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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独木难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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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声这样轰鸣,喻燃的闭息香显然不能完全屏蔽一个分神期修者的感官,元照犹在梦中,眉头不安地动了动,拧成一个结。
他闻到一股焦糊的气味,耳边是一道又一道的雷声。
此时此刻恰如彼时彼刻。
罗浮山谷中,天雷滚滚劈落,土壤和尸体一同变成焦黑色,他的剑在那里得名渟澍。
从那一刻开始,他对喻燃隐秘的心思不只是师徒不伦,他从此就不单单是云褚仙门的小师叔。
他极可能成为一个第三者,他还……
他还……
元照猛然睁开眼睛,窗外的火光明明灭灭,把屋内的陈设都映成了诡异的蓝色。
他放出神识去探查,雷火肆虐,只剩下一堆烧得妈都不认识的灰,阴尸之气未散,他看得出来那是罗刹。
罗刹不似山魈是个求财的傻大个,噬人血肉,饱餐毕,死者只余脑骨头颅。
元照推开门疾走到院内,喻燃端坐在院中,还在纸上描描画画。
他当然察觉到喻燃的强作镇定,但元照无暇顾及。
元照的心神比喻燃还要恍惚,他想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忘了。
渟澍真人,将造灭世之孽。
渟澍长久地站在门口,屋内燃着的烛光拉长了他的影子,长到触及弟子的膝头。
屋内屋外,两重煎熬。
喻燃悬着腕,元照僵着背,一时间,这个小院仿佛承载了世上所有的苦大仇深。
丰灯灯影之中,元照清晰地看见喻燃的喉头滚动了一下。他霎时觉得自己的嗓子生疼,像方寸之地扎了一万根银针。
元照惶然地抬起手,快要碰到脖颈的时候,手指神经质地蜷了一下,将将停在半空。
他怀疑那里真的有针扎出来的血点,一阵微风吹过来,暴露在空气中的皮肤痒酥酥的。
元照恍惚看到有一柄剑横放在自己的肩上,剑光照亮了一块脖颈上的肌肤。
执剑之人看不清面目,他莫名认为那就是喻燃,以至于把对面真正坐着的人都看得陌生。
喻燃紧抿着唇,死盯着眼前的书案,致力于用目光把手底下的书案穿出一双洞来。
他大意了。
没想到闭息香竟然突然失去了作用。
怎么办?
喻燃下意识地不想让元照知道自己所具有的攻击性,作为元照最无能的弟子,他剑走偏锋地立了一个温和无害的形象。
他剑术的天赋不高,家世生平平凡得不能再平凡了,浑身上下都没有一个闪光点,这已经是他最好的选择了。
这形象对一个剑修来说不讨巧,但却是喻燃所能苦苦支撑的千疮百孔的完美。
然而现在,连这一点都没有了。
元照长久地站着,喻燃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总之不是要逐他出师门,元照不是这样狠心的人。
但结果再好还能好到哪去呢?
他低着头,一副引颈就戮的模样。
“多增因果,于修行无益,而且……罗刹凶恶,下次遇到,不要正面迎敌。”元照呼出一口浊气,终于收敛了心神。
他从不把自己的标准强加给别人,喻燃、周倜、姚杏,他们都是这个世界的原住民。
在这个世界,快意恩仇,生杀予夺率性而为,不受法理拘束才是常事。
他不鼓励,但也不苛责。他的温文,完全在情理之中,却又出超到了喻燃的料想之外。
喻燃自然想到他宽容,可没想到他竟然一句责怪都没有。
细想来,那罗刹虽然日夜骚扰,其实一界之隔,两方也算井水不犯河水。
可元照没有责怪他,喻燃千思万想,早已滑到了不知哪个暧昧的地方。
喻燃松开深锁的眉头,一时喜上眉梢,连唇角都没压住。
他又接着想,元照本就这样,也许待他也不算有什么不同。
元照看见少年人一句话不说脸上的神情却变化了千万回,他数目罗浮山,几次起了念头,最终都归于沉寂。
丰灯晃了半天,见喻燃不干正事,便自顾自地灭了。
二人各揣着一腔心事,沉默地隐在黑暗里。
喻燃心头的苦闷减削,他自己安慰自己,人是不应当贪得无厌的,他只要现在就好,只要这样就好。
什么都不需要发生,什么都不必发生。
喻燃自然不曾想,事情可以一夕之间急转直下,变幻疾如旋踵。他的年少慕艾不待水落石出,却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推着向他完全不曾料想却喜闻乐见的方向走去。
第二日元照走出家门,隐隐觉得心里不安稳。
他自然也不曾想,只不过是一个白日,他的礼义廉耻,他的心怀天下,就不知道是喂了罗浮山哪个野狗的肚子。
元照今日依然是对着一粟海抱剑自照,只是他今日的心思全不在一粟海底翻涌的魔气上。
他为什么会忘掉自己将血洗仙门的事?这段他咀嚼了近千年的剧情,他怎么会忘?
又是什么时候忘的?
元照想来想去,好像从他来罗浮山之前,他就完全记不得这件事了……
有什么东西影响了他的记忆……是给罗浮山留缺口的人做的吗?
大概不会,别人又不知道他能预知后事。
元照沉气内视,他的灵台清明,身体也没有问题。
他想得头疼,眼前突然飘过了几缕互相纠缠着跃跃欲试的魔气,元照拔剑直斩。空气中极快地划过几道剑光,空气都稀薄了些许。
快刀斩乱麻……
元照突然觉得罗浮山不失为一个好地方。
昨晚他已经几度起了心思,要寻个好地方,把喻燃和自己关起来。
第一要僻静,必须是荒无人烟,第二要交通不良,最好是鱼沈雁断的那种,最好有个什么结界,直接自成一方小世界。
啧,元照略微幻想了一下,真是人间极乐。
忽有鸟雀在山中低吟浅唱,元照的笑突然僵在嘴角,他被自己的想象吓得一个激灵。
元照急促地喘了两口气,貌似是因为想到了什么香艳的场景,眼神里还带着惊魂未定。
还有一种对自己产生的陌生感。
他从不知道自己是这样的,干巴巴地张了张嘴,没找到形容词。
好几百年间,他不曾对喻燃失过的信都在短短的几天内失过了,这才没过几天,他又踌躇着不敢下山去。
元照都分不清自己是第几次在纠结这个问题了,如果别的世界有什么人在看这本书,一定有读者在痛骂作者注水无耻之尤。
然而元照很怀疑一个反派角色值不值得作者写那么多的内心戏。
他自己把自己整笑了,几乎拿起剑就走出山去,然而他没有。
开玩笑,元照嗤笑了一声。
他二五八万地想道:反派?从小到大,从上辈子到这辈子,我给自己安排的从来都是正面角色。
他坐着一动不动,像一座僵硬的雕像。
好像只要稍有动作,他就要丢了他那正派大侠的贞操。
况且……喻燃的故事,他不甘心做一个配角。
元照的不甘心太多了,不甘心做配角,不甘心做反派 ,不甘心把喻燃让出去,他把自己架到所谓的“不甘心”三个字上煎熬,已经全然忘了几日前亲口说的话。
如果姚杏在,大概心里也要犯嘀咕:年纪大了不起?年纪大就可以朝令夕改了?
多少人间不平事,都要“如果”二字掺和一脚。
但是姚杏不在,真真切切得如同姚杏绝不会在内心如此不文雅地腹诽。
喻燃在干什么?
喻燃确实在干,他拎着他那把破剑已经干了好几场了。
空气中弥漫着令人难以忍受的腥气,喻燃的脸上有两道血痕。
晦兽是没有血的。
喻燃抬起手擦了一把顺着下颌线流到下巴上的血,他的手背上本来就有血,血痕越擦越多,远远地望着,伤口十分可怖。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哪儿手受伤了,只觉得太阳穴突突地疼,血止不住地流。
都是报应,他昨日引雷灭了罗刹,不想天雷坏了阵法一角,现下竟被不知哪里来的晦兽逼上了绝路。
晦兽的攻势密不透风,他连掏一颗丹药的机会都没有。
他凭着本能出剑,剑身在他手中不灵活地左支右绌。元照的剑刚刚刺出来,就要马上回旋去解决身后的敌人。他撤腿反撩,那晦兽反趁他不备腾空来攻上三路。
喻燃立时收剑横在身前抵挡,脚下不稳,踉跄了两三下。
他的思绪在绝境之中越来越清醒,晦兽没有灵智,不该有这么聪明。
原野之中,晦兽们的包围圈渐渐缩紧,喻燃勉强还能站着,脑内疯狂思索着退路。
昨日元照还劝他不要正面应敌,喻燃苦笑一声,真人,我跑不了了。
双方对峙着,喻燃终于找到机会给自己找了一颗回复真气的回春丹。
不待丹药全数化作暖流进入经脉,喻燃已经催动内力气转周天。
他耳畔有几道声音交织。
“气走周天,云剑、转手、升剑、横劈。”
这是周倜师兄的声音。
“行剑要注意控制体内真气的流动……你看,云剑的时候,真气运转要慢,转手的时候,引导全身内力到肩部,剑修嘛,前边的招式再惹眼,最后一击也是要在手上出去的。”
姚师姐每天都指导他练剑。
元照不一样,他对喻燃的要求要格外低一些,喻燃练功的时候,他大概只起到偶尔的指导作用,更多时候他都不像喻燃的师父,反而像个等着下学一起出去玩的同学:“肩肘要水平,剑才出得快……还练?坐下吃点?”
喻燃目光冷冽,真气一路走到肩部,迟滞了一瞬,他执剑横劈,真气浩荡如虹,顺着剑光奔流而出。
拨雪剑第三式春风扫,“枯梅骨重,南熏尚轻”。
喻燃的天赋就到这了,做不到周倜的举重若轻。他这一式学得不伦不类,真气一出手就声势浩大,不过冲出去两三步气势就掉下来了。
不过,足够了……
喻燃趁着晦兽躲避的空隙,袖中飞出无数符箓,黄纸牢牢地黏在地上,围在喻燃周围。
喻燃流的血太多了,他甚至不需要另外咬破手指去催动符箓,剑尖血色浓稠,扫过之处,道道符箓发出微弱的精光。
喻燃从前觉得自己孤独,年少失怙孤独,爱恋之心不死孤独,练剑不成孤独,做一介丹修也孤独。然而此时,他才明白,他当时有师兄师姐,有云褚仙门一众师兄弟,有元照……
时至今日,他终于知道“独木难支”四个字怎么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