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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番外·临风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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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
村舍间有一处特殊的平房,常传来朗朗书声。屋外篱笆围起小鸡的乐园,屋内斑驳墙壁围起村里小孩的学校。
下学了,小子们你追我赶穿过土路,经过田地时,有懂事的娃朝父兄们吱上一声“下学了”。学堂里没几个丫头片子。
下学了,回家吃饭。妇女们大约更有时间概念,快到饭点的时候总先自地里归家,升起烟火。
在这种时候,路上鲜有女人的踪影。
因此,对于各处行来的注目礼,林风曲默默拢紧手臂。
她皮肤蜡黄,眉头间总有个难解的肉疙瘩。衣服灰扑扑的,布料明明是鲜艳的红色,却总泛着油腻的灰。头发早就被油烟浸透,丝丝缕缕贴在脸上,夹进皱纹里。
“疯婆娘来了!”、“她又在到处乱走!怕不是想偷东西咧!”
人们对她指指点点,投来鄙夷的目光。
这里不是她常住的村子,她住在隔壁村。她只是路过这儿。
林风曲也不是她的名字,是她近来有次去了趟县城,听见旁边人手机里外放出的诗,给自己取的。
她近几年偶然晓得,原来自己一直在痛苦。
她听过“痛”,那总是在受伤的时候被使用;听过“苦”,那总是被用来形容“日子”。是大儿长大后在城里结婚生子,小孙念书后总说“痛苦”,她才听到这个词语。
她总是胸里闷涨,大儿送她去体检,心脏却没什么大毛病。
那她在痛苦什么呢?日子慢慢变好了,大儿还说过了年就接她去城里生活,正好二孙也要出生了。城里好啊,她还在痛苦什么呢?
可是她不知道自己痛苦什么的时候,最痛苦。
她想了很久,反倒想起件事来。大儿出息了,要去读大学时,村里干部有来她家采访。
不知怎的,孩他爹正吹着牛呢,队伍里的小姑娘突然向还在念书的小儿问起她。
“对妈妈什么印象?”
小儿嗫嚅几秒,憋出个:“做饭的。”
她心里像炖菜一样杂七杂八,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她看向眼睛闪亮的姑娘,突然想起自家的丫头。丫头的眼珠子跟正午的水塘似的,亮晶晶的。
可能是她家丫头长得太水灵,嘴角的小窝窝也可爱,才两三岁的年纪,就叫人拐走了。
从那天起,每逢空当,她就漫山遍野地走。
十几年过去,她爬到过村边的很多山头,往前走,往上走,往不知道什么地方走,直到快到饭点,她才连忙往回赶。
她想不明白的事,想去问问读书人。读书人都聪明,总能给出答案。
大儿很辛苦,总是很忙,她去问那个眼睛闪亮的姑娘。
“痛苦什么……?”姑娘的眼睛又变得闪亮,“婶子,痛苦什么不重要的,最重要的是过好日子,让自己每天都开心一点。”
好吧,读书人也不都能给出答案。
过好日子这件事她早就知道了,她这半辈子都在努力过好日子。
但姑娘人很好,她开始减少到处走的时间,转而拎些菜来找姑娘聊天。
说是聊天,其实总是她在问问题。
“你听过一首诗吗?”
“什么诗?”
她嘴巴张张合合,最终含糊道:“……记不得了,啥子‘最爱临风曲’。”
“哦!”姑娘不愧是读书人,很快给出答案,“是那首词啊,‘老子平生,江南江北,最爱临风曲’,是很潇洒、很自由的一句呢。”
“自由?”她嚼着这不熟悉的词语,“啥子是自由?”
“呃,这个……”姑娘又被难到了,“我也说不清楚,大概……就是像风一样的存在吧?”
“风?”
“是啊,风,想去哪里就去哪里,自由自在逍遥快活的风。”
她其实还是没太明白。
她在厨房起灶,拿着蒲扇煽火。
风将火舞起。
这不就是风吗?
这就叫做自由吗?
她还是不懂,不懂自己在痛苦什么。
大儿今天难得回来一趟,他说过几天就接他们去城里住。孩他爹很高兴,说要带大家出门吃酒。
真是的,家里明明有菜,偏要去外头吃。
她生气,将他们统统赶出去吃酒,自己在家起灶热剩菜剩饭。
她冷静下来,又不知道自己在气什么。突然觉得自己有些无理取闹,又有些气自己。
胸口又闷痛起来。
她不知道。风在诗人鬓发飞扬慷慨吟诵中,也在庖屋厨娘煽火蒲扇下。风可以在任何地方,自由也一样。
她不知道。出门吃酒,或者说带全家人出门吃酒,是种“恩赐”。而“恩赐”的权利从来不掌握在她手里,这才是使她痛苦的原因之一。
她不知道。自己的痛苦却无法为自己解读,则是使她更加痛苦的原因之一。
她什么都不知道。她找不到答案。她没上过学堂。
“它”就是在这个时候找上了门。
“我可以实现你的愿望。”那是凭空出现的声音。
“无论什么愿望,只要你能通过足够的关卡,得到足够的积分,我就能为你实现。”
她拿着烧火钳,防备地看着虚空:“你是个什么东西?”
“它”的声音仿佛来自遥远的雾里,说的话也让人云里雾里:“有一种力量,它总是想做恶,又永远在造福,我就是它的一股。”
她听不懂,却难以抑制地被蛊惑。
“什么愿望都可以?”
“什么都可以。”
她嗫嚅道:“我……想知道自己为什么痛苦,也可以?”
“当然可以,不仅如此,我还可以为你去除这种痛苦。”
她突然想起姑娘的防骗科普:“可是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饭,你想要什么?”
“它”哈哈大笑:“让求知成狂者得到她想要的,这就是我的目的。”
“它”悠悠感慨:“毕竟,看着一群偏执到疯狂的人上演精彩的戏剧,是一种无上的乐趣。”
“它”声音蛊惑:“我这里的一切规矩都是透明的,怎么样,答应吧?”
她当然答应。
她在这半生路上凄迷纷乱几十年,仍未找到她的“杏花村”。
日子总是能过的,她也无法想象旁的人生。但这几十年如一日偏执的痛苦和奔走,至少至少,让她找到答案吧?
为什么啊?
究竟为什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