嫌便宜,行啊,你多给点?”
江子鲤悻悻笑着后退几步,夏景付完账直接把人拽走了。
等出了人挤人的菜市场,江子鲤才出声嘀咕:“一盒薯片的钱。”
夏景偏了偏头:“嗯?”
他扫了一眼江子鲤若有所思的神色,片刻,见这人想通了什么似的,抬头问他:“我是不是得戒零食,才能省钱?”
他掰着指头,脸上有几分懊恼:“你看啊,一盒薯片钱,能买好几天吃不完的鸡蛋;一斤无骨鸡爪,能换两三斤肉,这根本不能比嘛!”
他数的认真,夏景抓着塑料袋的手指曲了下,说:“不用。”
“为什么?”江子鲤不解。
手上的东西微沉,夏景往上提了提,低头思考。
“不一样,”他掀起眼皮,看向江子鲤,目光在他低了几分的身高上隐晦一瞥,“你还在长身体,吃少了容易发育不良。”
江子鲤:“……”
他不顾路上人来人往,直接一胳膊架在夏景脖颈上,把人往自己身上带:“你说谁矮?”
夏景几不可闻地轻笑了一声,听在人耳里有些痒,像压着小石子碾过一圈,虽然可能是嘲笑。
两个人一路追着跑着出了这片街,等回过神来低头一看,袋里的鸡蛋糊成了一片。
一数,“光荣”了三颗。
夏景:“……”
江子鲤:“……半盒薯片啊啊啊!”
应该是他嚎的太过惨烈,夏景没绷住,又抬手挡了下嘴角,还没放下,突然笑容一僵。
江子鲤又想嚎些什么,一抬头,却被夏景的脸色吓了一跳,只见他眼底的笑意倏地散了,冷冷逼视着前面的人。
他头一次在江子鲤面前露出这样的神情,好像看到了极厌恶极不愿意面对的人,如同抹开冬天河表面的霜,却发现底下是更深不见底的坚冰似的。
夏景家门口站着一个男人。
他站在窗户旁边,侧着脸,目光冲着被窗帘紧紧包住的屋子,嘴里叼着一截吸了半截的烟。
袅袅烟雾腾起,很快,男人也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抬头向江子鲤他们看过来。
夏景冷冷出声:“把你的烟掐了。”
男人顿了一下,面对他这么不客气的逼视,也没露出气愤的神色,烟头垂落在地,他用皮鞋一脚撵了。
夏景又说:“你来干什么,滚。”
江子鲤看他面色不善,转头也紧紧瞪着这个不速之客。
可尽管心里已有猜测,但男人真正说话时,他还是怔了一瞬:“爸爸就是回来看看,没想做什么。”
男人顿了顿,又往屋内一瞥,可惜窗户被挡得严丝合缝,他什么也没看着,只叹了口气:“小景,你妈妈……”
“你还敢提她?”夏景狠狠皱了下眉。
男人像被谁打了一巴掌,垂了下头:“她走的时候,还好吗?”
夏景没说话,眼神却愈发危险,男人瑟缩了下,许是相信他不会当着别人做出什么,又镇定下来:“咱们聊聊,好么?”
夏景不愿和他交流一句,态度很明确:“滚。”
男人顿了顿,有些难堪地看了他一眼,突然有些后悔挑在这个时间来找他,或许过段日子夏景从丧母的悲痛中走出来之后,能更好说话。
然而开弓没有回头箭,他只能硬着头皮继续:“旁边这位小同学是你朋友?”
江子鲤冷眼旁观,夏景往前一步挡在他身前,眼中没有丝毫感情。男人看见他这下意识的保护动作,愣了一下。
他从没见过夏景这样护着一个人,这孩子从小就很“独”,对谁都是一副不好惹的冷面孔,实际上刚才看见他们两个走在一起,男人就已经很震惊了。
他张张嘴,还没说出什么,先又叹了口气。
他尽力想维持着体面的成年人姿态,以长辈的从容姿态去应对不成熟的儿子,可惜自己这“成熟”的成年人劣迹斑斑,夏景太知道他是什么德性,丝毫没有动容。
江子鲤从夏景背后勾头看去。
第一眼时,他觉得男人和他想象中完全不一样,这个人没有刻板印象中失败人士那样邋遢肮脏的形象,甚至还算精神,头发衣服都妥帖地理过,人也勉强称得上一句帅气。
可后面随着他和夏景交谈越多,他腐败颓废的内里就显露愈深。这个人好像一包装着垃圾的金贵口袋,乍一看仪表堂堂,实际上垃圾依然还是垃圾。
还不如相片里被笔涂黑的人,至少纸片不会说话。
夏景冷着脸,毫不留情地说:“滚,没有第四遍。”
男人犹在坚持:“小景,爸爸先前说的还作数,你要是……”
夏景不再吭声,他把手里的东西往地上一放,抬起眼,浅色的瞳孔中尽是要把眼前这人千刀万剐的杀意。
他举起拳头对着男人的脸就砸下去,那人脸色煞白,狼狈地后退几步,江子鲤象征性地拦了一下。
男人捂着脸,看了一眼个头已经长过自己的夏景,又看了眼江子鲤,终于意识到今天来讨嫌注定没有好结果,便狼狈地走了。
江子鲤左手挎着塑料袋,右手空下来,一下一下顺着夏景的背,从颈骨一路捋到腰,感受到掌心下的人细不可见的颤抖。
夏景喘了口气,像被吸干了浑身的血肉,整个人都是空的。
他眼尾扫过那人踉跄的身影,说:“别再来这边,没人想看见你。”
江子鲤余光看见那男人脸上的光迅速衰败下去,怀着最后的希冀回过头:“爸爸只是想补偿,这么多年我犯的错太多了,上次我也不该那么说,你和小茹都是我最重要的家人,尤其是小茹,我和她结婚后,自问再没有爱过别人。”
“不用对不起,”夏景说了最后一句话,“她已经死了,听不见。”
男人低着头,他像一个被逼入绝路的逃亡者,活过的四十余年里他始终是个悲哀的失败者,每一句话,每一个决定,似乎永远都是错的。
江子鲤半揽着夏景的肩,等他慢慢平复下来,才敢问:“没事吧?”
夏景:“嗯。”
他重新拎起地上的零食蔬菜,看江子鲤欲言又止的模样,郁闷的心情难得好过了些:“你想问什么?”
“唔,”江子鲤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他刚刚说上次……”
“嗯,”夏景沉默了一会,才出声道,“我妈刚开始化疗的时候他找过我,想带我走。”
说着,他嘲讽的笑了一下:“他说要承担抚养义务,继续把我养大,但现有的钱不够再负担一个癌症晚期并精神失常的人,所以会尽可能找关系托人……或者福利机构,照顾我母亲。”
“……什么?”江子鲤差点没反应过来。
他心里升起一股无法抑制的愤怒,继而转化成说不出口的荒诞感,只觉得好像天上地上所有人都在欺负夏景一个人。
明明幸福已经分配不均了,为什么痛苦还要有失公平。
他扭过头,看看快走出路尽头的人影,又看看夏景,觉得自己还是礼貌性问一下比较好:“我能怼他么?”
夏景挑了下眉,江子鲤没等他说话,就先朝那边开口了:“喂。”
远处的身影一顿,江子鲤说:“要赎罪,就先把你那些欠了八辈子的债还了,一点担当都没有,就会说空口无凭的屁话,还他妈是不是男人!”
男人大概从来没想过自己会被一个小二十多岁的少年当面驳面子,脸上挂不住,皱眉说:“你说谁?”
江子鲤:“谁最坏我就说谁。”
他的嗓门一飘八里远,街坊邻居们听见动静纷纷出来看,念叨着“新年又有新乐子”,七嘴八舌地指那个男人。
男人不知道是被吓的,还是怕真招来讨债的,立刻迈着步子走了。
江子鲤也脸皮薄,吼完这两句就飞快遁了,进门前还绊了一跤,差点牺牲剩下几个鸡蛋。夏景怔了好几秒才回过神来,跟在身后锁了门。
江子鲤摊在门上,掀开窗帘一角往外看了半天,也不知道看出个什么名堂,片刻后扭回身来:“……”
夏景抱臂靠在他旁边,手里拎着一堆鸡零狗碎,看他的眼神在沉沉的暮色中模糊不清。
橙黄色的夕阳踏过窗帘洒进屋里,勉强盖住江子鲤微红的耳朵尖,他轻咳了两声。
抬起头,眼睫上像坠着光:“过瘾么。”
夏景垂下眸,从江子鲤的角度,能看见他颈侧蜿蜒而下的骨骼线条兀地延伸进衣领里,随着他每一次呼吸吞咽微微而动。
半晌,夏景的声音响起,很轻:“过瘾。”
他珍重地捧着这两个字,对江子鲤重复了一遍:“特别过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