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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第 2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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误会解开,隔着窗子,两人各自傻笑了一阵。
半晌,贺玄度才道:“你要不要进来坐坐?”
柳舜华点头,走了进去。
见桌上葡萄酒空了一半,柳舜华微微蹙眉,“怎么喝这么多?饮酒不利伤口愈合。”
贺玄度忙把酒封上,“正准备要封起来呢。”
柳舜华下意识地看了看他的腿,“你的腿,没事吧?”
贺玄度突然想起,第一次相见,柳舜华似乎也是问他的腿。
她对他的腿,就这么感兴趣?
他莫名有些不自在,将腿往回收了收,“没事,早好了。”
柳舜华也觉有些唐突,干咳一声,“对了,我一直没有机会问你,怎么济阳王砍人之事,落到了你头上?”
贺玄度漫不经心道:“那日你们走后,我和济阳王就一起喝酒,越聊越投机。然后,喝着喝着就喝到了他府上。谁知道就喝多了,正巧碰到你兄长上门,我一时意气,想着有难同当,就帮他担着了。”
柳舜华扫了他一眼,他还真是……心思单纯。
“那你们是怎么脱困的,我听说你们查到了许多卓家公子的罪证。”
贺玄度一脸兴奋,“你说那个证据啊,我喝醉后,济阳王差人送我回府。回府路上,有人往我马车里塞了一沓纸进来,我迷迷糊糊地就揣怀里了。”
怎么会这么巧,碰巧在济阳王那里喝醉,碰巧有人送上证据。
突然,柳舜华心中闪过一个念头:这一切,会不会是济阳王的阴谋,他出于某种目的,想要拉贺家下水?
济阳王,会不会根本就不是一个荒唐的王爷,而是个有心计擅谋算的老狐狸。
脑海中济阳王被卡在马车窗的一幕倏然涌现,柳舜华摇摇头。
这个可能性,好像不太大。
贺玄度拿手在她面前挥了挥,“你想什么呢?”
柳舜华回过神,“没想什么。”
没有酒喝,又过了用膳的时辰,两人干坐了片刻,一时有些尴尬。
柳舜华想了想,开口道:“平日里,这个时辰你都做些什么?”
“斗鸡啊!”贺玄度脱口而出。
说完他便后悔了,他见过太多那种充满嘲笑,不屑一顾的眼神。
他不想柳舜华也对他露出那种眼神。
“好啊,一起吧。”柳舜华淡声道。
这两日,她误以为贺玄度对她厌烦,虽觉得委屈,却也想了许多。
贺玄度与上一世的他截然不同,已是不争的事实。
她问自己,若贺玄度一直是这副模样,她会失望,就此远离吗?
她很确定,她不会,也不愿。
今生无论贺玄度是何模样,她都会尽自己所能,帮他逃过一劫。
她必须要去了解贺玄度,然后想办法说服他,逃离长安,飞得远远的,再也不回来。
贺玄度怔愣许久,“你说你要跟我一起去斗鸡?”
柳舜华十分肯定地点头,“走吧。”
洪声咔嚓一声,一口将糖人咬碎。
……
斗鸡场在皇城西门处,临近西市,此时早已是人头攒动。
贺玄度侧着身子,拨开人群,为柳舜华挤出一条路。
被贺玄度扒开的壮汉愤怒转身,骂骂咧咧,瞧见是他后,脸上堆着笑,不再吱声。
斗鸡场里多是男子,何曾来过这么年轻的小姑娘。
众人忍不住偷偷打量,小姑娘虽然戴着帷帽,但风姿不俗,又跟在贺玄度身后,不用想也知,必然是个绝色的。
柳舜华头一回到这种场合,难免有些不适应,只低头蹙眉跟着贺玄度走。
贺玄度不耐地挥手,“看什么看,都给我滚远点。”
众人闻言,纷纷散开。
贺玄度熟练地走到一处台前,见他过来,场主忙让人搬了椅子。
贺玄度偏头示意,“没看到我们两个人吗?”
场主一拍脑袋,“是我眼拙,该打,这就让人再搬一张来。”
柳舜华扫了一圈,发现只有他们这里放了椅子。心叹果然是相府出来的,即便再不受宠,外人面上也不敢轻看。
场主走到贺玄度跟前,弯腰问道:“今日是这只黑鸡和花鸡,刚准备开场,不知道贺二公子要押哪个?”
贺玄度问:“今日怎么个玩法?”
场主笑回:“三局两胜。”
贺玄度眯眼瞅了片刻,随意用手一指,“那个花的吧。”
场主笑了下,“贺二公子,不再考虑一下。”
贺玄度展开扇子,不耐道:“就它了,还是老样子。”
场主也不再多言,忙下去准备。
柳舜华看了看两只鸡,虽然她不太懂斗鸡,但那只黑鸡明显更精瘦结实,高扬着头,两爪粗壮,羽翼有力,看起来强悍无比。
再看那只花鸡,一脸呆相,垂头闭目似在打着瞌睡。
不一会,只听一声鼓响,两只斗鸡被投入围栏之内。
鼓声再起,声声催人。
黑鸡听到鼓声,登时进入战斗状态,伸长着脖子,向花鸡发起进攻。
花鸡明显还未做好准备,冷不丁地被啄了一口,背上一撮毛被黑鸡叼了去。
黑鸡乘胜追击,拍打着翅膀,腾空而起,对着花鸡一顿猛啄。
不一会,围栏内花鸡羽毛散落一地,本就稀疏的羽毛更加秃了。
围观的众人纷纷叫好,寥寥几个押了花鸡的垂头叹气。
柳舜华看着气定神闲的贺玄度,问道:“你不是常玩斗鸡,怎么会选这个花鸡?”
贺玄度不紧不慢道:“自然有我的道理。”
柳舜华看着场内的战况,“你不担心它会输?”
贺玄度笑道:“有什么好担心的,这局,它输定了。”
话音方落,鼓声再次被敲响。
花鸡被连攻数次,无力还击,败了。
柳舜华扑哧一笑,“你不说黑鸡输定了,怎么花鸡却败了?”
贺玄度转向她,“我说的就是花鸡。”
柳舜华不解,“既然知道它会输,那为何还要选它?你不会就只是想看个热闹吧?”
贺玄度凑近了些,方想解释,一阵风起,柳舜华的帷帽被风一吹,飘到他的脸上,淡淡的香气,让他心神微漾。
柳舜华下意识地探身去扯帽纱,一抬头发现,两人近在咫尺。
隔着朦胧的轻纱,两人眸中霎时慌乱。
半晌,贺玄度往后退了一下,敛了心神,“那花鸡毛疏,且身上有不少啄痕,看起来的确不够凶猛。可这也恰好说明它身经百战,那些啄痕够深,够硬,反而更能保护它。”
“而且,方才我仔细瞧了,这只鸡头小眼大,鸡冠有瘤,喙短且粗,应是中原鸡。此鸡最是坚毅,若比拼耐力,它未必会落下风。”
柳舜华还是有些不信,指着被啄成秃子的花鸡,笑道:“它都这样了,都不知道反击,怕不是个呆的吧。你若不是瞎选,便是要看走眼了。”
这话贺玄度不爱听了,他斗鸡这么些年,可不是白玩的,“它只是还没被激怒,在观察而已。望之似木鸡,其德全矣[1],你懂什么?”
柳舜华笑容僵在脸上,透过轻纱,就像隔着一世的光阴,静静地望着贺玄度。
贺玄度虽看不清她的面容,却也感觉到气氛有些古怪。
片刻,柳舜华缓缓开口:“你也喜欢读《庄子》?”
贺玄度怔愣一下,嬉笑道:“什么《庄子》,我说的是斗鸡。这些话,斗鸡的都知道,还什么《庄子》,傻了吧。”
他仰着头,双手撑在椅子边缘,晃悠着脑袋,目光又回到斗鸡场。
似有微微一声叹息,他余光一瞥,瞧见柳舜华转了头,专心去看斗鸡。
很快来到第二场,黑鸡依旧勇猛,张开双翼对着花鸡扑去。
花鸡闪躲了几下,黑鸡紧追不舍。
突然,花鸡猛地转过身,对着黑鸡鸡冠狠啄起来,霎时黑鸡头上鲜血涌出。
黑鸡一直占据上风,冷不丁被啄了鸡冠,头上的毛瞬间炸起,朝着花鸡俯冲而来。
花鸡体型较弱,一时不敌,被黑鸡死死压制。
柳舜华看得紧张,整个人忍不住往前探了探身。
就在这时,花鸡脚爪奋起,朝着黑鸡的脖颈狠狠一击。
黑鸡吃痛,爪子一松,花鸡趁机逃脱。
接连受挫,黑鸡疯一般朝花鸡攻去,花鸡一边防守一边退后,趁着黑鸡转身的间隙,对着此前受伤的鸡冠又是一啄。
黑鸡方才止住的血顿时又流了起来,血顺着鸡冠流入眼中。
黑鸡视线受阻,脚步开始混乱。
花鸡见机会来了,对着黑鸡一番痛啄。
黑鸡最终不堪其苦,败下阵来。
锣鼓敲响,这场,花鸡胜了。
贺玄度得意洋洋地看向柳舜华,“怎么样?”
柳舜华点头,“蓄力而发,不错,你很有眼光。”
来到第三场,决胜局,围观之人屏息以待。
黑鸡已被清理了伤口,上了药止血。再上场时,依旧神气活现。
鼓声一响,不等黑鸡进攻,花鸡竟一反常态,横举利爪,先攻击了起来。
黑鸡被花鸡的彪悍震得有些发懵,不自觉退后几步避让。
待反应过来,黑鸡不甘示弱。
两鸡来来往往几十个回合后,黑鸡因消耗过多,渐渐体力不支。
黑鸡似是知晓不能继续缠斗,仗着体型,不断将花鸡逼至角落,对着它的后背猛地啄上一口。花鸡受限于形势,只能不断龟缩在一角。
柳舜华看得心惊,若是花鸡再不能突围,怕是要被黑鸡死死压制住,恐无翻身可能。
围观众人齐声叫好,笃定黑鸡必胜。
瞧见黑鸡步步逼近,花鸡抖了抖翅膀,踩着黑鸡的背,奋力飞起,逃离了束缚。
黑鸡方摇摇晃晃地转身,花鸡便调转过头,俯冲而来,猛地撞向黑鸡。
黑鸡被逼不断退后,双脚一滑,竟跌了出去。
顷刻间,胜负已分。
周遭一片苦叫,一个个叹息不止。
贺玄度歪头得意看向柳舜华,活像个斗胜的大公鸡,“这下有钱了,你想吃什么?我请。”
……
摊铺前冒着热气,肉香扑鼻,叫卖吆喝声四起,道不尽市井百态。
贺玄度擦了汤匙递给柳舜华,“都说了要请你,你却跑来吃这些?”
柳舜华接过汤匙道谢,“这个时节,喝点羊汤养胃。”
雪白的羊汤,混着新鲜的羊肉,上面撒了一层翠绿的小葱,闻着便让人胃口大开。
柳舜华喝了一口,一脸满足,“还是原来的味道。这家羊肉汤味道很不错,没有一点腥膻气,你尝尝。”
贺玄度慢吞吞地拿起汤匙,尝了一下,“还可以。”
柳舜华午膳吃得少,这会早饿了,加上又好这口羊汤,很快便喝个精光。
贺玄度静静地看着她,她吃饭的样子谈不上端庄,但也绝不至于粗俗,就是……极其认真,认真到让人以为她面前的是世间绝无仅有的美味。
“你为何会与我一同看斗鸡?”贺玄度垂眸搅动着汤匙,“你不觉得我就是个没用的纨绔?”
柳舜华放下汤匙,抬头看着贺玄度,“初次相见,你说要看斗鸡时,我的确觉得你纨绔,可慢慢地我就想通了。”
贺玄度:“想通了?想通什么?”
柳舜华想了一下,“就比如我,我从小就喜欢做些小玩意。在有些人眼里,又何尝不是奇技淫巧,上不得台面。”
她凑近一些,笑道:“所以说,你会觉得,我很纨绔吗?”
贺玄度轻笑一声,“这算哪门子纨绔,做做小玩意,取悦自己而已。”
柳舜华笑道:“对啊,可见凡事只要不过于沉迷,张弛有度,有些爱好,虽不被人接受,倒也不算什么坏事。”
贺玄度抬眸,“那怎么算不过度沉迷?”
柳舜华迎上他的目光,“我原以为,你日日留恋斗鸡场,是贪图享乐。可今日一看,你却并不像那些斗鸡客一样痴迷。方才斗鸡之时,我瞧着你还没我上心呢。贺玄度,你去玩斗鸡,到底是为什么,是真的喜欢,还是只是无聊,来打发时间?”
贺玄度愣了一下,没想到她会这么问。
烟气缭绕中,他神色模糊不清,柳舜华却感觉到莫名的哀伤。
贺玄度喃喃道:“为什么,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反正无论我活成什么样,也不会有人在意。”
柳舜华好像有些懂了。
上辈子,她从老夫人那里,听到过一些贺玄度小时候的事。
贺玄度自幼得母亲亲自教养,一向聪慧伶俐。
兄弟姐妹同在一处听讲,他总是比别人学得快些。
可父亲却从未夸过他,反而是对贺玄晖偏爱有加,赞他端正知礼。
贺玄度不服,读书愈发卖力,以期能引起父亲的注意。
可不管他如何努力,都只换来贺丞相冷冷一句:切勿自傲。
后来,其母病故,贺玄度无依无靠,更不得丞相欢心。
在老夫人膝下养了几年,与贺丞相关系愈加疏远。
幼时的贺玄度,一直想得到父亲的肯定,这几乎成了他的执念。
所以当他意识到,无论如何都不会被父亲正眼相看之时,便开始放纵自己。
见柳舜华久久无语,贺玄度很快收起情绪,转而幽怨道:“柳舜华,难道你看不出来我在伤感?好歹我也请你吃了羊汤,你也不安慰我两句。”
“我在想方才的斗鸡,一时走了神。”
柳舜华连声致歉后,又问:“贺玄度,你说它们为什么会斗?”
贺玄度懒懒看着她,“自然是为了赢啊。”
柳舜华摇头:“为谁赢呢?若是为人,它们是鸡,人赢不赢于它们毫不相干;若是为自己,可无论输赢,它们最后的下场都一样,皆是他人盘中餐。”
贺玄度微微有些诧异,他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最初,它们只是相互试探,并无多大斗志。可鼓声越响,人群叫得越欢,它们便斗得越凶。”柳舜华道:“你说,为了那些毫无用处的呼声,将自己弄得千疮百孔,真的值得吗?”
贺玄度怔愣地看向柳舜华,明明他什么也没说,可她却好像什么都懂。
“贺玄度,你不用得到任何人的认可。”柳舜华说得无比肯定,“你可以,为自己而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