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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竞霜却也不急,反正她在谢家人眼里的形象一直都是孱弱恭顺的,这种形象有个极大的好处,就是很多人会下意识不把她放在眼里,对她说出的话没有什么戒备防范,也就更容易上当。
她缓缓开口,却是一心一意为谢三郎媳妇着想的样子:“我这事虽是为了全阿羱的心意,可说到底还是杀人,要损阴德减子孙福气,做了不好。既是二祖母带着四位婶婶处理这件事,二祖母倒罢了,她老了,也犯不着让她老人家动手,缘何大婶婶也没有出面,反而叫三位婶婶忙前忙后,占了因果?”
谢三郎媳妇一听这话,脸色果真不好。
她何尝没有怨言,得了的百亩良田是要划到公中,最后怎么经营,经营得了多少,却都是由谢大郎管着,其余几个儿子都插不上嘴。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谢大郎一家受益最大,但偏偏脏活累活上他们家出力最少。
但谢三郎媳妇敢有怨言吗?谢老族长只相信谢大郎,很多生意上的事都是交给谢大郎去主持,还总要反过来怪另外三个儿子不如大郎善于经营,若他们再不参与到这种脏活累活中,怕是能分到的更少了。
因此谢三郎媳妇也只是听听姜竞霜这话,心里沸了几沸怨气罢了,并没有真的被姜竞霜牵着鼻子走。
姜竞霜则还是那副善解人意的样子:“二祖母偏心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可如今三婶娘把差事办砸了,要如何跟二祖母交代?”
不待谢三郎媳妇回答谢二郎媳妇先厉声道:“三弟妹,你去打水。”
谢三郎媳妇动了动脚,却并未走动。
姜竞霜看在眼里,继续道:“我却有一法帮三婶娘解了难,那法子也不难,只要三婶娘肯解了我的手,让我留下一份遗书,遗书言明是我自愿去死便好了。”
谢三郎媳妇眼前亮了起来,她办砸了差事,本就有点不安,只怕族长夫人会骂她,更害怕因此耽误了差事,杀不成姜竞霜了,会影响公爹接下来的安排,她和谢三郎当真要吃不了兜着走。
因此不待谢二郎媳妇说话,她忙道:“我给你松绑,但你也不要搞什么小花招,我会一直盯着你把遗书写完。”
谢二郎媳妇觉得此事还是不妥当,但谢三郎媳妇坚持这么办:“难道二嫂想被大嫂指着鼻子骂吗?”
施氏的脾气可不好,平素无事时谢二郎媳妇就总是要遭她白眼,若办砸了差事要她收尾,谢二郎媳妇都不敢想象自己会被她如何劈头盖脸地责骂。
谢二郎媳妇不愿如此,又想到姜竞霜平日里温柔无害的模样,也是自信由她和谢三郎媳妇看着,姜竞霜翻不出什么大浪,因此便随她去了。
谢三郎媳妇替姜竞霜解开了绳索,姜竞霜被绑久了,手也有些麻,便先揉着自己的腕子,让血液活跃起来,一转头看到谢三郎媳妇正瞪着自己,她好脾气道:“我手麻了,先活动活动,否则字迹有异,会叫人看出来。”
她又向着谢二郎媳妇道:“麻烦二婶替我去前院书房取笔墨纸砚来。”
谢二郎媳妇动也不动,反而吩咐谢三郎媳妇:“你去。”
谢三郎媳妇显出不情愿的样子来,但也没多说什么,站起身拿起桐油纸伞走入了雨幕中。
姜竞霜便对谢二郎媳妇笑了笑,谢二郎媳妇偏过脸不看她,她也不恼,起身到窗边的长案前,那上面供着一个美人耸肩瓶,里面许久没有养花了,瓶上落了薄薄的一层灰。
姜竞霜道:“烛火有些不亮,劳烦二婶多点两盏灯烛放到这儿。”
这却不是难事,谢二郎媳妇也不想太麻烦姜竞霜,便打算去梨花木圆桌上移两盏灯烛过来就是,谁料她一转身,忽感脑后一阵疾风袭来,俄而尖锐的疼痛撞得她眼前一黑,晕厥了过去。
姜竞霜见她倒了地,立刻把美人耸肩瓶放回长案上,转身吹灭烛火,拔掉蜡烛,露出烛台尖锐的烛钉,她料得今晚不会太平,自然要有趁手的防身工具。
她将烛台抄在手里,便迅疾地钻入雨幕中,快速地将身影融入夜色,往外跑去。
大雨滂沱,阻碍了姜竞霜逃命的视线,但也有个好处,那就是这种天气很少有人会在外头走动闲看,她一路畅通无阻跑过两个院子,果然没有惊动族长夫人和施氏,但那负责去取笔墨纸砚的谢三郎媳妇回到内院,发现了倒地不起的二嫂和不见了
踪影的姜竞霜,发出了一声惊怒的吼叫。
很快,姜竞霜身后就跟上了纷杂的步声,重重地踏在雨中,像是催命的鼓声,施氏的声音怒而尖:“她在那,抓住她!”
姜竞霜喘了下气,握紧了手里的烛台,她连鸡都没杀过,但如果她被施氏她们逮住,也做好了动手的准备。
这时候,她忽然看到沉重的雨幕中忽然撞出了橘色的光亮,一个幽微挺拔的身影逐渐靠近,姜竞霜叫起来:“大侠救命,她们要杀人。”
她拼命跑过去,但随着靠近了,她看到了雨水从雨衣帽檐滴滴答答落下来,雨丝如流,从那张俊秀的脸爬了下去,露出一双浓黑乌重的眼眸来。
姜竞霜一愣,她现在无比害怕谢家的人,即使看到了谢羯,这种害怕也不曾减轻半分,反而加重了许多,她猛地后退,但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她却不敢停,立刻绕道。
谢羯拽住了她的手:“你去哪?”
姜竞霜往回挣手,自然是没有挣动的,她恼起来,大声道:“你放开我,让我去逃命。”
谢羯更不由分说地握紧了她的手:“有我在,谁敢伤你。”
姜竞霜的心没有因为这句话得到片刻的安定,但她确实不再挣扎了,只是越过谢羯的肩头,看向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的锦书以及……春花。
她笑了一下,雨水将她淋了个彻底,满脸都是水,这样的狼狈,没有人能分得清她脸上的究竟是雨水还是泪水。
姜竞霜只是垂了眼。
谢羯低声道:“春花及时通知了我,我方才赶回来,幸好赶上了。”
姜竞霜没理会他这话,自顾自道:“二祖母并四个嫂嫂要杀我。”
谢羯颔首,道:“我知道,我会为你主持公道。”
两个陌生的男女之间,那点伦理亲缘本就稀薄得很,完全可以忽略不计,他们身上最牢靠的竟然还是那点交易关系,但交易到底是交易,谢羯能把话说到这个程度已经很好了,姜竞霜不能强求他什么。
谢羯松开了拽着姜竞霜的手,春花赶紧把雨伞罩到她的头上,或许是因为良心不安,也可能出于别的原因,春花借着雨声的遮掩,低声与姜竞霜解释了句。
“奴婢见事不好,恐夫人应对不好,才急忙出门去找爷。”
姜竞霜被淋得浑身湿透,丧服湿答答地黏在身上,很是难受,加之方才又是九死一生逃出来的,脾气难免差了些,问春花:“你知道大伯哥去哪儿了?”
春花道:“奴婢……知道。”
姜竞霜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春花惴惴不安。
但现在心里最不好过的一定不是春花,而是族长夫人并四个儿媳,施氏也来不及骂几个弟媳办事不力,而是焦急地在想解决的办法,但这时候就连她都察觉是被谢羯算计了。
谢老族长明明跟她说了,今日是知府亲自出面绊住了谢羯,谢羯若无防备,怎么可能轻易地从知府手里脱身,还刚好救到了姜竞霜。
他们想用谢羯身为官身却逼弟媳殉葬的把柄拿捏他,却不想被谢羯将计就计,反被他握住了他们一家的把柄。
姜竞霜楚楚可怜地进屋时,施氏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她仿佛害怕一样立刻躲到了谢羯身后,施氏心里更恼,只觉这姜氏真会装,先拿花瓶把谢二郎媳妇的脑袋砸出拳头大小的包,现在又带着烛台跑,如此悍勇,谁还会当她是可怜无助小白花。
可笑她们之前竟然被她哄骗许久,上了她的当!
忽听谢羯凉凉地开了口:“婶子的眼神好凶,似要吃人,是要吃谁?”
施氏吓了一跳,忙将目光缩了回去。
其余三个儿媳不明就里,只知道是为那一百多亩田地痛下杀手,但好歹还有谢羱的遗愿顶在前头,虽说强词夺理了些,但好歹是番道理,因此心虽也慌,但也有几分侥幸,面上还算镇定。
唯有族长夫人才是真的大势已去的表情,她微微叹气:“阿羯打算如何处理二祖父一家,处理谢氏族人,悉听尊便。”
谢二郎媳妇脑后勺被砸出大包,此时还龇牙咧嘴摸得疼,一听这话怔住了,谢三郎媳妇却是第一个不服气:“阿娘……”
她以为姜竞霜只是个无依无靠的小寡妇,杀人是错,但杀她不必牵扯这么多。
她的目光停在谢羯身上,还打算落几滴眼泪,谈谈族里情谊,让谢羯明白谢羱的心意,毕竟逼人殉葬的事是骇人听闻,但也不是没有,且又在情理之中。
可还不等她开口,族长夫人猛地回头,先扇了施氏一个巴掌,谢三郎媳妇犹自欣喜,那巴掌转头就落到了自己的身上,她又惊又委屈,手捂着脸就要哭,族长夫人已经整肃好衣服,屈膝向姜竞霜致歉。
姜竞霜冷眼瞧着。
她不是个傻子,春花才多大,平日里只需要服侍自己就够了,饶是如此清闲的活计,春花有时还会跟呆头鹅一样做不清楚,姜竞霜相信她可能见事不对会去找谢羯帮忙,却不相信她能如此准确地知道谢羯的行踪并把他顺利地找回来。
毕竟连她都不知道谢羯白日是何时消失的,又是去了哪里。
而且今晚这谢宅实在是太安静了,在她不知不觉时,仆从们都被用各种借口打发走了,就连诵经的和尚也没有出现,其中肯定有老族长出力的地方,但族长的手也管不到小辈的家里,因此谢羯必然也暗中帮助了不少。
她早就在怀疑自己被谢羯算计了,现在一看族长夫人的表现和施氏的眼神还有哪里不明白的,心里水凉一片。
那外头雨水仍旧在哗哗作响,何尝不是在提醒她,在这人影幢幢,人心莫测之中,她自己就是那座任人拿捏宰割的孤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