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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嫁衣 ...

  •   八岁那年,娘亲把我卖给了红娘。从那时起,红娘便是我的娘。
      红娘是全洛阳城最好的裁缝,于是她要我跟着学。起初,我是很不情愿的,因为总想,那是女儿家做的事,而我是男子,为何不让我学文习武?但红娘打我的手心,狠狠地训斥我,我变只能听从她的话,认真的学着针线、量体缝衣。后来,红娘也会马虎地教我些书画、棋艺、古琴,有时讲些处世的经诀。
      可是,红娘心地不善,她不允许有人胜过她,对我更是唤作奴才,做错些事,便打我的手心,甚至关我进柴房,一两日不给我饭吃。白天要替人打布、量尺寸、缝衣裳,晚上我还要自己学习文字书画和古琴。我失去了同龄孩子的乐趣,成天里孤独自闭,生活在我自己的小小世界里。十五岁时,我已经基本上可以做所有大人们能做的事。
      十六岁那年夏季,红娘领我进了宋府替宋老爷家送上等布匹。那一次,我第一次将到画画。她和我年纪相仿,看到她时,她正在院子里的槐树下逗那只白猫,旁边是一架古琴。我并不知道她的身份,只以为她是宋府的女奴。红娘却告诉我:“她叫宋画,是宋府的千金,她身上穿的衣裳还是我替她缝制的。”我这才注意到她的衣裳,的确是红娘常有的做法,轻柔别致。
      白猫脖子上的铃铛“铃铃”发出悦耳的声响,我看见白猫右前脚上的一个黑点。
      趁着红娘和宋老爷宋夫人议论布匹的价钱时,红娘让我退下,我便来了后院。画画还在那棵大槐树下,但没有了那只白猫,她还在练琴。
      和煦的风吹动她两颊边的头发,婉转飘逸......
      “好好听!这个曲子叫什么?”我也不知道礼貌不礼貌,在她一曲弹完时走上前问道。
      画画抬头看了看我,我竟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两手在衣襟上搓来搓去。
      “你是谁?”画画用疑惑的语气问我。
      “我叫寒拾......”风吹动槐树叶“哗哗”作响,让我几乎听不到自己的说话声,总觉得脸上辣辣的。
      “我是红娘带来的......”见她半天没有说话,我接着说,“我来送布匹的......听见你在这练琴的琴声才来的......”
      “你也会弹琴?”她站了起来。
      “哦,我学过些,但弹奏得不好......”
      画画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女子了。
      “你知道我是谁吗?”画画已经站起身,走到我身前。
      我微微抬起头:“知道,你是宋府的小姐!”
      她突然“咯咯”笑出了声:“怪不得你好象很怕我!来,陪我玩会儿!”她抓住我的手便用力拽,我不小心摔倒在地上。“哈哈哈,好久没有这么开心地笑了!”她倒是笑了个满怀。
      画画是个了不起的女孩,琴艺只是一项,而其余的比如书法、绘画、诗歌、棋艺也都十分精通。
      她弹的曲子便是她自己编的,她说叫《天玄灵韵曲》,还不曾有别的人听过。
      画画虽是宋府的千金,却整日生活在大院里,她和我一样,总是孤独的。于是,我们很容易成了知己,相互诉说孤独,相互安慰。她知道了我的很多秘密,我也学会了弹奏《天玄灵韵曲》。
      那一次,我又被红娘关进了柴房,两天没有东西吃。
      红娘说我:“你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哪棵葱,也敢去和宋府的千金搭腔?!看好了自己的德行!”
      从那时起,我发誓总有一天要超过红娘,我要替皇上制衣,买更大的宅子。等我有里身份,我便到宋府去提亲,给画画穿我亲手为她做的嫁衣,让她成为全世界最美丽的新娘!
      于是我每天都琢磨着色彩的搭配、款式的新颖。晚上,趁着红娘睡着的时候,我就偷来画笔将衣着的模样记在画纸上......期待着有一天,我能有机会按着自己的构思替人缝衣,我知道,到时候,全城都会知道我的名字,就像都知道红娘一样。
      天,从夏季转入球,很快就入冬了。我却仍旧是一个学童,每天被红娘打骂、责备,常常被关进柴房里。这些我都可以忍受,但我无法忍受的是,她再也不带我去宋府,再也不让我见到画画。
      那是个大雪天,街道被雪覆盖了一层又一层。清早,红娘叫我购回一些青菜。我晓得,她是在难为我。一方面,厨房里的青菜都还没有吃完;另一方面,这样的大雪天是不可能买到青菜的。然而我却没有法子,为了我的理想,我得学会忍耐。
      漫天的雪,大块大块地落下来,落在别人的纸伞上,落在我的肩上和头上。我冻的缩成一团,谁也看不出来我是全城最好的裁缝红娘的养子。我不停地搓着手,哈着热气,手指被冻成紫色,硬硬的,像极了我拿出来的紫檀木篮子的把柄。
      就在我还在苦恼如何买到青菜时,突然听见一声猫叫。在这样的雪天,我可以清楚地判断出它的方向。我无意走过去寻它,只是经过那个方向。惊讶的是,那只猫便是画画当日槐树下逗玩的那只白猫,我认得出那个挂在它脖子上的铃铛,还有它前面右脚上的那个黑点。
      我仿佛看到了画画,心中立刻涌上一股凉意,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
      白猫的一条后腿被捕鼠器夹到了,伤口很深。它已经奄奄一息了。我暗想,你是画画的猫,她那么喜欢你,你不能死,你死了,她会伤心的。
      我小心地把它抱起来放进篮子里,快速地赶回去。
      我从后院门进去,把白猫放进了柴房里,然后再从正门去见了红娘。果然,只是一小会儿,我便被红娘叫人锁进了柴房里。
      我从草堆里翻出了上次偷偷买来还没有用完的金疮药,还有一些没有吃完的馒头。我把馒头咬一口放进嘴里,用口水把它润湿,再给小猫吃下去。
      经过两个多时辰的折腾,小猫终于能够走动了,只是还不能想从前那样蹦蹦跳跳。我好象能看到画画看见它时高兴的样子。
      雪在两天后才停下,红娘在雪停的时候才把我放了出来。我顾不得为自己找些吃的,便抱着那只白猫去找了秦大夫,让他替我又拿了些药。然后,我又从后门偷偷进去,把小猫放进柴房里,将门锁上。我知道,平日,除了我,是不会有人会来柴房的了,王厨不会,红娘的女奴不会,红娘自己更不会来。
      雪连着化了七天,屋顶才漏出青色的瓦。每日清早,太阳还没有升起时我便被红娘找人叫起来去打掉屋檐上的冰锥。那些冰锥,最长的有人的胳膊那么长,扁担那么粗,晶莹透亮。我想,如果有阳光照在上面,一定很美的。但因为它们太危险,所以,再美,也要摔成碎片。
      这写日子我并不难过,因为有小白一直陪着我。对了,我管那只白猫叫小白。我想,画画平时便是这么叫它的,因为第一次这么叫它,它曾机灵地抬头看我。只是,眼前并非昔日相处的可爱公主,而是个穷布童。
      第八天清晨,红娘大发善心,丢给我一件旧棉袄,叫我上山去采些野菇。我很高兴,我终于有机会出门把小白送回宋府去了。
      那是个艳阳天,我把心里的话写在纸上塞进小白脖子上的铃铛里,再把小白放进竹篓里。我希望画画能看见那个字条。我说:“我很想念你,你也想我么?我是寒拾。”
      午后,我带了一竹篓的蘑菇回来。我不能采回有毒的蘑菇,不然一定会挨一顿毒打。我把采回的蘑菇拿给王厨检查,当然,这次一样没有有毒的。红娘很高兴,赏了我二两银子。我高兴极了,我把银子揣进怀里,准备买些粗纸。棉袄很暖,我还可以在怀里揣很多东西。
      晚上,我听见红娘在厅堂和下人商量次日去南方运些上等布匹的事,听说必须渡过湍急的运河,叫程主管备条坚固的船。我趁着这个机会偷偷进厨房偷了些馒头放进了柴房里,以备不时之需。那些我采回的蘑菇就放在灶前,次日应该被王厨料理成伙食让红娘等人带上。
      次日清早,红娘早早地出发了,临行时还叮嘱下人看住我不能出门去。而到了晌午,便听说了红娘等人的船在运河被急流冲下悬崖的消息,船上的人包括红娘,全部丧生。
      府上的人都哭了,当然,除了我。我知道,一个小小的毒蘑菇就可以让他们所有人在河底睡上千年!我的棉袄很暖,我还可以在怀里揣很多东西,更不用说一个毒蘑菇。
      我是红娘唯一的养子,红娘没有亲人,于是,我成了红府的新主人。但我不愿奢华,我把多出的银两都给了下人和一些贫穷的百姓。
      我开始用自己的构思替人制衣,很快,全城百姓都知道我,就像当初知道红娘一样。
      雪,又是一场大雪,只是很短暂。天,倒是冷了多了。每日清晨,我亲自起床打掉房檐下的冰锥。
      雪停下时,我听见后院传来小白的叫声。我过去看,它正躺在柴房的门口舔着自己的脚丫。
      我拿出铃铛上系着的东西——是的,是画画给我的。
      那是一块绢,绣着一只鸯,并绣有小隶,曰:“世上鸳鸯只一双,恩恩爱爱情谊长。如今鸯在池中思,何时才见鸳是郎?”
      我泪如雨下。
      次日,我便带着下人去了宋府。带去的,还有我这几日为画画制的嫁衣。我说,那是世上最美丽的嫁衣。我用金线在上等布匹上以斜行针法勾勒出鸳鸯戏水图的轮廓,以平绣针法绘出内涵,再用长短针描出羽翼,用缎绣刻出水波;衣身轻柔而不失庄重,别致而不尽奢华,光彩而不显张扬;领口参差外翻犹如出水芙蓉,衣襟整齐平滑好似绽放百合,结以因缘结,扣用千年玉。
      画画从内阁出来时,我正与宋老爷、宋夫人谈及提亲一事。起初,她不知是我,只是看着我怀里的小白。
      我将小白放下,拿出那块绢递给她。
      我在那只鸯的后面补绣了一只鸳。并绣有小隶,曰:“前世必有因缘线,今生牵君至眼前。神仙确有长生诀,只羡鸳鸯不羡仙!”
      画画终于哭出声,扑进我的怀里。
      宋老爷笑着点点头,允许了我们的婚事。

      我成了全洛阳城最好的裁缝,也是全天下最幸福的裁缝。画画每天都会来陪着我,当然,小白也一定会跟过来。我答应她,等到我成为皇上御赐的“天下第一裁缝”之后,便会娶她。“我相信你,我等你!”画画说。

      三月中旬,柳条儿发了新芽,一粒粒崭新的生命沐浴着阳光。

      那天,画画跟着宋老爷进了京,说是见皇上,傍晚回来是给我带回了一个好消息。

      皇上说叫我次日随宋老爷进京,替皇上制大婚所用的龙袍。

      画画替我高兴,也替自己高兴。我牵着她的手来到洛阳城外的槐树林里,月光洒下来,像是在地上盖了一层层槐花。

      次日,我和宋老爷入京面圣。傍晚时,皇上让宋老爷先回去,而把我留下来。

      皇上说:“朕已定于下月大婚,所以朕给你一个月的时间完成龙袍!”

      我答应下来,第二日便着手制衣。我将红线与蓝线交汇,轻刻紫色巨龙于龙袍胸口,点上夜光粉,将蓝色宝石做成龙眼。我绣的一丝不苟,清晰可见龙身的鳞片和纹路。

      只用半个月,我便完成了龙袍。皇上龙颜大悦,当即赐我为御用制袍裁缝。

      我终于成功了,我成了全天下最好的裁缝。我在洛阳城有了自己的宅子,皇上提笔曰“寒府”。

      我衣锦还乡,刘公公跟着我。皇上说他所说的女子身在洛阳,派刘公公传圣旨,半个月后入京与皇上成婚。

      洛阳城外的槐树已开满了槐花,白净可爱,像画画的小白,像画画。

      宋府的人都在洛阳城门口迎接我,一起来的还有洛阳的百姓。画画一身白衣站在最前面,见我的马踏过槐花而来,便轻轻走上前,小白跟在身后。

      我下了马,在洛阳城外的槐树下和她相拥在一起。风吹过,一瓣瓣槐花瓣悠悠飘落。

      刘公公也下了马,竟拍拍我的肩膀,道了句:“作孽啊,对不住了!”

      我正疑惑,却见他拿出圣旨举到空中:“圣旨到!”

      众人一听,急忙跪下听旨,只有我还冷冷地站着。也许只有我知道将要发生什么。画画扯了扯我的衣袖,我便缓缓跪下。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宋柄文千金宋画天生机灵,相貌倾国倾城,实为天赐国母。朕今日下旨,于半月后朕派人迎娶宋画入京,赐为贵妃。钦此!”

      画画已经惊吓过度晕了过去,我搂着她,含着眼泪接下了圣旨。

      刘公公走后,竟忽然下了场大雪,覆盖了整个洛阳城。就像......就像整个洛阳城都覆盖了一层槐花。

      我坐在床头,画画侧躺在我的怀里。宋老爷和宋夫人站在一旁,流露出一脸的焦虑。

      “山无棱,天地合,冬雷震震夏雨雪,乃敢与君绝!如今天降大雪,是天在作弄吗?”我狠狠叹出一口气。

      “要不,你们逃吧。”宋老爷一样十分无奈。

      画画看了看我,我用指腹抹掉了她眼角的泪,微微摇了摇头。“谁可以逃过皇上的手心?我怕非但逃不了,还会连累宋府上下几十条人命。”

      “对,女儿不能连累了宋府。”画画看着我,我从她的眼神里读出了她的意思,我重重点了点头。

      画画挽着我的手臂,在月光下,我们到城外寻找我们走过的足迹。雪还没有消融殆尽,天还有些凉,我把外衣解下披在画画身上,然后把她揽进怀里。

      “寒拾,你后悔遇到我吗?”画画低声地问。

      “没有......”我微微一笑,“我只后悔遇见你太晚,后悔让你去见皇上。我还记得你在槐树下逗小白时的样子。”

      “但是我后悔。”画画的眼泪滑落到我的手背上。

      “画画,槐花因为爱上了雪才会白,我因为爱上了你才会哭。现在天让它们相遇,还会让我们分开吗?我们永远在一起,就像雪消化了,但它融进槐树里变成了槐花。”我止不住泪,说不出话来。

      眼看着期限已经近了,皇上召我提前入京。纵然有千万个不舍,我却没有办法。

      我离开时,洛阳城外的雪已化尽,画画在洛阳城外含着泪目送我远去。

      皇上大婚当日,画画走在那条长长的红地毯上,她穿的是那件全天下最美丽的嫁衣。但是,迎娶她的人却不是我。

      “皇上,请容许我弹奏一曲。”画画停下说。

      皇上点点头:“好!甚好!”

      画画演奏的,便是只有我和她才会弹奏的《天玄灵韵曲》。到了这个时候,我已经不敢抬头看她,因为我知道,她会在曲终了时离开。而我,也会饮下我手中的毒药。

      四月的天,京城降下大雪。是天在作弄,还是天也动情?

      雪像槐花,还是槐花像雪。

      曲终时,我饮下毒药,抬头看画画时,她已经倒在雪花里。

      画画穿着那件我替她制的全天下最美丽的嫁衣做了我的新娘,就在四月的一场大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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