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杯影·聊斋》弹杯一笑

129、杯影·烂柯

　　早上八点，他在菜市场旁的那棵老树下看见两个下棋的年轻人。他们穿素白的衣服，盘腿坐在一堆烂菜叶上，神情专注地执子对弈。
　　这很二，不是么？所以他立刻兴奋地捅了捅身边的妻子，“快看，那棵树下有两个傻瓜在下棋！”他大声说道。
　　“什么也没有嘛。”正在低头和一个菜贩子讨价还价的妻子顺着他的手指看了眼，又立刻移开了视线。“怎么可能，那么大的两个人你都看不见？”他急了，向老树的方向走走，打算凑近点指给妻子看，却被妻子一把拽住手腕，拖了回来。“别想用这么拙劣的借口溜掉，你可是答应了要陪我一起买菜的。”妻子狠狠瞪了他一眼。

　　中午，妻子午睡了，躺在凉席上的他却怎么也睡不着，他莫名地又想起那两个下棋的年轻人。最终，他决定再悄悄去看一下，满足自己的好奇心。
　　很幸运，他赶到菜市场时，那两个年轻人还在老树下下棋，这次他们身边还多了一条黄狗，懒洋洋地趴在他们的脚边打瞌睡。这条黄狗他倒是认识，记得是喜欢卖注水肉的屠夫老张的爱犬，曾经追过他一次，不过那已经是好几年前的往事了。
　　出于对黄狗的心理阴影，他远远地停下脚步，他掏出手机拍下这一幕，准备带回去给妻子看，以证明自己早上并没有撒谎。
　　然而当他拍完后翻看手机相片的瞬间，却不禁一下愣住了。刚拍的照片中，那棵老树下只有一堆烂菜叶和一只狗……
　　七月的中午气候闷热，他却感到一阵阵凉意爬上后背。他抬头再向那棵老树望去，发现那两个年轻人依旧在旁若无人地下棋，棋坪上的黑白子已经纠缠成一片，他们落子的手却还是如同早上那样轻而稳，衣服也仍然是雪白的，白的象两片云。

　　他失魂落魄地回到家中，对才睡醒的妻子嘟囔了一句：“那儿确实什么也没有，你是对的。”然后，他扔下莫名其妙的妻子，自己倒头便睡。
　　这一睡直睡到午夜十二点，他才从睡梦里醒来，他迷迷糊糊地爬下床，推开门又走了出去。他再次沿着白天的路线，走到那棵老树跟前，清幽的月光穿过城市高楼间的狭隘缝隙落下来，一片正好落在他和老树的身上。当然，还包括在树下下棋的两个人。
　　烂菜叶已经被清扫干净了，黄狗大概也跟着屠夫张归家去了。老树下显得整洁宽敞许多。他小心翼翼地站了一会，发现那两个年轻人依旧在安静地对弈，根本就未曾注意自己。于是，他的心也慢慢不那么畏惧了，最后，他甚至还搬了一块石头当凳子，也坐到棋坪旁观棋。
　　认真观看了一阵，他发现这两个人棋下得真够烂。好几次他都忍不住想指点一二，不过观棋不语的棋德，还是让他闭住了嘴巴。这时他已经完全不害怕了，不管他们是鬼还是人。很奇怪，他还有些莫名的亲近感觉，仿佛他和他们是多年的老友，因为他们的棋路他十分熟悉。

　　这盘棋下了很久，最后结束的时候他腿都麻木了，两个年轻人重新摆开一局欲继续对弈，而他已经失去观看的兴趣。他转身离开老树，离开笼罩着老树的这片月光。
　　我要回去了，他想，不然妻子会担心自己。

　　然而他很快发现回去的路变了，变得让他认不出来。他迷失在一片陌生的城市森林里，完全不知道身在何处。最后，他只能沮丧地坐在一座高架桥下，等待天亮。
　　这时夜风吹过来一张报纸，百无聊赖的他随手抓住，打算通过阅读它来打发时间。可是当他扫了一眼报纸的发行日期后，却立刻浑身颤抖，再也看不下去别的内容。
　　因为这是一张三十年后的报纸！
　　他就像《烂柯记》里的那个樵夫，因为观一局棋而用去了几十年的时光。

　　第二天，他千辛万苦终于摸回家。
　　他忐忑地站在家门口，犹豫良久才轻轻敲门。他不知道门后等待自己的将会是什么？妻子或许依旧守候着自己，也或许改嫁了，他消失了三十年，她做什么他都不会介意，但不管怎么样，他都必须回去看看。
　　良久，门开了，给他开门的是一位两鬓霜白的女人。女人看见他，一下子愣住了，而他，则又是心酸又是难受。
　　他没有隐瞒，把自己的经历如实讲给了妻子听，虽然很荒诞，但他知道妻子会相信自己，因为他没有变老就足以证明一切。
　　确实，他的妻子相信了他，并重新接受了他。他们继续生活在一起，不过，不是以夫妻的形式。他对外冒充了自己远房的某个后辈的身份。这是不得已的办法，除非他愿意被人时不时地切片研究下。

　　他照顾妻子，直到她老去。
　　处理完妻子的后事，他便离开了家乡，去别的城市间四处游走，他不再衰老，永远是那副年轻的样子。他非常想找到那两个下棋的年轻人，或许质问，也或许感谢。但是，他一直没有再看到他们。
　　他学会抽烟，又忘了抽烟。他学会喝酒，又忘了喝酒……总而言之，他学会很多，然后又忘了它们。他甚至还试着重新爱过，在一些小城和村镇，和一些少女及少妇……都很成功。
　　他并不寂寞。

　　但他最后还是有些累了，便选择了一座不起眼的城市隐居。他开了间棋馆，教导孩子们下棋为乐。他棋艺不错，教出的弟子们自然也还行。
　　他因为没有子女，视这些学棋弟子如同已出，他们也非常尊重他。

　　这般又过了多年，一天，在教棋的闲暇，他随手掏出手机观看，这手机早已经不是当初的那只，但以前的照片却都转存在里面。包括他妻子的照片，爱过的那些女子们的照片，走过路过的各处风景风物的照片……当然，也包括他远远拍摄的、只拍出老树、黄狗、烂菜叶而没有拍出两个下棋的年轻人那张相片。
　　也正是那张照片，引起了他的好奇心，改变了他的一生。

　　他把那张照片单独调出来，放大到手机屏幕上静静地盯着它沉思和回忆往昔。然而就在这时，耳畔忽然传来两声惊呼。他抬头一看，却是自己的两个年轻弟子站在身后，并各自露出一脸惊诧的表情。
　　他好笑地询问他们惊诧什么？这不过是一张多年前的老照片而已。两个年轻弟子相互对视一眼后，却告诉他，他们曾一起梦到过这张照片中的情景，并且还在这照片中的树下对弈过，他们梦见自己穿着雪白如云的衣服，执子端坐于树下，身畔是热闹的集市，来往的行人，还有那只懒洋洋的黄狗……

　　他呆呆地听两个年轻弟子说完，一言不发地转身回屋。
　　他在屋里放声大哭了一场，又开怀大笑了一回，然后趴在桌子上沉沉睡去。睡梦里，他梦见自己正牵着妻子的手买菜，远方的一棵老树下有两个傻瓜正在下棋，而他，瞧也懒得瞧他们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