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火》鹤子槎

9、第九件东西

　　高一上学期期末考试的时候，张正美做到了一篇阅读题，题目是九十九间半。讲的云里雾里，她看不太懂，但大概能明白主要的意思——做事不能太满。

　　一间房子本来要建一百间，最后建了九十九间半——为的是避免完美，月盈则亏。她在考场看见一个选项，里面有一句话，说“修筑太满的房子”。后面的话张正美看不清了，因为她伴随着周围纸张翻动的莎莎声哭了起来，眼泪落雨一样掉在卷子上，卷子皱起来，像她姥姥眼尾和额头上的皱纹。

　　她终于知道她姥姥的名字了，只不过在遗照下面。

　　孙满房。

　　期中考试那天是她姥姥去世的第十三天。一个月前姥姥死活缠着她妈要回乡下的房子，说有什么东西落下了，拿不回来很着急。她妈和她姥姥去了一个月，前半个月还能打回来电话，后半个月了无音讯，石沉大海。后来她才知道，姥姥死了。

　　姥姥死的那天直愣愣地躺在乡下的床上，床边摆着没收拾完的东西。地上东西很多，杂七杂八地摆着，一眼看过去最高的是一堆衣服，衣服最上面是一个银手镯，这个手镯被她妈带了回来，说是她姥姥临走前一晚千叮咛万嘱咐让她带给张正美的。张正美用手指肚轻轻摩挲着银手镯的内壁，突然摸到一条细长的不明显的划痕。看着那手镯没有花纹的平淡外表，她猛地意识到这个手镯大概是她姥姥曾经带过的，便加大了手上抚摸的力度，似乎要从这渐渐发烫的镯子上找到姥姥的体温。

　　姥姥死后张正美收拾她住过的房间，零零碎碎地发现了一些纸币，面值不大，最多也没超过二十块。她把这些钱一点一点地收起来，放进笔袋的夹层里。

　　从张正美有记忆以来，她们家只会租三室一厅的房子，即便会空出一间也从没有变过。姥姥死后她妈提议搬家，搬家还是在园城五街住，但是换一个户型。张正美问，那租几个屋的房子好呢？她妈迟疑了很久，最后下了很大决心似的说，租两室一厅。没有第三个屋子了吗？张正美没有问出口，因为答案很明显了。她们家终于变成两个人。

　　姥姥房间里的钱在过年的时候用掉了。张正美买了一捆呲花，还是一捆五把，但是花了九十来块钱，比姥姥刚来的时候的市价贵了很多。她站在楼下的老地方，用楚水风落在她家的打火机点燃第一根呲花。它短暂地喷洒了一会，就像被摁进水里一样猛然熄灭了，燃烧时间甚至没超过十秒钟。张正美不敢置信地点了第二根，第三根，直到第一把全部被她点完——时间甚至不到一分钟。张正美看着手里喷溅着的，转瞬即逝的白火，张了张嘴，呼出了白气，却没说出一句话。

　　压缩的呲花燃烧的时间，抬升的价格，绿化带里越来越少的草和灌木，遗照上面一天天往下掉的白色纸花。张正美站在黑地里，手里紧紧攥着剩下的四把呲花，摸着上面繁复而光滑的包装纸，一瞬间头晕目眩。她在眼花缭乱里看见自己坐在了地上，而园城五街从来没亮够时间的路灯孤零零地站在她身后，路灯杆上用红色塑料管锁锁着张正美姥姥上个月用养老金买的，张正美的新自行车。张正美看着自己，突然发现自己已经抽条成大人，脸上已经有了她妈的样子，而她笨拙的小孩身体和脸庞，悄无声息地跟随着她姥姥的离开而离开了。

　　张正美迟钝地长大了，这是姥姥带来的第九件东西。

　　张正美的童年结束了。这是姥姥带走的第一件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