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又是一个春日 ...
-
眼下是一个早春的傍晚,
远山含黛,彩霞漫天,风景如画。
日暮西沉,时候已经不早了,很快就要天黑了。
街市上的商贩们纷纷收拾东西离开了。
行人也都散去了。
热闹拥嚷的百米长街一下子就变得空阔宁静了许多。
只留下街角的那个画摊还迟迟未要收摊的意思。
摊位的女主人正呆坐在一幅画前,
心事重重的样子,
眉头轻蹙着,双眼含泪,双手轻颤,久久地静坐着。
那不冷不热的风再一次吹到她脸上,
她的眼角因为含着泪再次泛起一股凉意,
她眼前的那一幅画竟又变成了未完成的样子。
而她也是荒谬地又出现在了此情此景里。
或许真的是命运垂怜,时事扭转,她重生了。
她又回到了那个春天。
并不需要逮着一个路人问,
“现在是哪一年?什么日子?”
因为对面的王家包子铺还开着,
但是门口已经贴出了一张告示说是很快就要关门歇业了。
未曾想,那个很快其实就是第二天。
再一次望着老板从店里叹息着走出去,锁上了店门,
然后依依不舍地一步三回头,很慢很慢地离开了。
她就已经知道了自己应该是回到了那个和他初相识的日子。
她叫俞可泊,
二十四岁凄凉死去终究是搞砸了一切的她,
现在又回到了二十三岁。
再过一盏茶的功夫,
从街的对面就会走过来一个高瘦清俊的男人,
应该依然会带着那个只是看起来不怀好意的笑容,
坐到自己的对面,然后和自己商量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她也终于可以再次遇见他了。
俞可泊身世凄惨,
刚出生不久就被父母抛弃,
被一位心善的婆婆捡到,
从此跟着她卖画,漂泊在附近的城镇之间。
见过了很多的人情世故,很多的世态炎凉。
作为卑微的贫民,只和彼此相依为命,
从俞可泊还在襁褓里开始,一起艰难困苦地活了十六年。
后来,那位婆婆在六十岁寿终正寝。
是握着这位不知该算作是闺女还是孙女的小姑娘的手幸福地死去的。
应该也算得上是”喜丧”了吧。
不过,自那之后很久她都是只有自己一个人的了。
她原本是没有名字的,只是因为眼睛大脸颊圆润,
笑起来双颊边的两个小酒窝也让她显得稚气,
所以即便个子一直在同龄女孩子当中不算小的,
但因为她稚嫩的长相,她还是一直被周围人亲切地唤作“小妹”。
婆婆自己其实也没有名字,
所以也一直不知道该怎么给她取个名字。
婆婆年轻时进宫做宫女的时候,有过一个名字叫“芍药”。
不过那不过是主子唤她的一个称呼,不算是一个她的名字。
后来婆婆年纪到了出了宫嫁了人,丈夫姓吴,她就被唤作“吴娘子”。
不过丈夫很早就死了,她也没有再嫁,那个名字自然也不能用了。
当然也叫旁人还有算命的给“小妹”认真取过,
不过得到的名字最后都不是很满意。
婆婆年纪大了,对于名字的事情也失去了执念,
对于她而言,“婆婆”其实现在就是她的名字了。
既是“小妹”的长辈,又是一个于世已久的老人,很恰当。
不过这孩子可不能这般,只叫小妹便罢了。
她如此年轻,应该有一个配得上她,她也配得上的名字。
后来在某一日,她十二岁的时候,遇见了一个小公子,
小公子意气风发神采奕奕,衣着华贵,身后还跟着不少的人,
一看就是个有权有势的富户家的儿子。
但具体是哪一家的贵公子她也就不太清楚了。
路过自己和婆婆身边的时候,好奇问了画,也顺便好奇问了她们到底是什么人。
在知道这位“小妹”还没有名字的时候,
虽然其实只是想卖弄一下才华,
卖弄一下自己昨日刚学会的新诗,
但是还是认认真真地送给了她一个很好很好的名字。
“你喜欢画鱼是吗?那便姓余吧…”
“有一首诗很好,你的名便从这里面取吧!我念一下,你听好。”
“苇萧中辟户,相映绿淮流。莫讶春潮阔,鸥边可泊舟。”
当时的她并不知道,眼前的少年郎叫梁枢鸿。
是凝城的二少主,此次只不过是巡游经过。
也不知道,自那天之后,因为一个真相小少年就被磨灭了锐气,
从一呼万应的凝城二少主变成了人人嫌弃的“野种”。
而那一天与那一位少女相遇的事情也因为之后他遭遇的种种变故,
被他完全遗忘了。
所以即便后来再见,他们彼此也都未能认得出。
当时的小公子也不知道,自己明明想要赠与她的是“余淮流”这个名字,
她却因为他有事急急就走了结论还未给,就自顾自地误会了,
只听见了姓的读音,也只知道是从那首诗里取字,
就以为那个要给自己的名字是“俞可泊”。
还就这么稀里糊涂地用这个名字用了近十年,并且打算一直受用下去。
婆婆死后,她带着一份比起之前更加对于这个世态忿忿不满的心,
继续活着。
因为婆婆那么好的人,一生却如此辛苦,一直过得算不上真正幸福。
实在是令人哀叹唏嘘。
她继续辗转于各个城镇之间,继续卖画,
把从婆婆那里学到的画艺学以致用,继续用皴法细细地描摹风景。
把和她一起走过看过的千山万水都用画笔记录下来。
画山的脉络,水的波纹,树的纹理…
画出的画气势恢弘,颇具风格,让人眼前一亮。
所以生意其实一直不错,一直有人光顾,
只不过这山水画画起来费时间花力气,
许久才能完成一幅说得过去的,
所以要价自然高些,也只是偶有识货的才会买。
画别的画画得也不好,卖不了几个钱,
加上颜料墨水还有画具都贵,
所以…一直过得还是很辛苦的。
失去了婆婆的俞可泊孤身一人,
再没有了顾忌和牵念。
所以…开始有些肆意妄为起来,
开始动起了某个一直未敢付诸实践的关于偷窃的歪脑筋。
开始打起了那些得财不正,仗势欺人的权贵的鼓鼓囊囊的钱袋子的主意。
因为常年练习画画,手指比较灵活,
力气也总能用得恰当,该轻时轻,该重时重,
也因此莫名练就了一手的偷窃天赋。
探囊取物,信手拈来。
再加上她并不贪心,每一次只拿少许,所以总是频频得手。
那些富人也大多在花钱方面大手大脚,没有太留心,
只是觉得或许是自己不小心花掉了。
即便发现了…毕竟当时世道乱,
也并未怀疑到俞可泊这般卑怯柔弱的小姑娘身上。
所以事情一般过好几个月甚至好几年才会败露。
俞可泊把偷到的金银尽数都去买了一些吃食用品分给境遇潦倒的穷苦之人,
自己依然只靠卖画收入度日,也算是不负本心。
虽然被贫民们称作“妙手神偷”口碑甚佳。
但是其实说到底也不过是个流于市井的惯偷画师,
无力自保,苟且偷生,活一日算一日罢了。
做的事情也还是离经叛道的,
也不过是个粗鄙卑贱,品行不正的市井女贼。
在富人开始疑心她时,
俞可泊就会离开那城镇再流落到别处去。
如今已经“逛”完了附近大大小小几十座城,
赚得“盆满钵满”,也是“声名狼藉”。
最后才到了现在的这座凝城里,
她去过的城镇中最繁华的一座,
本以为终于可以“金盆洗手”,安心只做个小画师。
未曾想这里富人多了,穷人也多了,
自己插得上手,帮得上忙的地方也几乎是数不胜数。
但即便有心要多待一会儿,如今这里好像也容不得她久留了,
这里的人似乎都挺生性多疑的,很快就已经败露了,
官府的人马上就要来抓她了。
不过,也是还有一些时间的,
根据上一次的经验,
她知道,在月亮完全升起来之前,那些人不会来的。
重生之后,俞可泊并未有一点儿惶惑迷惘。
在片刻惊诧之后,就归于冷静和喜悦。
是真回去了也好,是做梦也好。
总归是有了一次了却心中憾悔的机会。
反正也不会比起上一次更加糟糕了吧!
上一次,在此时的一个时辰后,她就跟着他一起进了城主府,
答应以他给自己一个安身之处为换,
去帮他去偷一本据说可以逆转他落魄命运的书。
然后做了他身边的侍女,学了跳舞,学了基础的武艺,练就了过目难忘的本事…
再然后偷到了书也得罪了人,还被牵扯进那城主府里的万千是非里,
和他一起被追杀逃跑的时候,
因为爱他,也因为总觉得终是自己辜负了他的期待,
事情做得不够好才…
于是为他挡了箭,惨死在他的怀里。
辛苦忙碌了一整年,却最终只落了个惨绝人寰的结局。
自己背上了女逆贼的骂名,
他坠入更深的深渊里,
还牵连了整个城里的人,让他们活在水深火热之中,饱受贫困和战事之苦,
的凄惨结局。
所行之处也都皆变成了遗恨。
这一次就算再不济,也绝不会再踏入那样的境地了。
俞可泊死后,
并未至阴曹地府尝尽前世罪孽苦果,
也并未喝下孟婆汤忘却前尘往事,
而是带着前世所有的记忆和学到的东西,
重生回了这个春日。
眼下她也终于知道眼前这匹狼的眼神,
究竟该如何画了。
应当就是和梁枢鸿的眼神一般的。
她当时突然会画这一匹狼当然也不是临时起意。
…就是…
上一次的她,
在今日的昨夜突然在街上看见了一匹狼,
她和它对视许久,本来想跑来着,
可是脚却像粘住了一般,如何也动弹不得。
它也没有对自己做什么,
就是看了自己一会儿,便独自离开了。
背影凄凉但却坚毅,
值得去可怜,但也在固执地表明它不需要可怜。
那情那景同那狼的背影一起刻在了她的脑海里,
让她实在没忍住画了这样一幅特别的画。
还有它的眼睛,明明是放着寒光的,
却还是好像还是透露出一丝温和还有忧伤来,
以及它的神情,明明是高傲地龇着尖牙的,
可是总让人觉得好像下一秒就会收敛起那或许根本不存在的恶意。
她一开始是怕它的,后来真的一点儿都不怕了,
心里还生出一些怜惜和敬畏来。
对于梁枢鸿,她也是这般的心情。
一开始惧怕再后来爱慕到最后她是真心觉得,
他是这天下最了不起的男子。
在关于他的模样的一切之中,
她最喜欢他的眼睛。
最喜欢那其中看似狡黠其实至真至纯的目光。
他绝不是看起来的那般,正藏着一肚子坏水并且半点儿也不肯吃亏。
他是一个会一边嘴上说着:“真是麻烦,我带你回来就是自讨苦吃,这么没用!”
另一边又蹲下身伸手轻轻扶起那个,
因为未达他的期望训练成果欠佳,被罚跪在院子中的她的人。
会一边说着:“真是榆木脑袋蠢笨至极!冻死也是活该!”
另一边却很温柔地摸摸她的头,然后把自己的暖绒披肩脱下来披在她身上,
然后再假惺惺地补充一句“活该冻着你!”的人。
是一个一边说着:“你做的东西可真难吃,是给人吃的吗?”
一边又不停地往嘴里送着那些刚刚被他批评过是“难以下咽”的菜,
然后在她诧异的目光里还为自己找补道:
“不过…我在这城主府里也没被当作个人…”
是实实在在的“刀子嘴豆腐心”“铁石面软心肠”。
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
透过他那明眸的眼眸,
她看见了自己变得更加坚毅勇敢的身影,
也看见了他那一颗不为他人知晓的真心。
他真的很像一匹狼,
群居时总是尽力守护家人,
离群时也坚毅高傲地活着,
那与他朝夕相处的一整年的时间里,
她只看过他的“喜怒”未曾见过他的“哀乐”。
那双眼睛虽然有时候也会湿润晶莹,
但从未落下泪滴来。
即便展露笑容也应当不是发自内心喜悦的。
他即便处境凄凉,被父母兄妹嫌弃,孤苦伶仃的,
独自住在城主府最阴暗幽深的一处院落里,
无人问津无足轻重,可怜至极。
可是也总只是沉默地把那满腔的苦楚咽下。
然后继续装着一副无所谓也当然没事的样子,
依然潇洒地抱着胳膊,靠在墙边,故作坚强,
继续嘴硬着和她说:
“少操心我了,还是多担心担心你自己吧!我让你学的东西都学会了吗?”
“偷书的事情可不是小事,一招不慎,满盘皆输。”
”我们的命运可全靠你了。要是你失败了,就算其他人不追究,我也不会放过你的!”
不过还是一样的,这一次也只是嘴巴毒而已。
只是在说的时候面目狰狞咧嘴龇牙假装凶悍,其实只是想提醒她要更专注些罢了。
只是在说的时候拔了腰间的配剑,叫嚣着要第一个杀了她。
其实也只不过把那把利刃远远地悬在自己脖子半尺外,吓唬吓唬她罢了。
所以这一次,为了报答他那一份藏于凶狠之下的纯真善意,
她定要为他排除万难,助他登上城主之位,不行差踏错一步,
让这整个凝城里的人都幸福地生活下去。
她专注凝望着那幅画许久,
正准备抬笔,为那只狼点睛之时,
那熟悉的,不快不慢,不急不缓,铿锵有力的脚步声,
就已经越来越近了。
于是她那一双手偷了无数金银财宝,
也画了无数精美佳作,
说不上到底是脏还是干净的“妙手”,
再一次狠狠颤抖起来,那支画笔也随之“当啷”一声落在地上。
然后在那个美好至极的春日里,再一次遇见了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