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无量》一时瑜亮

1、逃婚（一）

　　父亲绷紧肌肉，抡起铁锤，锤向一块烧红的陨铁，于是火星争先恐后向四周逃去，仿佛畏惧锤头的重量，随后，陨铁发出长久的哀鸣之声。
　　烟火缭绕，火花四溅。这一刻父亲如同天神，他汗如雨下，须发皆张，瞳孔里倒映出一片橙红的色彩，面庞闪闪发光。
　　小鹊默默观察了一会，悄悄从后门溜出。丹玉和盛喜就在这里等她。
　　“我不会嫁的。”这是小鹊的第一句话，二人都露出早知如此的神色。
　　盛喜表示了十分的赞同：“观无量堡的少主是个没用的无赖，嫁他是没有出息的。”
　　丹玉总是更加细腻多思：“你要想办法说服你爹。”
　　小鹊大手一挥，表示他们都没说在点子上：“首先，我根本不关心那个贺迎潮是什么人物，其次，我根本不听我爹的，我爹也根本不听我的。”
　　三人照例要去丹玉奶奶的馄饨摊子帮忙，今日不巧，半路遇到几个拿着浣衣盆的少女，为首那个高挑瘦削，行止翩翩。
　　这是冤家路窄，小鹊提前摆出冰冷的神色，但高挑少女仍然迎上来，故作惊讶：“这不是准少主夫人吗？”
　　小鹊内心有其他盘算，并不欲与她争口舌：“劳驾让开，宋婉，我还有其他事情。”
　　高挑少女故作的惊讶消失了，她盯着小鹊：“脑袋空空的傻瓜进了观无量堡，很快就会被灰头土脸地扫地出门，观无量堡可不是让你享福的富贵乡。这是我的忠告。”
　　丹玉回复：“观无量堡事务禁止外露，用不着外人的‘忠告’。”
　　宋婉美丽的脸上浮现出不屑，另一位少女试图拉动她的衣袖，却被甩开了：“我可不怕她，她就算成了少主夫人，我也是宋家的女儿，她还没资格对我颐指气使。”
　　宋家有一条街的铺子，平时负责提供日用商品、采买百货，确实是和观无量堡来往最密切的家族。
　　宋婉儿时与贺迎潮也算作青梅竹马，双方也有顺水推舟、成人之美之意。前段时间，观无量堡忽然向小鹊提亲，让所有人大吃一惊。
　　她今天脾性格外恶劣，也许与贺迎潮有关，小鹊故意对她微笑：“我是傻瓜，而你冰雪聪明，一定与他相配。聪明人，不用和我多费口舌，快些把观无量堡的衣服洗干净送过去吧。”
　　宋婉抓着浣衣盆的手指发白，表情僵硬，一时说不出话。
　　小鹊拉着丹玉略过她向前走去：“赶我出门？那真是正中下怀、求之不得。”
　　走出好久，还能听到宋婉的咒骂：“贺迎潮肯定也疯了！竟然要娶一个疯子过门……”
　　丹玉奶奶是个慈祥矮胖的老婆婆，见到小鹊，她立刻喜笑颜开：“好孩子，是不是饿了？”
　　小鹊摇摇头，带着丹玉和盛喜来到摊子的另一边，帮丹玉奶奶择菜，借着摊子的掩护，这里是绝佳的交谈之地。
　　盛喜的表情一言难尽，他家有一方铺子，向来爹宠娘爱，对于从事择菜劳动总是十分不满，如果不是为了正事，早已找借口溜走，于是催促小鹊：“老大，你的计划到底是什么？”
　　丹玉的忧愁像一朵可以挤出水的乌云：“观无量堡那边，我们说不上话，你爹那边也是难办。这如何是好，我说真的，其实以观无量堡的势力和财富，嫁过去会过得很好……”
　　话音未落，小鹊和盛喜双双盯着她看，于是她捂住了嘴：“好了，我不说了。”
　　小鹊将手里的菜放下，严肃地看着他俩：“我要离开红溪镇。”
　　丹玉盛喜同时瞪圆眼睛，不可置信。
　　小鹊补充道：“就是今晚。”
　　摊子的另一边汤水煮沸，热气氤氲，正午大街上人来人往，喧声不断，这一切都被隔绝在外，三人之间，出现了一阵难言的安静。
　　“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丹玉的表情充满茫然，“这里从前没有人离开，以后也不会有人离开，怎么会有人要离开红溪镇呢？真奇怪。”
　　盛喜改旗换帜，罕见地站在丹玉那边：“老大，虽然你一向胆子大，我也是因此才跟你玩，可我也从来没听过离开红溪镇这样奇怪的事情。”
　　小鹊胸有成竹，已有答案：“还记得迎仙大会吗？他们来自遥远的京都，既然他们可以从那里来，那么我也一定可以到那里去。”
　　迎仙大会是一场童年里遥远的经历，其细节也许已经模糊，可是没有人会忘记那样盛大震撼的大礼：一群来自京都风尘仆仆的人，以十六匹纯黑宝马打头阵，无数幡旗位列两侧，几乎遮住了太阳。
　　盛喜又提出了问题：“可是老大，你之前说红溪镇外的林子里有雾，还有许多妖怪，没人敢去那里。”
　　“我之前有癔症，瞎说的，你看咱们活了十几年，有妖怪跑出来吗？”
　　盛喜最终被折服：“老大英明。”
　　“就是这样，”小鹊点点头，“我已经下定决心，今天其实是来和你们告别的。”
　　小鹊看向丹玉，握住她的手：“照顾好婆婆。你不是一直对迎神大会上跳舞的那群舞女念念不忘吗？如果我到了京都看到她们，我一定传书给你。”
　　丹玉眼眶红了，她知道从来拦不住小鹊。无数语言都苍白无力，眼泪也不合宜，于是对小鹊微笑：“我知道的，还有那个治好你癔症的仙人，他一定也在京都。”
　　这是女孩子之间的秘密，连盛喜也不知道，他疑惑而警惕地追问：“谁？”
　　小鹊对他眨眨眼睛，笑而不语。
　　十几年前小鹊出生的那个夜晚，父亲只是听闻是个女婴，就面沉似水，气恼不已。
　　“妈的，晦气！”他骂道。
　　他是技艺高超的铸剑师傅，倘若是儿子，就会继承其衣钵，将他的手艺发扬光大，倘若是女儿，那么就只是一张只会吃白饭的嘴。
　　他骂得太早了，因为更晦气的还在后面：小鹊有臆想之症。这使得她在成长过程中表现的过分愚笨和迟钝，并且言行奇怪。
　　父亲为此大为火光，母亲则暗自垂泪。
　　小鹊几乎从会走路起就开始舞弄父亲房里那些精致的匕首，她爬上高高的屋顶，远望红溪镇周围的林子，对着空无一物的林子，露出思考和观察的表情：“我长大第一件事，就是把迷雾里的妖魔全杀光。”
　　那个时候只有丹玉和盛喜肯听她的话，父亲冲到屋外，破口大骂：“下来！再让我听到你胡言乱语，我就打断你的腿！”
　　骂完，他谨慎地向小鹊所看的方向看去。
　　“什么也没有。”他疑惑地嘟囔。
　　小鹊仍然坚持看见了妖魔，于是被暴揍一顿。
　　不仅如此，有时在家中半夜，母亲灯下补衣，有时街坊闹市中，其他小孩团团围坐，小鹊也会突然停下动作，做出仔细倾听的样子：“祂们又在交谈了。”
　　“不过别担心，”她补充道：“祂们只吃外边的人，不吃里边的人。”
　　隔了一会，她激动起来：“快听！天上的号角吹响了，这就是在警告祂们，离咱们的镇子远远的……”
　　没有人会听，街坊邻居捂着自家孩子的耳朵四散离开，母亲则愤怒不已，勒令小鹊立刻睡觉，不准再胡说八道。
　　发了好大一通火，小鹊终于闭上嘴巴，徒留母亲怔怔坐在灯旁。怨恨上天赐予她独生的女儿，却吝于再赐予她健康的头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