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字情书》淮续

12、亲爱的本

　　一直到夕阳西下，他们才离开沙滩。回家的公交刚刚发车，他们静静等着下一班车。本吴晨建议道：“前面有一条银杏小街，过去也有一个公交站点，我们去那边等。”

　　这是一条安静的小街，道路两旁高大的银杏树，将天空都遮挡住了。银杏树参天碧绿，还悬挂着略略泛黄的果子。
　　如果深秋的金黄像一场梦境，夏末初秋的繁绿世界则像一处桃源，让人沉醉其中。

　　路上有一颗小石子，本吴晨一脚踢飞出去，小石子骨碌滚向远方，本吴晨小跑到小石子停的地方等罗怀特；等罗怀特赶到，他再飞起一脚，将小石子继续踢飞。这样的小游戏，他玩得不亦乐乎。

　　罗怀特已经放飞自我，他悄悄走近，不等本吴晨开始踢，他飞起一脚，将石子踢到无影无踪。
　　本吴晨蹦起来：“你赔我。”
　　罗怀特向他笑：“在陪你啊，都陪你一下午了。”

　　本吴晨没有笑，他的表情严肃起来：“老王同志说我们是好朋友，对吗？”
　　“对。”罗怀特不明白他怎么问起这个。
　　地上什么都没有，但本吴晨还是虚做了一个踢石子的动作。
　　“那是他说的，我想再确定一遍：你愿意做我的好朋友吗？一辈子的那一种。”

　　一辈子吗？
　　愿意，当然愿意。
　　罗怀特有点口干，几乎说不出话来。
　　停顿了几秒，他才发出声音：“我愿意。”

　　本吴晨呵呵地笑：“罗怀特，你知道吗？不要轻易对人说我愿意。我愿意三个字，是答应求婚的时候说的。”

　　罗怀特轻轻重复了一遍。
　　“本吴晨，我愿意。”

　　本吴晨看了他一眼，似在确认他的话是不是真的。他的手伸向罗怀特的脸。
　　罗怀特一激灵，向后闪躲一下：“干嘛呢？”
　　本吴晨说：“别动。”

　　他凑过来，离罗怀特那样近，罗怀特不敢再动，身体却变得僵硬起来。
　　本吴晨身上淡淡的体香若有若无撩拨他的神经。
　　那只手伸出过来，食指轻轻抚过罗怀特鼻尖。
　　他再次向后躲了一下。

　　本吴晨歪着头看他的反应：“鼻子上有粒沙子，给你弄掉了。”
　　原来如此。
　　罗怀特暗暗吁了口气。

　　他们肩并肩向前走去。罗怀特真希望这条路没有尽头，可以一直走下去。静谧的街道异样安静，空气里飘荡着暧昧的味道。
　　他觉得必须说点什么来打破这沉默。

　　“你怎么知道这儿的？”
　　本吴晨笑：“因为我爱玩。”
　　“你知道的很多。”
　　“其实，每一条街道每一条巷子我都知道的。”
　　“很厉害的样子。”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罗怀特感觉本吴晨的脸上有一丝的落寞，又转瞬即逝。
　　他向罗怀特笑：“我喜欢一个人画地图。”
　　罗怀特来了兴趣：“怎么说？”

　　“每到一个城市，我喜欢走遍它的每一条街道，让城市的地图一步步地画在我的脑海里。”
　　看罗怀特听得专注，他仔细解释，“开始地图只是一张白纸，我把住的地方想象成地图上的一个点，从这个点出发，向外的每条街道都从这个点延伸，慢慢地由点变成面，在我的脑海里越来越翔实，直到变成一座完整的城市。”

　　在这样幽深的银杏小街，参天的绿意下，阳光不来，他们站在浓浓的阴影里，本吴晨看起来那样孤单。
　　就像孤单的他自己。

　　罗怀特有很多疑问，但又不知道从何问起。本吴晨对他来说，还是一个谜。
　　“你去过很多城市吗？”
　　“是，很多城市。”
　　“你有很多奇思妙想。”罗怀特想了一下，“说真的，我都想向你学学怎么画地图了。”

　　本吴晨弯腰拾起一片早落的叶子：“好啊，我教你。”
　　他顿了顿，“如果你愿意，我们以后一起画地图。”
　　他仔细地看着那片叶子，仿佛叶子上的脉络也是一个小小的城市。

　　如果有一天，他们到了陌生的城市，身边有可以依赖的人，可以一起画地图的人，那样就不会孤单了吧。
　　罗怀特像是说给自己听：“我愿意。”

　　本吴晨的脸上阳光起来，他甩掉树叶，大声说：“好吧，我—也—愿—意—”

　　.
　　到家刚打开房门，罗怀特就听见小侄子的哭闹。
　　“我要上希望小学！”
　　“我要上希望小学！”

　　“问你爸爸去！看哪个男人像你一样，窝窝囊囊的，我这辈子算是眼瞎了！”
　　舅妈一边给罗浩擦泪，一边数落着舅舅。
　　见罗怀特回来，罗浩找到了救星，挣脱掉妈妈的怀抱。
　　他摇着罗怀特的手：“爸爸不让我上希望小学了，让我上阳光五小，你快给爸爸说说。”

　　“浩浩别哭，我给爸爸说，好吗？”
　　罗浩天真地点点头：“嗯！”
　　舅舅看了罗怀特一眼，蹲下来劝慰儿子：“希望小学要住校，一周才能见爸爸妈妈一次；阳光五小多好，离家近，爸爸妈妈天天去接你。”

　　“我就要住校，我就要住校！”
　　“你不想见爸爸妈妈吗？”
　　“我要上希望小学！希望小学有大操场！”

　　罗怀特心里明白，为什么舅舅突然放弃希望小学。也许从他说出不菲的学费那一刻，舅舅就动了给罗浩换校的心思。希望小学是私立，学费同样昂贵，而阳光五小是公立，实行义务教育。

　　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舅舅就是再难，宁肯亏待儿子，也不会亏待他。
　　这让他的心更加沉重。

　　饭桌上，几个人都没有说话。舅舅夹了一口菜，将酒杯里的酒一饮而尽。舅妈低头吃饭，虽有怒气但还没有发作。
　　舅舅喝完，拿起酒瓶又倒上一杯。
　　舅妈腾地站起来：“喝喝喝，天天就知道喝，除了喝，你还有什么本事！”

　　舅舅没有说话，只是将面前的酒端起来，舅妈一把将酒杯夺过来，舅舅也不夺，也闷下头吃饭。
　　吃过饭，舅妈带罗浩出去了，罗怀特一个人在房间想心事。

　　罗怀特三岁那年，舅舅二十三岁，认识了一个叫王小叶的同龄女孩。每次舅舅约会时总带上他。他骑在舅舅肩上，舅舅一手向后扶着他，一手拉着女友的手。
　　他喜欢舅舅的女友，因为她总是冲着他甜甜地笑，因为她总爱带着他一块玩，因为她总给他买好多好吃的。

　　他的童年是从什么时候结束的呢？

　　舅舅和女友相识的第二年结了婚，女友成了他的舅妈，他不知道心里有多开心。快乐的日子总是太短，也是那一年，妈妈去世，他们成了他的爸爸妈妈。
　　虽然没有了妈妈，但他们给他的宠爱，也绝不少一分一毫。

　　这样的日子又过了六年，他们离婚了。她不再是他的舅妈，而是变成了小叶阿姨。他快乐的童年时光彻底结束了。

　　听见舅舅敲门，罗怀特悄悄拭去眼角的湿润。
　　“舅舅，让浩浩上希望小学吧，我换所学校。”
　　舅舅没有说话，站在门前怔忡了一会儿，眼角慢慢腾起雾气。
　　又过了好久，他恢复常态：“不是你想的那样。”

　　舅舅走过来，在罗怀特的床前坐下：“那天我回分公司办交接手续，你舅妈和我一起退租房手续，没有陪你一起去学校。”
　　“没事的舅舅。”

　　“那天，”舅舅说，“你去小叶阿姨那儿帮忙了？”
　　“是。”罗怀特不知道舅舅是生气还是难过。

　　很多年了，舅舅从来不在他面前提起前妻，可是这一次，舅舅却主动提起了她。
　　从舅舅身上散发的浓浓醉意弥散了整个房间。他的眼光空洞洞的，整个人的灵魂仿佛已被抽走。

　　“我遇到小叶……你小叶阿姨了。她现在身子不方便，笑笑的爷爷在希冀路，就把笑笑转到希望小学了。”
　　罗怀特明白了。

　　舅舅不能让两个孩子在一所学校，他怕再遇见她。
　　过去，犹如一道不敢触碰的伤疤，外面已经结痂，而内里却肆意地腐朽。

　　“舅舅，我劝劝浩浩，他听我的。”
　　舅舅站起来：“以后有空多去看看你小叶阿姨。”

　　罗浩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找罗怀特缠着他讲故事。
　　罗怀特想了一下，讲起小天才小时候也遇到过和浩浩一样的事。他喜欢一所学校，这个学校有着大大的操场；可爸爸妈妈又为他换了另一个，他不肯去，连看一看都不肯。
　　开学后，他很难过地上学去了，到了学校才发现，这所学校也不错，有着大大的花园，有着有趣的手工课，还有好多的课外活动。没过几天，他就交上了好朋友，也喜欢上这所学校了。

　　罗怀特告诉罗浩：“小天才一开始不喜欢这个学校，是因为他没有去过，便以为它一定不如以前的学校好。就像你不喜欢阳光五小一样，也许你去看一看，说不定就喜欢它了。”

　　罗浩用小脑袋想了一下：“那你明天带我去阳光五小看看好不好？”
　　“好啊，哥哥小时候就在阳光五小上学，还真想再去看看呢。”
　　“真的吗？哥哥在阳光五小上过学？”

　　“对，哥哥喜欢阳光五小，浩浩一定也会喜欢的。”
　　罗浩一向喜欢和崇拜哥哥，听到这样的话，他叫嚷起来：“那我也要去阳光五小上学！”
　　他高兴地跑去找妈妈：“哥哥小时候就在阳光五小上学呢。哥哥喜欢阳光五小，浩浩也一定会喜欢的。”

　　有一刹那，罗怀特羡慕罗浩，那么轻易地相信别人，那么容易就被说服，对他来说，获得快乐是多么简单的一件事。
　　无忧无虑的童年，真好。

　　罗怀特想起那个下午，得知舅舅和舅妈离婚的消息。他的心是难过的，可是又为他们想出了一万个离婚的理由。

　　他的童年是从什么时候结束的呢？当他开始学会思考，开始为别人考虑，他的童年就结束了。从那一刻起，他长大了。